掃地老人名叫宋建遠,已經在這墓園掃了幾十年的地了。


    “我二十歲那年在何家工作,是何臻……阿臻他的愛人。”


    蘇清風沒想到這位老人就是和何臻發生過關係的傭人,道:“我聽何老說過,當年何臻先生是因為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才被何家主母趕出了家門。”


    宋建遠冷笑道:“我和阿臻真心相愛,那群人卻處處針對我們!尤其是那個何承清,他一向看阿臻不順眼,當我倆的事情被發現後也是他一力要求,要將阿臻趕出家門!”


    這個倒是和何老說的完全相反,蘇清風道:“可何老當時不是出門辦事了嗎?”


    “事情鬧得這麽大,難道還能瞞住他?他早就知道了!”宋建遠道,“可憐我的阿臻被脫了衣服,寒冬裏關在屋子裏,還想著何承清會回來救他……”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中露出狠色:“何承清卻讓何家把他趕出去,後來他們又怕鬧大,毀了何家百年清譽,就拿繩子勒死了他!”


    蘇清風默。


    宋遠道:“你怎麽不說話?”


    “我隻是覺得……”蘇清風道,“有點假。”


    “你覺得我在騙你?我在說假話?!”宋建遠怒了,他一把抓住蘇清風肩膀,額頭上凸起根根青筋,“我告訴你,阿臻死後我夜夜夢到他的冤魂在向我哭訴!他哭他被何家害了,他哭他不得轉生!都是因為何家,因為何家!!”


    最後一個“家”字還沒說完就變成了慘叫,宋建遠的手掌燙如火燒,猛的鬆開了蘇清風。


    黑貓窩在蘇清風懷裏,冷冷地盯著宋建遠――他才不想讓這種人碰疼了他的道長。


    宋建遠疼得幾乎要在地上打滾,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驚慌道:“怎麽回事,是阿臻,阿臻你回來了嗎?!”


    蘇清風拍拍黑貓腦袋示意他收手,道:“所以,你是因為那些夢才認定是何家害了他?”


    “那不是夢,是阿臻真的回來了,是他告訴我的!”宋建遠道,“你剛才說阿臻成了鬼,在何家作亂,他若不是恨極了何家,又怎麽會鬧得那裏不得安寧!”


    蘇清風點頭道:“說得有理。”他話鋒一轉,又道:“既然您是何臻先生愛人,是否有他的遺物?”


    宋建遠麵露猶疑之色:“當然有……你要幹什麽?”


    “我想借來一用,”蘇清風道,“何臻先生化鬼作亂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我想消解他的怨氣,所以要用到他生前之物。”


    宋建遠聽了一聲冷笑:“我知道了,你是要幫何家驅鬼,你是個道士!”


    蘇清風:“不,我是天師。”天師局之前就叫道長局,後來改名,道長也統一成了天師。


    “那都一樣!”宋建遠道,“我是不會給你的,何家想再把阿臻趕出去,哼,想都別想!”


    他說完轉身便走,一邊走還一邊道:“何承清當年害了阿臻,他的報應來了,哈哈!”


    蘇清風望著他的背影,想說什麽,卻又注意到了他樹皮般枯皺的手。


    宋建遠雖然大笑著,雙手卻在微微顫抖,不知是人老了控製不了,還是因為……恐懼。


    等人走遠,蘇清風低頭看向懷中黑貓,道:“他不肯給。”


    黑貓懶洋洋趴在他手臂上,“喵”了一聲。


    “別裝傻,”蘇清風道,“過去幫我偷出來。”


    蘇槐便變回少年模樣,拉住蘇清風衣角,輕輕晃了晃:“那道長拿什麽謝我?”


    蘇清風:“什麽都沒有,快去。”


    蘇槐不高興:“道長欺負我。”


    蘇清風看著蘇槐,蘇槐也看著他。


    “好吧,”蘇清風道,“你想要什麽?”


    蘇槐:“我以後都要和道長睡。”


    蘇清風:有點虧。


    “哪裏虧了,”蘇槐揪著他的衣角道,“道長讓我偷東西,道長讓我不學好,我髒了,道長要負責的。”


    蘇清風:“???誰教你這些的?”


    蘇槐不吭聲,隻看著他。


    蘇清風拍了他腦袋一下,不重:“不準學壞。”


    蘇槐握住蘇清風的手腕,又晃了晃:“那道長到底要不要我去?”


    蘇清風簡直拿他沒辦法,又是無奈又是笑道:“當然要,快去。”


    蘇槐:“道長答應了。”


    蘇清風:“答應了答應了。”


    蘇槐就高高興興去了。


    他去不過片刻,很快又回來,帶著一隻男士手表。


    那手表的款式已經很舊了,表麵上有劃痕,內裏卻刻著兩個字,是“阿臻”。


    蘇清風便知這是何臻的遺物,把它帶回了何家。


    何家門前的榕樹依然枝繁葉茂,蘇清風在樹前停駐了一會,發現明明是夏天,有些葉子卻已經發黃了。


    “蘇小友回來了,”穆柏鬆從何家大門走出,道,“你也察覺到了這棵榕樹的異樣?”


