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噗通――!”一聲滾出趙高懷抱, 狠狠摔在地上。


    圍在四周的宮女立刻發出接連不斷的慘叫聲,隨即紛紛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機靈點的已經上前為胡亥查看傷勢;哪怕趙高伺候嬴政多年,與秦王素來君臣關係和諧, 眼下也嚇得麵色發白,伸出手掌去抓胡亥的雙手顫抖不已。


    胡亥身上雖然疼痛,卻沒向宮奴以為的受傷嚴重,他隻是左臂磕得略有些疼痛,絕沒有傷筋動骨。


    可他身上無事,不代表扶蘇現在還好好的活著!


    胡亥麵上神色嚴肅不已,沉聲說:“0815, 係統剛剛發來警告, 表示扶蘇公子生命垂危,你趕快幫我查查具體情況到底如何。”


    0815身影一閃,瞬間化成一道金光消失在胡亥身側。


    趙高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覺得自己剛剛似乎看到撐起身體的胡亥公子身上發出一道明豔的金光, 他不敢置信的四處看向其他宮奴, 沒想到在場的其他人臉上也是一副如觀仙人駕臨的神情!


    難不成剛剛自己看到的金光是真的?!


    胡亥公子竟然真像他出生時候,被朝中重臣所說的一樣命中帶著天大的福氣?!


    趙高發覺自己胸腔中的心髒狂跳不止,他不由得屏住呼吸,上前小心翼翼的托起胡亥公子的身體,再不敢從心中冒出任何對他不敬的想法,抱著胡亥的姿勢恭敬得像是捧著一尊駕臨人世的仙童。


    “公子,您有什麽吩咐, 奴婢沒將您伺候舒服嗎?”趙高的聲音微微顫抖,態度與在秦王宮室之中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巨大轉變,異常恭敬討好。


    胡亥抬手看向處在自己上方的趙高,為了他過於明顯的轉變而蹙起眉頭。


    趙高一見胡亥麵色不悅,立刻認為自己冒犯了胡亥。


    他趕忙雙膝著地跪在胡亥麵前,忙不迭的說:“請公子贖罪,奴婢之前對公子不恭敬,日後絕不會惹惱公子了――對了!奴婢按照大王的吩咐,將蜜餅都帶來了給公子磨牙了,公子別嫌棄!”


    胡亥此時滿心都是扶蘇,哪裏還有心情管趙高捧出什麽東西?


    他一把推開趙高急匆匆抬起的手掌,抓住自己懸掛在腰間屬於扶蘇的佩玉,緊緊抿住嘴唇。


    無能為力的感覺太糟糕了,自己雖然能夠依靠著係統第一時間知道扶蘇身邊遭遇的一切,可隻是“知道”對胡亥來說沒有一丁點意義,他需要的是能夠陪伴在扶蘇身邊,甚至左右局勢的力量。


    如果……如果能夠快一點長大就好了!


    現在這副幼童的模樣,無論做什麽都沒人會放在心上,認真對待的。


    胡亥正陷入自我厭惡的情緒中不可自拔,0815已經回到他身邊。


    0815語速飛快的說:“秦趙兩軍打起來了,扶蘇公子跟著王賁將軍,身在前鋒之中,王賁將軍幾番試探趙軍,誘敵出戰不成,反而被李牧和司馬尚定計引誘得冒進,進入趙軍□□營射程之中。扶蘇蘇公子為了拉住已經打紅眼的王賁將軍,被射中了心口,導致大量出血,目前生死不知――如果他能想起來你給他的藥就不會有事兒,但我覺得咱們需要想一點辦法。”


    胡亥想說現在的情況其實他什麽都做不了,但張開嘴卻變成了對趙高吩咐:“回去,找、阿爹!”


