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七年五月,天空盤桓的烏雲緊緊擠在一起,黑沉沉的不斷壓向低空,白晝已是漆黑如夜。


    不過頃刻之間,狂風大作。


    養在殿外的大樹被風吹得葉子亂哄哄的搖擺,“啪啪啪”的打在一起,奏出煩亂的聲響。


    忽然,一道閃著紫光的閃電劃破天際,伴隨著“轟隆隆——”的巨響,劈開死寂一般的天空,瓢潑大雨嘩啦啦的傾瀉而下,細密的雨絲織就了一張大網,將整個鹹陽城都籠罩其中。


    雷聲越來越響,轟鳴不絕,雨也越下越大,沿著鹹陽宮高聳的屋脊滑下刻意燒製出的繩文青瓦滾落,連成一道雨線。


    鹹陽宮後宮之中的一間房舍裏,一名高鼻深目的豔麗女子此時慘白著臉色躺在榻上,岔開的兩條長腿間血水崩流,口中用力咬著一方錦帕。


    許多身穿同一製式服裝的年輕宮女端著水盆進進出出,可除了那名豔麗女子痛苦不堪的悶哼,房中竟聽不到絲毫聲響。


    秦王政坐在大殿之上,他晦暗不明的神色在頻鳴的雷電之中閃爍,讓人看得心驚肉跳。


    坐在殿內的大臣紛紛垂下頭,沒有一個敢發出聲響,打擾這位鐵血君王的沉思。


    不知道過了多久,嬴政嘴角忽然浮現一縷笑容,往日如鷹隼般深沉銳利的雙眸此時爆發出喜悅的笑意,猛然將抓在掌心的書簡拍在大案上。


    他起身行至階下不再掩飾自己的心情,高聲道:“內史騰上奏,韓國已滅!”


    嬴政真正掌握權力已近十年,但凡能坐在殿內看到他這番真心實意歡樂模樣的無一不是心腹大臣,聞此言,他們紛紛露出笑容。


    “恭喜大王平滅韓國,稱雄中原不遠矣。”李斯出列拱手賀喜。


    自從與嬴政相識,李斯很快成了最了解這位君主心思的人,他完全了解嬴政的政治主張和平滅六國、一統天下的勃勃雄心。


    平滅韓國,隻是滅六國的開始。


    韓國雖然位置狹小,可征服了它卻讓嬴政打開了通往東方五國的道路,進而而為成為這片俊麗山河的霸主。


    對嬴政而言,其代表的意義完全消除了困擾嬴政多年的疑惑:六國雖強,卻並非無堅不摧;六國雖大,卻並非無計可施。


    有了眼前這一場勝利,嬴政終於能夠平靜麵對過去頻頻攻打趙國失敗所損失十五萬秦軍所帶來的恥辱。


    秦軍撕開了韓國這道裂口,剩餘的東方五國遲早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李斯的話正好掃到了嬴政的癢處,讓他眼中滿意神色更甚,但距離統一天下的道路如此遙遠,還不是他能夠自得的時候。


    嬴政很快收斂起了驕矜的神色,在心中將未來的重心移動到了如何繼續秦國將士在戰場上的勝利上,但麵對一場大勝,無論未來有什麽計劃,眼前最重要的事情都是賞賜在戰場浴血奮戰的將士。


    嬴政抬眼看向尉繚,正欲開口,門外卻伴隨著“嘭——嘩啦!”的一聲巨響斷落了一段粗壯的樹枝。


    鬱鬱蔥蔥的樹葉掛在枝椏上沾滿了泥土和雨水,原本洋溢著喜悅的大殿氣氛霎時一僵,放鬆了心情的大臣見嬴政臉上沒了笑意也不由得繃起臉色,紛紛垂首不言。


    嬴政眼中閃過不悅,視線掃過落地的樹杈時恰巧落在跪在殿外的一名內侍身上,看穿著竟然是傳遞後宮消息之人。


    他眉頭一皺,不滿道:“趙高,後宮有何事?”


    “回大王,襄戎國的胡姬產子。”趙高是嬴政身邊最得用的侍從,聽到嬴政的詢問匆匆走到不想搭理的內侍身邊詢問,然後快速走回,在嬴政耳邊輕聲回話。


    嬴政眉頭皺得更緊,眼中飄過一縷不耐。


    生母淫/亂後宮,甚至欲為男寵和私生子刺殺他的事情讓嬴政對後宮的女人沒有任何好感。


    他向來覺得後宮中的女人除了供自己玩樂、生子之外,再沒有任何額外作用。


    哪怕如長子扶蘇生母鄭姬這樣視自己為神祗般愛慕的女人都不能換得嬴政多餘的重視,更何況其他?


    胡姬出身老秦國和襄戎國交換的地區,多年來兩國友善可說世交,如說親近,比起後宮之中其他女子,胡姬的身份確實要穩固一籌;可胡姬不是中原人,而是胡人!


    匈奴這些年因為東方七國戰亂而有了休養生息的機會,一統諸胡,近幾年勢力越發強盛,頻頻南進,侵擾中原,秦國雖然強盛,可對邊境的小村落也是鞭長莫及,那裏成了胡人劫掠的好地方。


    嬴政雄心壯誌,如何能夠忍受自己國土被他人侵略而無動於衷?


    因此,哪怕胡姬長得美豔驚人,也無法撼動嬴政絲毫;更何況,胡姬對嬴政的態度冷淡,每日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驚恐模樣,實在讓嬴政過了對她相貌的新鮮感後,再也提不起興致多瞧一眼。


    胡姬倒是好運,一月之寵便有了龍種,產下的更是一名男嬰!


