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從來不是拖泥帶水的性格, 聽到留守士卒的示警,他毫不猶豫的將胡亥從木桶中拎出來裹在厚實的浴巾裏擦淨, 飛快的替他穿好衣裳往懷中一塞,直奔中軍大帳而去。


    嬴政比扶蘇收拾的更加快捷, 此時他麵上雖然沒有任何笑意,卻也看不出驚恐之色,沉穩的指揮著中車府衛士,準備拱衛王駕。


    扶蘇直接將胡亥遞給趙高,對著嬴政神色鄭重的拱手道:“父王此番前來井陘關,所帶的全部人馬隻有三千中車府衛士。他們雖然本領高強,可從來不是戰場正麵作戰的士卒, 與身經百戰的趙國士兵無法抗衡, 加之軍中尚有糧草輜重需要保護,留守的戰士也騰不出人手保護父王安全。請父王以自身安危為重,立刻帶胡亥返程!”


    扶蘇的話出口,嬴政原本沉穩的神情立刻顯出怒色, 他怒瞪著長子恨聲道:“我大秦將士將要麵對敵手, 你卻讓寡人臨陣退縮?”


    “……有大王方有秦國,請大王速速離去!”扶蘇抬首看向嬴政,堅持的與他對視著抗衡,誰也不肯先移開目光。


    胡亥又聽到係統響起了“秦王父子感情陷入僵局”的提示音,毫不猶豫的小嘴一憋,探身伸手抓向扶蘇的衣袖,眼中霎時凝聚了淚珠, 哽咽了起來:“大哥又要丟下胡亥了麽?胡亥不走!大哥,大哥……”


    扶蘇這才收回與嬴政較勁的神色,走到趙高麵前伸手摸索著胡亥的臉頰,然後,他抬起頭看向嬴政,麵露苦笑:“父王,守軍隻有三千人,擅長看護和調度糧草,但擅長殺敵的勇武之士卻隻有一千人。雖然您身邊有三千全國最優秀的中車府衛士,但他們從來沒經過戰場的洗禮,麵對敵軍的時候不好調度指揮。若是你走了,兒臣尚有四成把握帶領士卒保護好糧草輜重,可一旦您留下,趙軍為了翻盤,必將更加不顧一切的攻打防備空虛的大營――親臨邊城犒軍的國主若是身死,我軍一定會軍心大亂。”


    扶蘇說著露出懇求的神色,單膝跪在嬴政麵前,低聲說:“父王,胡亥才那麽小,您怎麽忍心讓他一個幼童陪您留在軍中涉險?兒臣請求您,返程吧!守護大營的任務,兒臣可以獨自完成。”


    嬴政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長子,心情無比複雜。


    扶蘇是他傾注了全部心血教養成人的長子,知子莫若父,嬴政明白扶蘇是外柔內剛的性格,但正是因為扶蘇外在表現出的溫和時常令他誤以為那是軟弱,此時扶蘇能如此清晰的對自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試圖說服自己的舉動更讓嬴政欣慰。


    但這隻是一方麵,嬴政除了喜悅於扶蘇的成長,卻又忍不住回想起長子和幼子之間的古怪――扶蘇似乎沒有一丁點身為繼承人該有的傲慢,做事總是表現出對幼子的過度體貼,無論是身在宮廷時候的全心照料,還是將代表著長公子身份的龍佩毫不猶豫交給胡亥,從他手中換回守宮型玉佩。


    守宮者,乃是夜間附於宮壁之上守衛宮廷的生物,扶蘇身為長公子竟然毫不猶豫的接下了雕刻著守宮的玉佩!


    這本是嬴政打算賞賜給保衛秦國的年輕將領蒙恬之物。


    長子和幼子之間的古怪舉動總是不斷提醒著嬴政曾經聽趙高提起胡亥身懷祥瑞征兆的事情。


    自古聖人無一不是身懷祥瑞,有令人信服的本領,難道扶蘇和胡亥之間的古怪舉動,正因如此?


    可嬴政根本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


    胡亥不過是個討人喜歡的幼童,哪裏看得出未來是否有什麽才能本事,比起文武兼得的扶蘇差得遠了,但即使嬴政心中作如此想,他也確實舍不得年幼的小兒子留在軍中用性命證實他沒有成為王者的氣運,因此,嬴政不得不對扶蘇的提議妥協。


    嬴政繃著臉點了點頭,不情不願的開口:“中車府衛士人人善於騎射,寡人乘車返回鹹陽的速度不是徒步攀岩而來的趙軍可以媲美的,他們追不上寡人。寡人留下兩千衛士由你統帥,抵禦趙軍。”


    扶蘇抿了抿嘴,最終點頭接受了嬴政的好意:“多謝大王。”


    語畢,扶蘇直接接過一枚玉質符印,抬腳便離開了大帳,他身後立刻響起孩童失望的痛哭聲。


    扶蘇站門外腳步一頓,隨後深吸一口氣,繃著臉更加快速的離去。


    胡亥哭鬧著離開,對抱緊了自己不放手的趙高連體帶打的想要掙脫,哪怕小孩子沒什麽力氣也把趙高折騰得夠嗆。


    好不容易將胡亥塞進王車,趙高趕忙退出車廂,駕車迅速向南,直奔鹹陽的方向疾馳。


    嬴政糾結的看著坐在自己身邊不停抹眼淚的胡亥,到底無法接受這個容易哭鬧的幼子可能身具王者氣運。


    他摸了摸胡亥的頭頂,略帶試探的詢問:“你覺得扶蘇還會遭遇危險?”