    趙高臉色一片慘白,認為胡亥公子要回去向大王訴苦,可就算他現在將胡亥公子哄回胡姬身邊,這個記仇的小肉球日後仍舊會找機會向大王告黑狀。


    反正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


    趙高咬了咬牙,直接應聲道:“是,公子,奴婢這就帶你回去。”


    “阿爹!阿爹!!”嬴政剛剛得回片刻寧靜,沉浸在對國事的構想之中,理應被送回胡姬身邊的幼子竟然已經高聲叫喊著跌跌撞撞的跑回來,他眼中盈滿了驚慌的神色,臉蛋上沒有絲毫血色,看起來似乎被嚇壞了。


    嬴政向趙高投去疑惑的眼神,趙高馬上跪在地上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楚。


    嬴政瞬間忍不住笑了起來,抬掌摩挲著胡亥頭頂細軟的卷發,等待著他對趙高找碴。


    沒想到胡亥一把抱住嬴政手臂,眼眶發紅的說:“大哥,疼疼!紅紅的,袍子……嗯……濕了!”


    胡亥用他現在能夠使用的貧乏語言竭力描繪著扶蘇經受的傷痛,嬴政麵上果然神色一僵,忍不住追問道:“你剛才夢見的?扶蘇、扶蘇……他受傷了?!”


    胡亥趕忙點頭,用力將臉埋在嬴政掌心,哆嗦著嗓子害怕的說:“紅紅的,多!大哥,疼疼!”


    嬴政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雙眼的時候總是堅若磐石的聲音帶著細微的顫抖,他沉聲道:“趙高,速與國尉府聯係,寡人要知道前線戰事到底如何了!”


    他輕輕拍打著幼子脊背,耐著性子安慰:“胡亥不怕,不過是做夢罷了,你大哥沒事。他……寡人已經知會過王翦對扶蘇多加照顧,他不會有性命之憂的。”


    胡亥聲音悶悶的窩在嬴政懷中應了一聲,可緊緊抱著嬴政手臂的姿勢沒有一丁點放鬆,身體仍舊緊繃,似乎扶蘇沒能親自站在他麵前證明自己安全就完全不能放心。


    嬴政並不願意相信胡亥做夢的內容是真的,可自幼子將含混不清的夢境說出口,他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似乎有什麽可怕的事情在他眼皮底下發生了,讓嬴政坐立不安。


    有胡亥在這裏陪陪他,反而能讓嬴政安心一點,嬴政攥緊痙攣的右手,麵沉如水。


    父子兩人相互依偎,沉默的等待著國尉府向他們證實胡亥的夢境僅僅是個夢境。


    現實遠比胡亥從係統得知的要慘烈得多,拂曉時分,集結在井陘關外的秦軍先鋒已在王賁的帶領下出動。


    毫無疑問,李牧在趙軍之中的威信讓他成功帶著趙軍最後的精銳之師趕到井陘關,將秦軍阻擋在關峽之外,而王賁帶領的先鋒營此番任務是試探李牧的安排,但這並不是在關峽外叫囂就能夠完成任務的。


    事實上他們仍舊需要真刀真槍的讓王賁手下三萬戰士和守衛城池的趙軍狠狠幹一仗。


    無數年輕或者壯年的士卒按照訓練無數次的樣式列成方陣,最後一次整理隨身攜帶的戰爭兵器。


    步兵外罩鎧甲,腰胯秦軍製式刃長四尺的武山劍,人手一支三丈長矛直指蒼穹,這根讓人無法穩定操控的長矛注定隻能被先鋒步兵橫握在手,奮勇直前,寧死不回;手持□□的射士裝備則與步兵大相徑庭,他們沒有一人頭頂帶盔,隻是簡簡單單的將長發束在頭頂,身上也同樣沒有鎧甲的保護,僅僅穿著長袍短f,脊背和腰間都懸掛著箭囊以保證他們能夠不會缺少兵器。


    王賁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側同樣做了戰士裝扮的長公子扶蘇,忍不住說:“你看著射士做什麽?”