    蘇清風點點頭,道:“穆老,能請您向它借靈嗎?”


    穆柏鬆道:“當然可以。”


    萬物皆有靈,這棵榕樹年歲已有五百年,自然孕育出了豐沛靈力,隻要有靈力,方士能借為己用――然而當穆鬆柏向榕樹借靈時,卻出了意外。


    衝天煞氣從榕樹內源源不斷湧出,如蝗蟲過境,頃刻間便將整棟老宅包圍。


    穆柏鬆道:“果然如此!這棵榕樹下有鬼祟!”


    何家惡鬼藏身在榕樹下並不讓人意外,但讓他們驚訝的是那濃烈的煞氣,榕樹百年之靈居然都被這隻惡鬼吞噬,為它所用。


    陽光被遮擋,昏天暗日,洶湧煞氣將老宅困死,無數隻鬼手冒出,伴隨著厲鬼哭嚎,躍躍伸向老宅裏的人。


    何慶年驚慌失措,道:“怎麽回事?發生了什麽?!”


    “待在屋子裏,不要出來。”蘇清風對他們說完,又看向穆柏鬆道,“穆老,煩請您幫我拖延時間。”


    穆柏鬆拔出桃木劍插入地麵,領域張開,周圍氣場一震,那些煞氣也被阻隔在何家之外,厲鬼哭嚎更甚,卻再也無法進入何家半步。


    “去吧,”穆柏鬆道,“有我在此,何家定然不會出事。”


    蘇清風頷首,隻身踏入了煞氣之中。


    圍困何家的煞氣落在繡有鶴羽的道袍上,竟然自己燃燒殆盡,沒有沾染上道袍分毫。蘇清風一步步走出何家,外麵日光如常,何家門前的榕樹卻陰氣森森。


    蘇清風解開手腕間的紅繩,紅繩繞指化為一柄清如雪的長劍,他的劍鋒直指榕樹,道:“出來。”


    陰風刮過,榕樹枝葉搖曳,仿佛厲鬼無聲的嘲笑。


    蘇清風:“行吧。”


    然後長劍斬落,百年榕樹被攔腰截斷,轟然倒塌。


    劍氣仍然未斷,榕樹之下地表崩裂,露出縱橫交錯的樹根……還有一具被埋在樹下的白骨。


    與此同時,一股戾嘯衝天而起,厲鬼在樹下現出身形,他眼神怨恨,臉色青白,脖頸上有道深深的勒痕――分明是已死的何臻。


    “你好狠啊,”何臻幽幽道,“毀了這棵榕樹,就不怕斷了何家氣運?”


    “何家有人才,氣運並不依托在這棵榕樹上。”蘇清風道,“況且它的靈氣早被你吞噬殆盡,如果不毀去,隻會淪為邪物。”


    “邪物……哼,和我在一起,就成了邪物嗎?”何臻說著,眼神一厲,“你又是怎麽知道我埋骨於此的?!”


    蘇清風:“廢話,誰讓你總是借榕樹鬧事。”


    何家的厲鬼能依附在榕樹下,還能吞噬榕樹靈氣,說明它是何家人,受榕樹庇佑――由此可見,厲鬼應該就是當年死去的何臻。


    但榕樹靈氣很難在短時間內被全部吞噬,何臻卻做到了,這意味著他在榕樹下待了多年,是靠日複一日積累才將榕樹靈氣吞盡的。


    蘇清風剛才去那片墓園時就覺得不對勁,那裏明明是何臻的墳墓,卻並沒有死氣,所以從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榕樹才是何臻真正的埋骨之地。


    “原來如此……你知道我在這下麵埋了多少年嗎?整整五十年!”何臻道,“何家害了我,把我拋屍在這裏,如今我報當年之仇有什麽錯,你為什麽要阻止我!”


    蘇清風道:“你不是自殺嗎?”


    何臻恨道:“自殺又怎麽會被人拋屍於此,我是被何家人拿一根繩子生生勒死的!”


    蘇清風微微驚訝,道:“那人是誰?”


    何臻:“不知道!”


    蘇清風:“你怎麽連殺你的人都不記得。”


    “我死了五十年,當初的記憶早就模糊了。”何臻道,“但我是在何家死的,殺我的肯定是何家人!”


    蘇清風道:“那何家還有傭人呢。”


    何臻:“不管!反正都是何家的人!都得算到何家頭上!”


