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公事


    香香被嚇了一跳,放下車簾重新縮回馬車裏。慕容厲轉過頭,看著自己的兩個參軍,一臉“繼續說,本王在聽”的表情。


    陸敬希擁著自己的愛妾,心想我的王爺啊,就您這病,還治啥啊!想吃啥就多吃一點吧。


    鄭廣成也差不多是這樣意思,但他不敢說。他嗬嗬了一陣,搓著手說:“王爺目前還是先回車裏,千碧林那邊早已安排下來,到時候準……”本想說準保,話到嘴邊,變成了:“興許能讓夫人高興。嗬嗬……”


    慕容厲也沒聽出這話有什麽區別,轉身又回了馬車裏。香香見他進來,想了想,還是小心翼翼坐到他身邊,慕容厲也沒什麽話好跟她說。


    他把香香抱起來,讓她坐到自己腿上。香香有些臉紅,怕他亂來,極力不亂動。外麵兩個參軍可都在呢,真要鬧出什麽動靜,他們耳朵肯定伸得比兔子還長。


    慕容厲似乎在想別的事,香香也不打擾他,靠在她的臂彎裏,不多時迷迷糊糊,竟然睡著了。


    慕容厲聽著她恬靜的呼吸,鼻端是淡淡的花香味――她喜歡用各種鮮花提汁,做香露。洗頭或者沐浴的時候用上一點,香氣彌久又自然清新。


    他以前從不覺得這有什麽,隻是覺得大街上香露幾十個錢一瓶,何必這麽麻煩。但其實真靠近了,還挺好聞的。


    他就這樣摟著她,然後發現其實抱著她,跟抱著藍釉的感覺是不同的。藍釉也不會這樣乖乖地讓他抱著。若是這時候她在,想必早已是快馬若疾風,奔跑在無盡春|光之中了吧?


    眼中一絲惆悵,那一年墨陽城,如果他不讓她出麵……縱然墨陽城破,他至少也是能全身而退的。邊城暫失,可以再度收回,最終損失的,亦不過墨陽城一城百姓。


    這些年他從未想過,這一刻竟然突然想起來了。如果時間再重來,重回九年前的墨陽……


    那一城六七萬百姓,是否又真的能及藍釉?胸口有些悶,有些選擇,從下定決心那一刻就知道會後悔,然即使重百次重放,亦隻能這樣選擇。


    後悔,也沒有餘地後悔。


    他低頭,看著在自己懷中熟睡的女人。晉薊古道那場拋棄,也是這樣,重來千百次,亦隻能如此。


    怎不知會耗損她所有的依賴與希冀?


    往事讓人煩悶,他便不想了,低頭將下巴抵在她頭頂,睡覺。


    及至到了千碧林,兩個參軍在車外輕咳一聲,道:“王爺、香夫人,到了。”


    慕容厲這才睜開眼睛,見香香仍睡著,兩下拍醒:“下車。”


    香香倒是立刻就清醒了――在慕容厲身邊,還是警覺一點好吧!兩個人下了馬車,慕容厲大步往裏行走,參軍們都是習慣跟著他的,這時候大步跟在他身邊,並不吃力。


    但是香香跟陸敬希的小妾就不行了,香香還好,早有準備,出門時就穿著非常舒適的布鞋。衣裙都簡潔利落,雖不華貴,卻適合行走。那小妾可是盛裝打扮,環佩叮當的。這一小跑,簡直是釵環佩飾都要往下掉。


    陸敬希看了幾眼,終於說:“王爺,恕屬下直言,您得慢些。女人……不一定跟得上。”


    慕容厲轉頭看了一眼,見香香仍跟在他身後――這不是能跟上嗎?


    他問香香:“你跟得吃力?!”


    聲音冷冰冰的,香香結結巴巴地說:“還……還好。”


    慕容厲點頭,掉頭繼續走。那小妾實在是不行了,陸敬希上前抱起來往前趕。終於來到先前定好的房間,參軍們燙了酒。


    紅泥小火爐,外麵殘雪已融,梅花花期將盡,正吐露最後的芳豔。花瓣如碎雪,偶爾飄落於窗前,玉屑漫天。


    香香驚豔於眼前的千樹堆雲、萬林飄雪,伸出素手,那落英飄飄揚揚,盤旋在她的掌心。


    她第一次見到這樣壯觀的梅林,那一刻臉上的笑意是溫暖而真實的。她想到樹下去,腳步剛動,慕容厲說:“先進屋。”


    她眼中的欣喜之色收斂了一些,跟著幾個人進了屋子。


    房中有琴台,上麵放著古琴。衣著樸雅的使女送來果品,遠處亭台有人彈琴吹簫,韻律隨落英輾轉盤旋,真真是人間奇景。


    香香進到屋子裏,半蹲下來燙酒。兩個參軍互相看了一眼,說:“王爺、香夫人先小憩片刻,我們先出去安排一下中午的飯食。”


    慕容厲說:“先不忙。”兩個參軍互相望了一眼,猶疑著道:“王爺還有什麽吩咐?”