    扶蘇收回一直盯在箭囊上的視線,微笑著說:“聽說王翦將軍和蒙恬將軍在幾年前在藍天大營訓練兵卒的時候為了保證軍製兵器如一而對定下軍械標準,箭頭三麵完全一致,微微帶著弧度,脊後還有一層血槽,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王賁得意的哼了一聲,微微揚起下巴,看著扶蘇的眼神終於露出些許善意,低聲說:“蒙恬將軍發現這樣的箭頭用在弩機上射程最遠,殺傷力最高,能夠輕易穿透敵軍的鎧甲,因此早早向大王上書,為射士的箭頭定下標準。果然提高了不少戰力。”


    但很快王賁就將少年意氣收入心底,他望著從自己麵前緩緩走過的大軍,沉下麵色,對扶蘇說:“這些都是年輕的新兵,他們一心報效國家,都希望為了大秦統一天下奮戰,全然不顧性命。上將軍也將他們訓練的很好,可是今日一戰之後,他們能夠回來的不足半數,這些帶著興奮眼神的年輕人,絕大多數都再也回不到故土。扶蘇公子,你若非大王親自,再過四年也該向他們一樣為國拚命,可現在你卻能穿著鎧甲,安全的站在我身邊等待戰爭結束,直接將試探趙軍的結果上報給我父親。”


    扶蘇打斷了王賁的話,平靜卻認真的說:“扶蘇從不畏死,若前將軍願意給扶蘇派遣任務,扶蘇定然願意拿起長矛或者弩機,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


    一般人聽到扶蘇的話或許會為了他的強硬而生氣,可是王賁偏偏笑了,他看著扶蘇低聲道:“長公子,昨日你對戰局的分析讓王賁心裏佩服,我從小跟著父親南征北戰,可我看不懂那些朝堂的陰謀陷害對戰局有什麽影響,所以,你不必上戰場搏命。可惜你是大王的長子,否則,說不定你會是個出色的謀士。”


    “前將軍過獎了,扶蘇更喜歡馳騁疆場而非躲在人後。”扶蘇態度仍舊溫和而平靜,既不為王賁之前表現的不滿而憤怒,也不為了他現在改口誇讚而得意。


    王賁在扶蘇仍顯單薄的肩膀用力一按,看著城牆上據守的趙軍,眯起眼神,沉聲道:“跟緊我,一旦開戰,我沒功夫特意保護你。”


    扶蘇沒說什麽“我能保護自己”的話,他清楚自己的年齡和身份決定了自己注定要被保護,但這隻是暫時的,不會影響他在即將到來的戰事之中嶄露頭角。


    扶蘇安靜的跟著王賁走上雲車,凝望著不遠處的井陘關,沉鬱而悠長的號角帶著特有的頻率接連吹響,青色的旗幟在傳令兵手中揮舞,中軍大營的軍令終於到達。


    王賁立刻道:“上壯行酒!”


    長桌立刻擺滿了熱辣的秦酒,王賁看著即將出戰的戰士,緊繃著麵容舉起陶盞大口飲下,待烈酒下肚,他兩頰浮起一層淺淺的暗紅色,猛然將陶盞砸碎在地,抽出長劍轉身麵向站滿了嚴陣以待的趙軍的井陘關,聲音嘶啞的高喊:“出戰!”


    攻城的大型器械立刻在滾滾煙塵之中被推向井陘關,黑色的秦兵像是流沙一般向城門翻湧而去,很快衝到井陘關下,淹沒了一截城牆。


    可惜,秦軍和趙軍早已經老冤家、死對頭,在王奔帶著前鋒營趕到關峽下的同時,趙軍軍營之中響起了無比相似又截然相反的號角聲。


    無數趙國士兵立刻衝上城樓,伴隨著各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喊聲回響在秦軍頭頂。


    這是一場注定有著巨大損失的戰爭,而這僅僅是秦軍平滅趙國的開端。


    熟悉的呼喊聲和兵刃相交聲音傳入扶蘇耳中,但他隻是神色平靜的注視著戰場上的局勢,似乎伴隨著人命消逝的淒厲叫喊聲從不存在。


    滾木和石不斷從關峽上扔下,將秦軍砸翻,他們落地的時候已經從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變成了一灘被碾碎的肉泥。