    趙高心中默念了一聲,實在有些羨慕胡姬的好運,眼見嬴政露出不耐的神色,忍不住替她說起好話:“今日內史騰傳來滅韓的好消息,大王的姬妾又傳出產下小公子的消息,實在是雙喜臨門的吉兆。”


    嬴政將胡姬生下的男孩和這場大勝聯係在一起才展開眉頭,他微微頷首,對原本沒想去見的孩子生出了一絲好感。


    李斯見嬴政聽了趙高的話似乎有些意動,不由得笑著勸道:“臣對胡姬所出的小公子實在有些好奇,不知道能否有幸歲大王去見見這好運的孩子。”


    嬴政一擺袖袍,爽快的說:“既然想看,長史便隨寡人同去——在座諸位若是有空閑,不如一同前往。”


    李斯的兒子早已娶到嬴政長女,與嬴政有通家之好,說話最是無所顧忌,聞言直接起身,擺出一副懷念的模樣撫了撫自己頜下的胡須,感染道:“臣與大王年歲相當,大王仍舊龍馬精,後宮之中頻傳喜訊,臣卻垂垂老矣啦。哎,臣最小的孩子今年都十多歲了。”


    嬴政聞言興致更加高亢,李斯這句話真是說到了嬴政心坎裏,他心中一直有個隱晦的想法——自己需要更長久的性命來享受大秦的功績和世間的富貴,而到了而立之年又有幾人能夠讓女人產下幼子呢?唯有他年輕一如既往。


    胡姬產子,就是嬴政年輕的證明!


    “哈哈哈,長史若是想要兒子,寡人今日就賞賜你十名美人,回去夜夜笙歌,明年就能夠聽到喜信了!”嬴政葷素不忌的對李斯開起玩笑,果然見到李斯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


    不等李斯開口推辭,嬴政已經笑著否定了自己的話:“不可、不可,若是長史專心與美色,這麽過奏章豈不是全部都要寡人和丞相親自處理?長史還是早些讓寡人看看外孫的好。”


    嬴政性格唯我獨尊,邊說著邊向外走,趙高趕忙追上嬴政,高高撐起傘。


    “咦?雨停了?”趙高動作一頓,停下撐傘的動作,喃喃自語,“連天都這麽識時務,知道陛下要去探望小公子了?”


    走在前方的嬴政哈哈大笑,跟在他身後的幾名大臣卻相互使了幾個眼色,隻有性情高傲的尉繚暗自皺起眉頭。


    秦王已經而立之年,卻仍舊未曾娶夫人,扶蘇公子雖然身為長公子得到大王的重視和寵愛,可出身到底不如由夫人所出的孩子那樣名正言順,若是日後大王娶婦,繼承人的問題必生事端,況且大王今日對胡姬所生的小公子表現的過於熱切了!


    這孩子要是天賦出眾,待他成人,會不會滋生出與身份不符的野心?


    齊國公子小白和公子糾爭位的前鑒不遠,或許,他該私下對大王陳明利害。


    “大王!”一名宮女露出吃驚的神色,趕忙停下手中的活計跪在地上,但她控製不住提高的聲音已經驚動了房內的胡姬。


    胡姬有些慌張的四下看了一眼,匆匆將繈褓抱在懷中,側身避開外人的眼神,她的手指微顫、低垂的眼中滿是驚恐。


    “大王。”在房內伺候的宮女也跪在了地麵上,胡姬緊張的渾身一抖,隨即狠狠咬緊牙關,抬手掩住懷中的嬰孩。


    “啊、呀——哇!”


    嬴政進門的瞬間聽到撕心裂肺的哭聲,看著胡姬那副拒人於千裏之外又緊緊勒著孩子的模樣,他不由得深深皺起眉頭,對趙高直接吩咐:“將小公子抱過來,胡姬第一次當母親不會照顧孩子。”


    胡姬神色更顯抗拒,可怕爭奪之中傷了孩子的她麵對趙高完全沒有抵擋的能力,嬰孩還是到了趙高手中,被他抱到嬴政麵前。


    嬴政垂首一看,不由得露出疑惑的眼神,略有遲疑的說:“這孩子長得到好看,不似其他孩子剛出生時渾身紫紅像個猴兒似的。”


    趙高熟練的抱著孩子顛了顛,夢中的孩子抿了抿紅潤的嘴唇,很快不哭了。


    跟來的大臣都是娶過妻、生過子的,每個都逗過孩子,聽到嬴政的話紛紛上前圍觀,李斯看了一眼之後,不由得說:“確實不像是剛出生的孩子,小公子都有一把好頭發了。”


    胡姬緊緊捏住拳頭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響,可眼神裏卻驚恐更甚。


    沒想到李斯說完這句話之後,嬴政竟然哈哈大笑:“寡人出生的時候還有一口牙呢。我嬴氏子孫,出生多有異象。”


    “父王我也來看弟弟,且讓我將功課晚上再交上罷!”歡快清朗的少年聲音驟然加入,嬴政還沒回頭,少年已經擠入大臣之中,奪過趙高懷中的繈褓抱在懷中,看動作竟然似模似樣。


    嬴政無奈笑道:“扶蘇,你下午可要去演武場習劍的,又偷懶了。”


    誰也沒注意到少年懷中的嬰孩聽到這名字的時候,張大嘴,滿臉蠢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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