    慕容厲說:“這次出來,還有一點公事。做完再考慮其他也不遲。”


    陸敬希一聽,臉都白了。他是謀士出身,慕容厲的公事,用四個字形容,就是血腥暴力!


    鄭廣成好一些,雖然也是謀士,但是至少人家還算內外皆修。隻是就他一個人……他小心翼翼地問:“敢問王爺,是何公事?”


    慕容厲說:“太子那撥人不會善罷甘休,估摸著一直在等待機會。你們昨日在這裏訂房間酒菜,他們不會不知道。上次刺殺本王失敗之後,他一直再無動作,這次應該不會放過這樣的良機。”


    鄭廣成腿肚子都向後轉了:“王、王爺,可是這裏就隻有你我二人會武,還要保護香夫人,隻怕是……”


    而且你是想帶女人過來約會的啊,你覺得你這麽幹,女人會覺得浪漫嗎?!


    慕容厲說:“若不是處於絕對劣勢,他怎敢動手?這些年王後為他培養了不少死士親衛,能多折損一些,日後對我們有利。”


    要對付慕容厲,慕容慎還真是非派心腹、死士不可。他修羅屠夫一樣的名聲,可不是蓋的。


    鄭廣成都要哭了:“可如果處於絕對劣勢,我們何來勝算啊?”


    慕容厲說:“富貴險中求,站直了。”


    鄭廣成淚――站直了幹啥啊,反正早晚得躺下……


    香香先前還沒聽明白,這時候卻是理解了――又會有一場殺戮嗎?


    房中異常安靜,周圍似乎一切如常。慕容厲吩咐:“陸敬希,你看看房中有無□□、機關。”陸敬希見多識廣,這方麵算是行家。聞言他立刻掏出銀針,先從酒水、瓜果開始檢查。


    慕容厲看了一眼香香,說:“待會如果動起手來,隻管倒地裝死。”


    香香嗯了一聲,旁邊陸敬希的小妾早已是麵色發白、手腳發軟了。慕容厲什麽也沒說,在火爐旁邊坐下,照常跟鄭廣成喝酒。


    不一會兒,陸敬希說:“王爺,香爐中的薰香有問題!好陰險,他們將迷藥摻在下層,薰香將要燒盡,迷藥就會隨香料緩緩滲出。防不勝防啊!”


    慕容厲嗯了一聲,看他把薰香滅了,才抬抬下巴:“過來喝酒。”


    陸敬希真是不想過來啊,半天還是坐下。


    一直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慕容厲說:“臥倒。”


    幾個人裝作中了迷香,不消片刻,臥倒在地。外麵有人試探,突然打鬥聲響起。陸敬希有些意外,以目向慕容厲問詢――還有我們的人?這次沒有別的人跟來啊!


    慕容厲不答,他想了半天,突然眼神一亮――車夫!慕容厲一向慣用的車夫!


    外麵又是幾聲響,該死的,那家夥居然是個高手!


    慕容慎這次確實是下了大血本,慕容厲上次豫讓橋折損了他數十個頂尖好手。他恨得咬牙切齒,早就一直尋找機會。


    本來普光寺一行是最好的時機,但是他動作太快,事先又沒有準備。一時錯失良機。而千碧林他居然事先訂了房間,太子當然有時間布置妥當。


    他有九成把握,慕容厲非死不可。這樣大的贏麵,當然要押上重注。


    第一個意外,就是慕容厲的車夫!