    忽然,浸滿油脂熊熊燃燒的滾木從向兩旁分開的大型盾牌之中被趙軍狠狠丟出,其上附著的長鉤和尖刺再一次收割了無數秦兵的性命,但卻有一隊秦軍幸運的躲過了這一次惡毒的攻擊,並且趁機攀上城樓,成功抓住了盾牌分開的短暫時機,將長矛狠狠紮入趙軍的防禦陣營之中,有效的破壞了他們的防禦,讓盾陣崩塌。


    王賁眼中喜色一閃而過,雙手緊緊抓住雲車扶手,身子忍不住向外探去,但扶蘇卻皺緊了眉頭,眼中非但沒有任何喜悅的神色,反而露出顯然而易見的擔憂神情。


    趙軍的戰術太令人感到熟悉了,接下來一定是……


    “掩護,重新結陣!”伴隨著悶雷一般令人心悸的鼓點,趙國果然迅速架起盾牌,將剛剛幸運攀上城頭的秦軍直接從城牆上摔下去,而從盾牌之間裂口伸出的□□也讓之前跟隨而上的秦軍被串成一串,隨之喪命。


    士兵喪命前的慘叫聲讓王賁讓一閃而逝的喜色狠狠凍結在臉上,他咬緊牙關,深吸一口氣,隨即恢複了平靜繼續凝視著戰局。


    令人惋惜的是,雖然秦軍士兵有數次成功撕開趙國的陣型,卻始終未能保持住這種優勢,每每被趙軍掀下城牆。


    但即使如此,仍舊沒有一名秦軍士兵後退,他們臉上帶著視死如歸的神色,毫不猶豫的繼續攀上城牆,用盡全力摧毀趙國的抵抗。


    死傷的人數在兩方各不相讓之下逐漸疊加,城下已經堆滿累累白骨,終於累積到了王賁心中設定的限度。


    “步卒收兵,換射士城前兩百步攻擊。”王賁毫不猶豫的下達命令,臉色雖然有些難看,可神智仍舊異常清醒。


    攻堅戰從來都是最難啃的骨頭,己方需要以數倍的兵力才可能顛覆守城將領的防衛。


    步卒霎時如落潮一般整齊有序的後退,強壯的射士站成三列、高舉弩機接連不斷向天空射出一支支利箭,利箭劃出銳利的弧線猛然紮入井陘關城頭,立刻為趙軍造成了巨大的麻煩,他們的盾陣竟然霎時就呈現出了崩潰之勢。


    但這一次,王賁臉上沒有露出絲毫喜色,他知道趙軍的慌亂隻能為秦軍在他們改變陣型前帶來短暫的優勢。


    果然,沒多久,城頭的趙軍已經恢複冷靜,無比迅速的重新結成新的陣型,而趙軍的快速反擊,讓秦軍領略了他們聞名華夏的箭術。


    箭矢如急雨不斷打向秦軍,但驚奇的一幕出現了,趙軍的箭矢並未如秦軍一般射入兵卒之中,而是在他們麵前五十步的位置已經完全失去力道,“劈劈啪啪”是摔在地上,完全成了笑話!


    王賁臉上陰沉的神色終於褪去,他狠狠握拳一錘拉杆,興奮的低聲道:“成了!”


    天下□□,論射程和精確度,無人能出秦軍左右!


    王賁猛然挺直身體,意氣風發的下令道:“下令射士前行四十步,箭雨不斷,壓製趙軍的攻勢!”


    射士立刻按照王賁的命令踏著整齊的步伐前行,甚至連前進的過程中他們都沒有停下發射手中的利箭,趙軍此時終於陷入了危機,他們的攻擊對秦軍無法造成任何傷害,而秦軍更加強勁的弩機卻能夠讓利箭對著他們從頭而降!


    王賁坐著的雲車隨著大軍前行,漸漸來到井陘關前,他緊盯著戰局,身體向雲車外前傾的更加明顯。


    扶蘇猛然抓住他的手臂,向後拉扯,口中高呼:“危險!”


