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上大學之前,周大林都是在這個山溝裏生活的。


    職工宿舍,開始是一排排的平房,他就在那些平房裏出生、長大。


    小時候,父母上班了,他脖子上掛著家門鑰匙,和小夥伴們在那一排排平房裏跑來跑去。


    捉迷藏,扇煙紙畫,打琉璃球,滾鐵環……


    宿舍座落在山坳裏,後麵的大山就叫北山,前麵的叫南山。


    當然,本地人不會這麽叫,這些山都有自己的名字。隻是職工宿舍裏的,兵工廠的職工們,喜歡這麽叫。


    再後來,有了妹妹周曉琳。他自己和小夥伴們玩的時候,還得帶著妹妹,看著她。


    這片山坳,這個宿舍區,留下了他太多太多的回憶,酸甜苦辣,以至於終生難忘了。


    待他再長大一些的時候,許多平房就變了樓房。他上了小學,妹妹也上幼兒園了。


    兵工廠就是一個小社會。職工宿舍的第一代職工,來自五湖四海,口音各異。


    到他們這一代,就形成了自己獨有的語言特色。像普通話又和普通話有著明顯的區別,但絕對和周圍本地人不是一種口音。


    以至於無論走到哪裏,走多遠,兩個兵工廠的人碰上了,雖然不認識,但隻要一說話,就會知道,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都是兵工廠的職工子弟。再說說老一輩和周圍認識的人,十有八九就知道對方是誰,或者是誰家孩子,具體住在宿舍區的哪個地方。


    兵工廠有自己的教育體係,從幼兒園一直到職工大學。也有自己的商業係統,還有自己的治安係統,派出所、警備隊,都有。這就是一個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自給自足的獨立王國。


    周大林在廠裏上到高中,立誌要考出去,離開這片大山,去外麵的世界看看。


    他在這山裏待了十八年,整天看著這熟悉的一切,看慣了、夠了、厭了。


    後來,他如願以償了。


    這個時候的省道上,車輛不是很多。因為這時候省道也是收費的,好多車輛為了躲避十塊錢的路費,都刻意避開省道,繞行縣道。


    周大財主不在乎那十塊錢,沿著省道一路奔馳,把車開的飛快,中午之前,就到了父母住著的樓下。


    父母住的,是四層的那種老舊樓房,磚結構的。樓梯窄窄的,兩個人上下樓碰上了,需要側身相讓方能過去。


    父母家裏裝了電話,知道他回來的具體時間。他到樓下的時候,父母已經站在路邊等著他們兄妹了。


    妹夫張衛東也在父母身後,拉著兒子多多的手。


    現在的周大林,在父母眼裏的身份地位,已經完全不同了。過去他回家的時候,從來沒受到如此規格的待遇,全家人站在外麵恭候。


    就算他在私企做到副總,也是開著車回家的時候,父母都沒有這樣迎接過他。當然,那時候父母都已經七老八十,下樓都費事了。可妹妹兩口子,也沒有出來接過他。


    大概人的身份地位,是和有多少錢成正比的。


    父母都算的知識分子,卻也有了如此自壞清高的的觀念,這讓他心裏別有一番酸楚。


    他剛剛把車停穩,周曉琳就跑下車來。


    “多多!”她大喊一聲,就衝著兒子跑過去了。


    多多也喊了一聲:“媽媽!”向前跑兩步,卻突然站住,大哭起來,接著就往張衛東那裏跑。


    “她不是媽媽,不是媽媽!”


    多多撲到爸爸懷裏,哭喊著說。


    這個場景,就把在場的所有人都弄愣了。


    張衛東看看媳婦說:“你打扮成這個樣子,多多不認識你了。”


    周曉琳穿了一件澹黃的長領貂皮短襖,整個脖頸都被貂毛淹沒了。下身是彈力牛仔褲,黑色的高筒皮靴。眼睛不僅做了手術,大了,有精神了,還畫了橙黃的眼影。兩腮抹了腮紅,臉也抹了高級的遮蓋霜,白淨了許多,嘴唇也是通紅的。


    就這個打扮,在省城倒沒什麽。可在這個年代,在這個還比較封閉的山溝溝裏,絕對算蠍子拉屎——獨一份了。


    怪不得多多會不認識她。


    周曉琳的眼淚就流下來,慢慢靠近多多,蹲下來,顫著聲音說:“多多,我是媽媽,是媽媽啊。多多,你不認識媽媽了?”


    多多怯怯地從張衛東懷裏回過頭來,看周曉琳好久,又“哇”地一聲哭了,跑過去,撲到周曉琳懷裏。


    “媽媽,你去哪兒了,為什麽不回來,你不要多多了嗎?”