    這家夥平時雖然看著粗壯,但著實不像個會武的。誰想動起手來卻是毫不含糊。久戰不下,倒折了自己五六個人手,太子怒了,直接命人以火箭射入房中。


    慕容厲抓起香香、鄭廣成抓起陸敬希的愛妾,縱身躍出窗外。陸敬希雖然是謀士,但是獨自逃生還是可以的。幾個人雖然狼狽,然而還算是完整。


    外麵地麵被雪水浸透,滿地落梅。身後是獵獵燃燒的木屋,耳邊居然還有琴簫合奏之聲。車夫身形幾個起落,頃刻間已經來到慕容厲身邊,將腰下寶刀遞給他。


    慕容厲提刀在手,地上濕土裏,有什麽東西鼓起,如浪如潮般猛然衝過來,慕容厲一刀斬下!


    香香沒有跟過去,廊下有根紅漆圓柱,足有二人環抱粗細,她躲在柱子後麵,以避流矢。陸敬希的小妾不知所措,香香叫她,她這才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並躲著。


    身後的木屋火焰衝天,眼看馬上就要燒到這裏。香香拉著陸敬希的小妾逃出來,正要另找庇護之所,有黑衣人衝到她們麵前,慕容厲隨手一刀過去。


    黑衣人從頭至胸、腰突然裂開,裏麵的血、腦漿、肚腸在兩個女人麵前流淌出來。那個黑衣人還眨著眼睛,片刻之後方才氣絕。


    陸敬希的小妾嘴唇動了動,雙眼向上一翻,昏死過去。


    香香一看,索性也裝昏倒地。


    外麵不知道來了多少人,整片梅林都是兵器相擊的聲音。香香倒伏在冰雪初融的濕土裏,不時觀察一下戰局。黑衣人裂開的屍首就在她身邊,她還是幫不上忙,隻有盡力不拖後腿。


    慕容厲轉頭看了一眼,見她暫時安全,便再不管她。黑衣人裂開的腦袋上,眼睛仍然大睜著。他的血曲曲折折,淌到她身邊,染紅落梅,有一種觸目驚心的淒豔。


    害怕像一種緩慢浸透舌尖的味道,她有很長的時間可以細細品味。


    突然好想好想回家。可惜再不能像小時候一樣,躲在父母膝下。


    外麵人越來越多,是慕容厲的部下到了,香香沒有睜眼去看都是誰。她不想睜開眼睛,去看那雙已經失去焦距的瞳孔。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邊漸漸沒有聲音了。香香爬起來,見陸敬希跑過來,先抱起自己的愛妾,然後對她道:“夫人請跟我來。”


    香香輕聲說:“我可不可以回去了?”


    陸敬希有些為難,說:“香夫人,王爺是想帶您遊千碧林的,這才剛過來……立刻就走,隻怕他要不高興。”


    香香說:“我的衣服濕了,我想回去。”


    陸敬希說:“這……屬下可不敢作主,要不夫人問問王爺?”


    香香隻有跟著他走,走了幾步,她突然扶著一株梅樹,嘔吐。本就還沒來得及吃什麽,吐也沒什麽可吐。她吃力地跟在陸敬希身後,陸敬希可也不敢扶她,雖然擔心,也隻得任她跟著。


    及至到了房裏,慕容厲跟慕容博正在說話。香香斂裾行禮,慕容博倒是見她衣服濕了,讓她到暖爐邊來坐。又命人為她取衣服。


    香香隻覺得頭昏,在濕地裏趴了那樣長的時間,又受了驚嚇,到底還是著涼了。外麵有人統計傷亡,誰說些什麽、慕容博又答些什麽,她都沒有聽清。


    慕容厲統計了傷亡人數,跟慕容博合計了上奏燕王的說辭,這才起身對香香道:“走,帶你賞花。”


    香香隻得跟在他身後,他仍然走得很快,陸敬希在照顧他的小妾,鄭廣成留下來跟慕容博清理戰場。


    慕容厲帶著香香在梅林之間穿梭,香香隻覺得胃裏冰冷難受。慕容厲想帶她上梅山,梅山有天然風化而成的梅花報春石,也是梅林名景之一。


    香香想堅持,但是身上衣服本就濕了,被火烤了一下,如今冷風再一吹,冰涼地貼在身上。鞋襪更是早就進了水,腳趾發麻。


    勉強又走了幾步,突然一個踉蹌,慕容厲回身接住,就見她雙目緊閉。他輕輕晃了晃她:“怎麽了?”


    香香雙唇微動,像在說什麽,聲音卻極低。慕容厲將耳朵貼了過去,聽見她輕聲說:“我想回家。”


    慕容厲說:“怎麽不早說?這就送你回去。”


    卻又聽她低聲說:“爹、娘……我想回家。”


    他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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