    王賁在秦軍包圍的雲車之中自然沒有什麽防備,但他比仍舊是個少年的扶蘇高大強壯太多,雖然被扶蘇拉扯得身子微微搖晃,但扶蘇的力量卻不足以讓他摔倒在地。


    “該死!”王賁隻聽耳邊一聲怒喝,一直養尊處優才能保養出的白皙手掌猛然掐住他的咽喉,橫拖著他向後倒去,那隻白皙的手掌掌心有著厚厚一層繭子,用力掐著王賁脖頸的時候幾乎讓他以為自己會被手掌的主人掐死,但很快,王賁腦中一片空白。


    “噗――!”的一聲悶響,熟悉的箭矢射入人體的聲響打碎了王賁的思考,一具高挑卻帶著少年特有單薄的身體,狠狠壓在他身上,腥臭的鮮血味道糊滿王賁鼻腔。


    “射士退回兩百步外!”扶蘇知道破空而來的箭矢徹底撕裂了他身上的鎧甲,已經完全紮入他的胸口,但他暫時沒工夫管這些事情,而是高聲命令大軍後撤。


    果然,扶蘇命令下達不久,原本還似乎沒有本事將箭矢射入秦軍之中趙國射士忽然像是吃了大力丸似的拉弓如滿月,箭雨淋到了秦軍頭頂,險些傷了秦軍射士的性命。


    主帥遇刺,秦軍必然軍心大動,他們的試探已經失敗了!


    “快叫郎中過來給長公子治傷!”王賁臉上露出懊惱的神色。


    這一箭若非扶蘇公子以身相替,那麽現在躺在地上等死的人就是自己的,但這傷口未免太過刁鑽,隨軍而來的郎中,真的能夠治好扶蘇公子嗎?


    王賁撐起扶蘇的身體,將他扶到一旁,擔憂的注視著扶蘇短短時間內已經完全失去血色的溫和麵龐,有些猶豫的說:“長公子,王賁無能,我害了你。”


    扶蘇蒼白著臉扯出淡然的笑容,神色依舊平靜,有些勉強的說:“我真不想說生死有命,不過也許,我真的是個短命之人。”


    這並不是扶蘇第一次直麵死亡,上輩子跟隨蒙恬將軍血戰匈奴的時候,他其實有更多險些被殺的經曆,但這一次扶蘇顯然忘記自己並不是個身強力壯的成年男人,而是一名偏於柔弱的少年。


    造成了眼下的情況,可以說和他自己有分不開的關係,自己逞強怪不得王賁輕敵。


    王賁“嘭”的一聲單膝跪在地上,沉聲道:“王賁的命日後就是長公子的,長公子請長命百歲,否則王賁這條命你就用不上了。”


    “前將軍太戲謔了。”扶蘇扯開嘴角,努力露出溫和的笑容。


    他在自己腰間摸索著,隨後掏出一個豔紅色的錦盒,努力了幾次也沒能打開它。


    扶蘇嘴角的笑容變得無奈,看向一直注視著自己的王賁,喘息著說:“勞、勞煩前將軍,將盒子打開,把裏麵的藥丸給我服下。”


    即使隻是隨口答應胡亥,扶蘇也不願意對幼弟失約,誰知道他還有沒有命再見胡亥呢?


    王賁根本不清楚扶蘇隨身攜帶的是什麽,還以為這是秦王特意給兒子準備的靈丹妙藥,眼下慌亂不已哪裏還會多問?


    他直接掰開錦盒,將藥丸全部塞進扶蘇公子口中,不等他全部咽下遍急著追問:“長公子如何?覺得好些了麽?!”


    扶蘇正想對王賁的手忙腳亂而發出嘲笑,卻忽然覺得傷處的疼痛消失不見了,仿佛他和傷口之間被什麽隔開了,而受傷時候的虛弱感也消失無蹤!


