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出來的時候還是晴空萬裏,轉眼間已經陰霾漫天,暴雨傾盆了。


    扶貧義賣的最後一天,林逍南最後的總結陳詞還沒說完,就被這猛然的天氣變化打斷了發言,還好所有的活動都到了收尾的部分,設備一收,也勉強算是圓滿完成。他看了看頭發上沾染的雨水,咳了幾聲,大概感冒得加重了。


    林逍南要領各國常駐大使到黃楓亭聚餐,俄羅斯常駐大使還問他怎麽沒帶林夫人同行,他笑了笑,說夫人懷胎,身體不便,眾人皆表示祝賀,還請他下回有機會務必把林夫人以及小公子或小千金帶來。


    才剛到黃楓亭的室外包間,何晏知便接了個電話,然後臉色愀然一變,把林逍南喊到一邊,貼耳說了幾句後,林逍南二話不說直接離開了。何晏知留下來與幾位部長副部長一起打圓場,席間有人問起林逍南去了哪兒,他隻好解釋說林夫人今天第一次孕檢,部長放心不下要趕回去看看,就不在這兒用餐了,順便代外長先生讓大家吃好喝好。


    上菜後,何晏知接著上廁所的由頭,給趙和歡打了個電話,當聽到趙和歡話中帶著濃厚的鼻音時,他心想這下完蛋了。趙和歡何許人也,卸了她一條胳膊她都絕對不會哭不會鬧,能讓她憋出一口哭腔,還能有什麽好事?


    方才趙和歡來電告訴他餘小雙情況不妙時,他還抱著點希望,畢竟夫人平時身子就虛,大概熬過三個月後就能穩一些了。但現在看來,唉……


    “現在那邊是什麽情況?”


    “亂成一團了,剛剛夫人流了很多血,聽劉主任說這樣的情況孩子八成保不住了,要馬上止血抗休克,但她精神狀況很萎靡,不讓任何人靠近,部長來了後,讓人強製給她打了鎮靜,才推進了手術室。”


    他很詫異,“怎麽會突然這樣?”


    “我忘了告訴你,夫人她,好像恢複記憶了。”


    他一驚,“什、什麽?”


    ************


    林逍南在手術室外來回踱步,看著綠色的手術燈,越發心神不寧。


    一想到餘小雙滿臉蒼白地拿著那張久別重逢的離婚協議書,站在他跟前,問“你還想騙我多久”時的模樣,散亂的長發,顫抖的指尖,瘦弱的身軀,以及腿根處一片刺眼的血紅,令他的四肢百骸,五髒六腑如同被人狠狠撕扯著一般,痛得麻木,生不如死。


    她冷漠而頹然的眼神在淩遲他的每一寸肌骨,那一張舊紙,瞬間將他對她所有的疼惜愛憐,都轉變得可笑又虛偽。但他很清楚,不能憑借這一張對現在的他們而言再無任何意義的紙,來斷言他對她的感情,來宣判他們之間的結局,這不公平。


    一個多小時後,餘小雙才被推出來。她的臉色更慘白了,若有所思地看著天花板,眼瞼微腫,頰邊還有未幹透的淚痕。


    他上前問醫生怎麽樣,醫生說鑒於之前一直有先兆症狀,判斷為自然流產,可能是受了強射線致畸引起的,但也與她情緒過於激動有關係,總之已經清理幹淨了,接下來一個禮拜要好好養著,多補充蛋白,忌生冷辛辣和冷水。


    林逍南默了片刻,冷靜地說了一聲謝謝。


    如今墮胎幾乎成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主流趨勢,拿著孕檢報告單哭哭啼啼地來醫院說沒錢做人流的女學生更是數不勝數。所以婦產科的手術室外,除了焦急地等媳婦生產的男人,大多都是形單影隻的小姑娘,心境稍差的也許還會帶姐妹閨蜜什麽的來壯壯膽。


    見慣了那種令人感慨世風日下的場麵,突然看到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僅僅八周的孩子的消逝而失魂落魄,醫生不免欣慰了些。


    “你們還年輕,孩子還會有的。”


    是嗎……


    林逍南看了一眼被推往病房的餘小雙,突然覺得腳如同被澆了鉛,重得無法移步。


    病房裏,餘小雙看著頭頂的空調呼呼地吹出溫暖濕潤的霧氣,再瞟了瞟窗外的狂風驟雨樹枝亂顫的畫麵,心底自嘲起來。


    屋裏屋外,是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尊貴的人享受富貴榮華,貧賤的人經受風雨飄搖。在火車上相遇的那一瞬,餘小雙就明白,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而且有著雲泥之別,可是她仍然放任自己去奢望,去嚐試,結果……蒼天可見,她馬上就要拖著千瘡百孔的身體,重新爬回原來的位置了。


    門被緩緩推開,餘小雙把目光投過去,表情有些疑惑。


    是林逍南,他身上被雨水打濕了不少,看起來有點狼狽,難得的狼狽。他還來幹什麽?她不是慪氣也不是反感,隻是很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有事嗎?”她剛下手術台,聲音不免有些無力。


    看著她毫無血色的臉,他心疼得蹙了眉角,“還疼麽?”


    “還好,還有事嗎?”