    “……”


    蘇槐趴在蘇清風肩頭,道:“他好不講理啊。”


    何臻:“什麽東西在說話?貓?你的貓會說話?!”


    蘇清風沒回他,道:“既然你認定了是何家人,那敢讓他們出來對峙嗎?”


    何臻冷笑一聲:“有什麽不敢的!”


    煞氣散開一個容人通過的通道,蘇清風拿出手機,給何慶年打了個電話。


    三分鍾後,何慶年扶著何老,在穆柏鬆的保駕護航下從那個通道裏走了出來。


    何老一出來便看見了自家倒塌的榕樹,驚呼一聲:“何家的榕樹!”


    蘇清風一指何臻:“是他幹的。”


    何臻:“……”


    何臻怒道:“明明是你――”


    “阿臻?!”何老上前一步,顫聲道,“是你嗎?阿臻!”


    何臻一下子不說話了。


    “你是阿臻,你真的是阿臻!”何老眼睛通紅,流下兩行熱淚,“我以為我們此生沒有再見的可能了,你,你還好嗎?”


    他快步向何臻走去,何慶年見了趕緊攔住他,道:“爺爺小心,那是厲鬼啊!”


    穆柏鬆也道:“何家主三思,那已經不是您的弟弟了!”


    何老被攔在原地,他茫然地看看何慶年,又看看何臻,在與何臻重逢的那一刻他就好像陷入夢中,好像又回到多年前,自己尚且年輕、阿臻也在他身邊的日子。


    可是現在,他身邊的所有人都告訴他那不是何臻,而是一個厲鬼……一時間,他有些緩不過神來。


    何臻冷冷地笑了起來,道:“是啊,我已經是厲鬼了,你們這些害了我的人卻還跟沒事人一樣,在這裏對我冷眼旁觀!”


    何慶年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爺爺早就讓當年害你的人付出代價,你為什麽還要反過來害他!”


    何臻:“什麽付出代價!害我的分明就是你何家!”


    “等一下,”蘇清風忽然掏出一個東西,擺在何臻麵前,“你還記得它嗎?”


    他拿出的是那隻男士手表,何臻一見便變了臉色,道:“這是,這是……”


    “這是我送給阿臻的手表!”何老驚道,“後來被人偷了,怎麽會在你這裏?”


    蘇清風道:“這是一個叫宋建遠的老人給我的,他說他是何臻先生的愛人。”


    何老怒道:“胡說八道!什麽愛人,阿臻他從來沒有過其他愛人!”


    他頓了頓,又道:“我想起來了,宋建遠他是――”


    “他是殺了我的人!”何臻忽然厲聲道,“這塊手表上的氣息,就是殺了我的人!!”


    手表雖然是何臻的,但這麽多年一直被宋建遠保管,上麵的氣息自然也是屬於宋建遠的。


    何老色變,蘇清風道:“你確定嗎?”


    “我確定!”何臻雙眼赤紅,已是怒極,“就是這個人害死了我!他在哪,我要殺了他!”


    他伸手就要奪那塊手表,蘇清風卻後退一步,和他拉開了距離。


    何臻身上漫開煞氣,他冷冷盯著蘇清風,一字一句道:“為什麽不給我?”


    蘇清風沒有理他,而是回頭看向何老,道:“何家主你看他,是否和你記憶裏的何臻先生有些不同?”


    何老一愣:“什麽?”


    “他不記得殺死自己的人,不記得這塊表,與您重逢時,對您的態度也很疏離啊。”蘇清風淡淡道,“至於他的性情,似乎也和您描述得不太一樣。”


    何老陷入沉默,其實從剛才起他就隱約覺得不對勁,阿臻對他的態度太陌生了,好像完全不記得他。而他在麵對這個“何臻”時也有種說不出來的違和感,就好像外殼還是那個外殼,裏麵的靈魂卻換了一個人。


    蘇清風撫摸黑貓皮毛,道:“從一開始我就有個懷疑,榕樹下的確埋著何臻先生的屍骨,但現在這個厲鬼,卻未必是他。”


    何臻:“你什麽意思?!”


    他身上煞氣大漲,張牙舞爪地撲向蘇清風,但那些煞氣和之前一樣,在碰到蘇清風道袍前就自行焚毀了。


    何臻臉色變了,他看著那些煞氣前仆後繼地衝向蘇清風,卻連他的邊都挨不著,咬牙切齒道:“怎麽可能?你隻是個人類,怎麽能不受我煞氣侵染?!”


    蘇清風微微地笑了一下:“大概是因為我養貓吧。”


    何臻:“???”


    何臻是邪物,身上的煞氣也足夠邪,但蘇清風身邊有個比他陰邪得多的存在,是能夠真正噬人的惡鬼――


    黑貓舔了舔爪子,窩在自家道長懷裏,無辜地喵了一聲。


    幹嘛看他。


    他才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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