    他眼中閃過一抹詫異的神色,卻沒在王賁麵前表露任何異狀,而是垂下眼簾,抬手狠狠拔下插入肋間的箭矢,用衣袖抹去上麵沾染的血痕。


    “長公子,這樣太危險了!”王賁大吼一聲,用力壓住扶蘇的傷口,再也顧不上尊卑,手忙忙亂的解下扶蘇身上的鎧甲,鮮血果然早已將鎧甲內的長袍染濕了大片,掀開衣袍後,被二次撕扯的傷口上更是向外翻著嫩肉,其上一片血肉模糊。


    扶蘇伸手擋了擋傷口,不希望被總在戰場拚殺的王賁發現異狀,平靜的微笑著說:“傷口沒有性命之憂,前將軍多慮了。”


    郎中很快前來替扶蘇治傷,他露出慶幸的神色看著王賁說:“長公子好運,箭矢是斜著刺入的,所以不深,靜養即可痊愈,否則會就該傷到心脈了。”


    王賁露出慶幸的神色,用力舒了一口氣,但扶蘇心中卻再一次滾過自己傷口的異狀――若是有人仔細看一看被他拔出後擦淨的箭頭就會發現,那一箭其實刺入的非常深,絕對會讓他性命垂危,而不像郎中所說的並不大礙。


    扶蘇中箭後的命令非常快捷有效,趙人的弓箭確實不如秦人的弩機射程遠,雖然之間差距隻有短短二十步,但當秦軍退回到兩百步外,再無人受傷,因此,極大的降低了秦軍的傷亡。


    但無論先鋒營和趙軍打得多好,長公子受傷的消息還是飛快傳入中軍營帳之中,好不容易等到夕陽西下鳴金收兵的時候,王翦立刻派人前來詢問扶蘇到底因何事受傷。


    然後,王賁就遭殃了,一口氣被親爹抹去多年戰功,貶謫成了千夫長……


    扶蘇躺在床頭,苦笑著看向成了他護衛的王賁,歉疚的說:“扶蘇連累前將軍了。”


    “王賁有錯,長公子有功,上將軍賞罰分明,並非什麽連累,是王賁做的不好。”王賁神色一如往常,即使職位被砍了一大截,依舊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


    扶蘇搖搖頭,鄭重的說:“前將軍現在應該在陣前殺敵,而非給扶蘇當侍從兵。扶蘇不能這樣折辱英雄――前方戰事頻繁,前將軍若是真覺得對不起扶蘇,上陣殺敵吧 。”


    王賁抿了抿嘴唇,忽然雙膝跪地向扶蘇狠狠磕了一個響頭:“王賁聽從長公子吩咐。”


    隨即,王賁大步走出營帳,將扶蘇留下,而扶蘇垂下捂著胸口的手掌,盯著自己的被白布裹緊的傷口,緊緊皺起眉頭。


    胡亥給他的藥,真的很不對勁!


    自己胸前的傷口愈合的太迅速、遠超常理,可哪怕是胡亥拿來的藥,他一個幼童又能明白什麽?連這些藥都是當初自己親自從禦醫手中取來的。


    難道自己少年時候受傷如此容易愈合,可當初這個年紀沒受過傷,所以才不清楚而多心了麽?


    或者說,這是父王借著胡亥之手,給自己準備的保命藥呢?


    扶蘇將身體的異狀記在腦中,隨即閉上眼養病――好得再快,他現在也確實在心頭中了一箭,必須好好養傷以免留下暗疾。


    扶蘇受傷的消息自然無人敢瞞著秦王,嬴政下令向國尉府拿消息沒幾天,扶蘇心口中箭的消息就被擺在嬴政大案上,惹得嬴政接連幾日麵色陰沉,連後宮都不去了。


    可比起一副“誰敢這時候觸黴頭,就咬死誰”神情的嬴政,之前鬧騰的歡實的胡亥反而安靜了下來。


    他每日該吃吃、該睡睡,等到入秋的時候又長高了不少,而且能夠不用人扶著就自己走得穩穩當當的。


    嬴政看著將大書房外變成遊樂園的胡亥,寵溺的笑了笑,私下縱容了幼子的胡鬧。


    “大王,奴婢有一事一直不知道是不是該說……”趙高看起來猶猶豫豫的,對上嬴政詢問的神色有些閃躲。


    嬴政放下蒙筆,指著發僵脖頸讓趙高按摩,隨意的說:“自寡人入鹹陽宮,你就跟在寡人身邊,有什麽不能對寡人說的?說吧,若有不妥的地方,寡人準你將功折罪。”