    他攥緊了拳,啞著嗓子道:“孩子……”


    “沒了。”她勉強地扯了扯嘴角,“正好,沒有負擔了。”


    餘小雙的反應讓林逍南眼睛一熱,他知道她情緒不好,但聽到她這樣說依舊會忍不住難受,她已經恨他恨到,連孩子都無所謂了麽……


    “你真的恢複記憶了。”幾乎沒有疑問,如果她尚未恢複,大概在他進來的第一秒,就會扔一個枕頭過來趕他走,抑或質問他那個離婚協議書是怎麽回事,總之絕不會是這樣的情緒。


    宛如一切都了然,又對一切都失望的灰□□緒。


    她的唇已經幹裂脫皮,但依舊笑得溫和,“這些天你很為難吧?因為責任和社會輿論,不得不照顧和欺騙一個你曾經想擺脫的女人。其實你大可不必趁著我失憶,就在我麵前故意上演這一場夫妻恩愛和睦的戲碼,總有一天我會記起來的,總有一天,你那些行為會變成一個笑話,何必這樣呢?哦,如果你是為了保全你的光輝形象,那當我沒說。”雖然說出的話字字誅心,但餘小雙的臉一直保持著恬淡的笑意,好似一切都與她無關。“這份離婚協議,當時我沒來得及簽,我以為你的婚姻一欄會直接變成喪偶,沒想到後來的情況會變得那麽複雜,早知如此,我一定撐著最後一口氣給你摁個血印。不過你保留它到現在,我也懂你的意思了,重新擬一次吧,這次應該不會有意外了。”


    “我知道你現在不想聽我解釋,但我必須為自己辯解一句,就是因為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想起來,所以我不想逃避,這份離婚協議不是我撕毀銷除就能假裝沒發生過,我隻是想和你一起麵對過去。”他苦笑,“這半年來,我以為你隻是遲鈍,所以難以接受我,但現在看來,你大概從未用心體會過我的感情,或者,你根本就不願意體會。”不然,她也不至於說出這樣無情的話來。如果他守在她床邊的四年以及她醒來後他所付出的所有努力,她都能輕描淡寫地用一個“演”字來略過,他還能說什麽?再大的付出,也敵不過她刻意的無視。


    “我猜,你已經忘了你當初為什麽要和我離婚了。”屋外的躁動的雨點凶狠地拍打著玻璃,一片嘈雜聲中,餘小雙的話顯得混沌又沉重,“有一次你發高燒,昏昏沉沉的時候都在喊譚真真,那時候我就有預感,我們走不了多遠了,但我還是願意去賭,賭你曾經許給我的承諾……可惜,你好像轉眼間就忘記了……”越是回想,越是訴說,她便越是感覺心裏的委屈幾乎要決堤,眼睛便慢慢濕了,層層疊疊的淚砌在眶裏,卻忍著不落,於是模糊了周遭的一切,仿佛這樣,就能假裝沒人看見她的痛苦了。


    她吸了口氣,鄭重而譏誚:“這樣的你,真的愛我嗎?僅因為一場車禍就會開始愛我?如果譚真真沒死,你還會冠冕堂皇地說這些?你要我體會的,就是這種莫名其妙的感情嗎?”


    林逍南劇烈地咳了幾聲,眼前一陣迷蒙,頭有些眩暈。麵對咄咄逼人的她,他覺得很力不從心。“我當時幼稚地想用一場假裝出軌的鬧劇結束我的政治生涯,所以才有了這份協議,並不是因為她。小雙,我不會為了向你證明我愛你,而否認譚真真在我心裏的地位,但這並不矛盾。她和我之間已經是過去了,我是個男人,正常的男人,除了她,我一樣會有愛的人,比如你。你的‘如果’沒有意義,因為你早已經不相信我了。”


    餘小雙背過身去,“你在我這裏,信用額度已經赤字了。”


    他眼前越來越朦朧,像披了一層細密的紗,身體裏竄湧著一股冷寒刺骨的冰碴,一點一點地滲透著他的全身上下。


    他越發無力,“你昨晚問過我一句話,我也想問問你。你覺得我不愛你,到底是因為我真的不愛你,還是因為……曾經發生過的事,讓你覺得我不可能愛你。”


    她閉上眼,不想聽,“你爺爺欠了我爸媽兩條命,我和你這樣糾纏在一起,等我死後我也沒有臉見他們,分開吧。”她把戒指摘下來,放到桌子上,“你提一次離婚,我提一次離婚,我們互不相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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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逍南從病房出來後,趙和歡就滿眼通紅地湊了上去,愧疚地說著:“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壞了你規矩,擅自到你家亂翻亂動,還笨手笨腳給夫人帶錯了文件,才發生了這種事!當初你們鬧離婚的前因後果我都一清二楚,讓我去跟夫人解釋!”


    他皺著眉,揉了揉太陽穴,趙和歡的話在他耳邊嗡嗡地響了很久,但他根本聽不見她說了什麽,隻知道她一直在哭。盡管如此,他還是習慣性地安撫:“沒事,你不用擔心,我很好。”


    趙和歡看他不太對勁,上去攙扶住,“林逍南,你怎麽……”


    她話未盡,林逍南眼前便一下黑朦,身子直直倒了下去。


    “砰”的一聲在走廊傳開,下一秒醫生和護士全都圍了過來,場麵亂成一團。


    病房裏的雨聲掩蓋了病房外的一切喧囂,餘小雙蜷縮著躺在床上,捂著不斷攣縮的小腹,低喃著:“寶寶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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