    兒子稚嫩的哭喊,讓周曉琳哭出聲來。


    她緊緊摟住兒子,也哭喊著說:“多多是媽的心頭肉,媽媽怎麽能不要多多啊!媽媽跟著大舅去掙錢,好給多多買好多好吃的,好多好玩的玩具啊。”


    小孩的臉,六月的天。多多立馬就高興了,問周曉琳說:“姥姥說大城市裏有肯德基,可好吃啦。媽媽你給我帶肯德基沒有?”


    周曉琳還真沒有想到肯德基,就有些為難和尷尬,不知道怎麽回答兒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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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候,周大林就過來了,手裏拿著一個半人高的,帶著泡沫包裝盒的玩具,抱著給多多看。


    “多多,你看媽媽給你買什麽了?”


    多多的目光移開媽媽,看向她身後的周大林。


    那泡沫包裝的前麵,包著透明的塑料紙,能夠看到裏麵玩具的樣子。


    “變形金剛!”多多大喊一聲,就衝著周大林去了。


    “親大舅一下,大舅才給你。”周大林蹲下身子,一手托著變形金剛,一手摟著多多。


    多多非常痛快的在周大林臉上“波”一下,給他留一腮口水。


    “大舅我也想你啦!”


    說完了,抱著變形金剛,又去找他媽去了。


    直到這時候,周大林才有機會和父母說話。


    “我說老二位,你們這麽大年紀了,天這麽冷,還跑樓下來幹什麽,接我啊?你們這不是給我折壽嘛。趕緊上樓!”


    “你這個熊孩子,都三十了還不會說人話!我們就不想閨女、兒子啊?出去就是一年,也不知道回來看看!”她媽就開始嘮叨。


    周大林的性格,估計有點隨他媽。不管什麽時候,都能想辦法保持樂觀,關鍵是隻要能張嘴說話,就啥困難都沒有。


    母親七十九歲那一年,得了一次腦血栓,失去了語言功能,當真就生不如死了。


    也就是在那一年年末,周大林出差,永遠留在了那個爆發疫情的城市。


    哄著爸媽上樓,張衛東也想跟著周曉琳上樓,周大林就喊住了他。


    “你也跟著上去幹什麽?過來,不知道幫我拿東西呀?”


    說著話,他打開了帕薩特的後備箱。


    大舅哥不喜歡他,張衛東心裏知道,可他也不怎麽待見這位大舅哥。


    可現在不同了,人家發達了,自己家也跟著他沾光,生活質量提高了不止一個檔次。


    現在,他不敢得罪這位大舅哥了,傻傻地嘿嘿兩聲,就走到周大林身邊了。


    帕薩特的後備箱裏,塞的滿滿當當,連車後座都塞滿了買的東西。


    周曉琳人在省城,心卻一直記掛著兒子多多,記掛著張衛東和她的那個家。


    這是東方大國,大多數已婚女人的優良傳統。隻要不是對自己男人徹底死心,自己的心和愛,就永遠都在家裏。


    她無時無刻不在做著回家的準備。隻要有時間出門逛街,就會想到家裏的所有人,兒子、丈夫、父母,甚至是公婆。


    每次逛街,看到家裏需要的東西,她都會買一些回來,準備回家的時候帶回去。


    當然了,她也會想到,這買東西的錢,得盡量從周大林那裏摳。


    她哥本來就有錢,快腿的生意又一天比一天紅火,她哥絕對不差錢。她得趁著她哥沒把程曉騙到手之前,能從他手裏摳十塊出來,就絕對不摳一塊。


    “哥,我給多多買了個小鴨絨襖,還給咱爸買了條駝絨褲,給咱媽買了件羊絨衫……你給我點錢唄?”


    妹妹每次要錢,頂多要個幾百塊,也不會多要。這幾百塊裏,她可能虛報個百八十的,也無所謂。


    周大林不是個斤斤計較的人,妹妹要錢,一般都給,也從不問她買的這些東西到底值不值她要的這些錢,他也不在乎這倆小錢。


    他有錢了,不能虧著妹妹。隻是,周曉琳沒見過大錢,如果現在分一部分資產給她,十有八九會害了她。


    這人啊,沒有錢的時候,心理上還是平衡的,可以算計著過自己的小日子,沒準兒還能過得很幸福很幸福的。


    突然讓他有了錢,欲望就會被金錢一下子充盈起來,膨脹起來,所有過去隻是想想的,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就會被他付諸實踐,最終害人害己。


    曾經有個人中了一千萬的彩票,從此吃喝嫖賭,玩命享受。僅僅過去三個月,就倒欠了銀行一千萬,鋃鐺入獄,把自己的一生給毀了。


    這是個真實發生的故事。


    人,特別是一直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是不能突然有錢的。


    好多穿越小說,讓一個窮小子突然富可敵國,然後去實現什麽偉大目標,純粹就是扯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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