    趙高看著屋外蹦蹦跳跳去抓喜鵲的胡亥公子,眼中露出一抹異色,低聲道:“大王還記得胡亥公子哭著跑來說長公子遇刺的那天麽?奴婢在胡亥公子睡醒的時候看到一抹金光直衝雲霄。”


    胡亥這種本事說好聽了叫“預先感知”,說難聽就是“烏鴉嘴”,但胡亥是嬴政一直寵愛的幼子,出生的時機也巧合的讓人沒辦法反駁。


    因此,嬴政聽到趙高的話後,沉吟片刻後,悄聲道:“此事不可外傳。”


    扶蘇是嬴政精心培養的長子,目前看來扶蘇雖然仍舊有些年少氣盛卻優秀的無懈可擊,他不準備更換繼承人。


    嬴政樂於見到胡亥身上帶著福運、安穩一生,卻不能允許作為幼子的胡亥挑戰秦國的繼承製度,他對胡亥的寵愛也沒到達需要更換繼承人的程度。


    趙高跪伏在地,眼睛轉了轉,聲音順從的說:“大王,奴婢知曉了。”


    嬴政麵無異狀的點頭,停頓片刻後,忽然道:“胡亥,得好好教導。”


    跪伏在地的趙高眼中顯出喜色,但他克製的垂著頭,沒讓嬴政注意到自己眼中飛過的神采,而嬴政微眯著眼睛望向窗外,根本未曾留意趙高的神色。


    扶蘇養好胸口的傷勢並用沒多久,可井陘關的戰事已然陷入僵局。


    兩軍僵持不下,從春到夏,兩軍之間你來我往,關峽之中始終回蕩著震撼天幕的喊打喊殺聲,疾風驟雨一般的箭矢也相互交錯,深夜奔襲更成了常事,甚至還有兩軍同一天決定夜襲,結果兩隊夜襲的士兵在翻越的山壁上短兵相接的奇事發生。


    如此一來,哪怕秦軍強橫,無功無過的拚殺了幾個月後,戰士們也打得疲憊不堪,心中懈怠起來。


    可總體而言,完全依靠著兵力和戰備壓製著趙國的秦國還是占優勢的,趙軍哪怕依靠著天時地利也隻能看著井陘關下的秦軍幹瞪眼,拿他們沒有丁點辦法。


    王賁受了扶蘇的救命之恩,完全按照扶蘇的心意,在這場入死水一般的情形之中還抓住各種機會帶軍誘敵,有一兩次竟險些將趙軍副將司馬尚引出井陘關。


    隻可惜李牧並非一般將領,完全看透了王賁的圈套,硬是以自身的威嚴把趙軍精銳全部壓在井陘關內,不肯浪費兵力。


    王翦知道眼下戰事已經進入瓶頸期,他們無法攻破井陘關,而趙軍除了死守之外也不可能打退他們,因此,召集了各路將軍回到中軍大營商討迎敵之計。


    “老夫以為戰機仍舊未到,我軍輕舉妄動也不會有大的收獲,兵法無需變化。但眼下僵持已經太久了,沒有一場勝利穩定軍心,恐怕戰士們會懈怠下來,氣勢大減。”王翦話中意思雖然不怎麽好,他說話的語調輕描淡寫的,似乎這也不是什麽大問題。


    王賁站在一旁沒出聲,經曆過扶蘇公子受傷之事後,他開始變得沉穩內斂,輕易不再口出妄言。


    王翦口中的“戰機”對戰場的將領而言都是明確的,但扶蘇公子卻未必清楚,因此,他們齊刷刷看向長公子扶蘇,等待他開口。


    將領們希望能夠再聽到如同上一次精彩的分析,但扶蘇令他們失望了。


    扶蘇環視一周,微笑輕語:“頓弱上卿傳遞來的消息扶蘇和諸位一同觀看,我們都很清楚趙軍這幾個月來因為李牧仍舊不肯給兩派一句實話而導致軍中糧草不濟。由此反推,趙國廟堂醞釀的奪位大戰即將拉開。可郭開、韓倉等人哪怕並非什麽有大才的君子,卻也有不少附庸的黨羽,在軍中可安插了不少人手,沒有李牧手下精銳大軍的協助,公子嘉絕不可能一舉成功。到時候趙國廟堂一亂,李牧手下黨派林立的大將哪有人還能如同現在一般安心打仗。不如敵不動、我不動,安靜等待時機。”


    李信最銳意進取,不耐煩聽朝堂局勢,粗聲粗氣的說:“話雖如此,可誰知道公子嘉當了十幾年縮頭烏龜,要舉事還得用多少年!難道咱們就幹坐著等麽?關中運來的糧草一直養活四十萬大軍的嘴,一直在井陘關耗著也不是辦法!”


    王賁維護的往扶蘇麵前一站,對著李信瞪過去,李信不滿的擰起眉頭,眼見就要開口嘲諷王賁。


    沒想到這時候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按在王賁肩頭,聲音溫柔和緩的說:“扶蘇雖然不能讓公子嘉和趙遷立刻反目,卻有辦法讓趙軍不得安寧。”


    武將從來都是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一聽到扶蘇公子另有奇謀,立刻都轉眼看向扶蘇,等待他開口。


    扶蘇坐在大帳之中,對諸位將領帶著煞氣的雙眸沒有絲毫畏懼,眼中仍舊透出淺淺的笑意,柔聲道:“趙軍已經吃不飽肚子,若是他們再無法休息呢?還可以挺多久?”


    王翦一愣,隨即笑得顎下的胡須跟著一起顫抖起來:“哈哈哈,公子奇謀!好,這個辦法好!”


    扶蘇溫文一笑,謙虛的說:“此事還需上將軍安排,扶蘇隻能提一點小念頭罷了。”


    王翦展開蒲扇版的大手,用力拍著扶蘇肩膀,朗聲笑道:“長公子年幼,等到長公子年滿十六,老夫定然讓公子上陣殺敵!”


    扶蘇拱手成禮,終於收起笑容,爽快的說:“扶蘇等待能夠上陣殺敵的一日到來。”


    秦軍定下了毒辣的新計策,趙軍部眾立刻遭殃。


    原本他們雖然缺衣少糧,卻除了被派去夜襲的士兵外,夜裏都能好好休息,可現在每到夜晚秦軍便號角起鳴,叫陣聲不斷,吵鬧得令人無法入眠,前來攻打城門更是真真假假分不清楚,趙軍不得不嚴陣以待,始終不得安眠。


    短短一旬時間,本就消瘦的趙軍更被秦軍坑得人人眼下青黑,眼神無著,尚未身死看著便已經像是整城的遊魂!


    “將軍,這樣不行,咱們人比秦軍少太多了,他們可以換著休息,我軍卻不得不全軍嚴陣以待。”身為副將的司馬尚皺緊眉頭,語氣憤憤不平。


    李牧皺了皺眉,沒有回答司馬尚的問題,反而詢問道:“軍中還剩多少糧草?”


    司馬尚問聲甕氣的說:“臨武君從封地支應的糧草再過十日便要見底了,將軍,咱們等不了了,郭開那老賊在朝堂阻礙著不給咱們派發糧草,讓兄弟們拿什麽力氣拚命!若是糧草真的見底了,更沒辦法和秦軍搏殺了!”


    李牧搖搖頭,沉聲道:“時機未到,秦軍在等待咱們心慌,自亂陣腳。我軍不可先動,此時的情況誰先動、誰便輸了。”


    “可……”司馬尚還要再說,忽然帳外響起守衛戰士的聲音。


    “將軍,邯鄲特使送來大王的旨意了!”


    李牧和司馬尚對視一眼,眼中均充滿了驚異的神色――大王自加冠起再沒管理過國事,怎麽會忽然派遣特使來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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