    胡亥抬起頭對上嬴政深沉的目光,茫然的搖搖頭,哽咽著回話:“大哥又騙我,他把我丟下了。大哥是騙子,我……我……我對他沒辦法。”


    嬴政還以為胡亥要說什麽氣話威脅,沒想到他最後憋紅了臉也隻說出一句“對扶蘇沒辦法”,即使身後可能有趙軍追擊,嬴政還是被胡亥逗笑了。


    他拍了拍身邊的位置,溫和的說:“來寡人這裏坐,別在門口哭了。大秦兒郎怎麽能動輒像個女娃娃似的抹眼淚。”


    胡亥拱到嬴政懷裏,撒嬌著說:“我才不像女娃娃,我不怎麽愛哭的。”


    嬴政笑著摸了摸胡亥哭得通紅的眼眶,笑著調侃:“是啊,不怎麽愛哭。”


    胡亥被他調侃得背過身子生悶氣,終於讓嬴政麵色好看了許多,但過了沒多久,嬴政又因為擔憂獨自禦敵的長子而眉頭緊鎖。


    自古就有“關山難越”的說法,這句話完全能夠體現徒手攀爬太行山的難度,即使趙軍盤踞此處多年,知道有些相對容易攀登的小路,想要快速翻越此處仍舊異常艱難。


    趙蔥當時眼見秦軍到來,心裏清楚守城無望,卻靈機一動響起密報中提到的秦國長公子也隨軍前來井陘關。


    趙蔥不由得心想:國主的兒子跑來大軍肯定是凸顯自己能力超群的,哪個將軍敢真的讓公子上陣拚殺呢?扶蘇公子一定留守在秦軍大營之中!


    若是能夠取了秦國公子的性命,秦軍將領必然受罰,可以阻礙秦軍進攻邯鄲的腳步,為調兵而去的司馬尚爭取更多準備時間。


    趙蔥下令敲響聚將鼓,但和秦軍拚殺過後,最終隻剩下了不到八千人,留守的十二萬大軍,竟然隻剩下這點人數!


    “身強體壯、善於攀爬、未受傷者隨我越過太行山奇襲秦軍大營,剩餘人……”趙蔥臉上顯出愧疚的神色,終於咬牙將話說完,“繼續與秦軍拚殺!”


    拚殺?拚殺不過是個笑話。


    戰士們清楚被留下的人注定要送死,可沒人貪生怕死的選擇拖後腿,身上帶著傷痕的趙國士兵默默退出,奔回戰場。


    趙蔥紅著眼眶、咬緊牙關帶著最終留下的不到六千人組成的隊伍衝向曾經作為天險保護了趙國、現在卻讓他們難以翻越的太行山。


    出行時候,趙軍不足六千人,到達秦軍大營的時候,剩餘的趙軍卻連五千人都不滿了!


    體力不支的士卒掉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但是剩餘的戰士麵對秦軍的大營卻露出了餓狼一樣凶狠的眼神――這是他們最後保衛國家的機會,隻要成功了,身在邯鄲的父母妻兒都能夠平安生活下去!


    “寧死不回!守家衛土!”趙蔥拔劍高呼,一馬當先的衝在了最前方。


    他們已經不需要任何戰術,殺殺殺!任何擋在他們麵前的秦軍都該死!!


    趙軍此時完全殺紅了眼,可秦軍也並非任人宰割的肥羊。


    哪怕守軍之中沒有以戰力聞名的將軍,以良策定乾坤的扶蘇公子已經有了極高的名望,隻要他在此處,就能夠安穩軍心,組織起有力的禦敵方略。


    秦軍的戰車橫掃六國,即使關峽狹窄也足夠兩輛戰車並排而行,將趙軍衝撞得人仰馬翻,但這個方法並非沒有弊端,當戰車的禦士被趙軍殺死後,領頭的兩駕戰車立刻擁堵在大營外,徹底斷絕了秦軍的退路。


    趙軍眼見秦軍戰車已毀,興奮不已的爬過戰車,但他們的勝利到此為止了!


    “弓弩營,射!”扶蘇沉著麵色站在陣前下令,無數閃耀著金光的箭矢直奔翻過戰車的趙軍而去,慘叫聲霎時響徹秦軍大營。


    他一開始使用兩駕戰車衝撞趙軍就不是為了破壞趙軍的陣列,而是為了阻擋趙軍前行的速度,拉長趙軍近身的時間,以中車府衛士強悍的弓弩技巧最大限度消磨掉趙軍過多的人數。


    隻要敵人和守軍的數量一致,扶蘇絕不會為己方戰士的戰鬥力而擔憂――大秦的戰士值得這樣的信任!


    扶蘇定下了行之有效的戰術,當距離趙軍和秦軍之間距離縮短到不得不放棄弓弩的時候,前來奇襲的趙軍隻剩下不到三千人,和秦軍戰力徹底持平。


    但這時候,扶蘇也再拿不出任何討巧的辦法了,他們隻能以血肉之身直麵趙軍的攻擊。


    “為我大秦而戰!”


    “為了兄弟們的飽飯!”


    “為了長公子!”守軍戰士們瞪大雙眼嘶吼著,手握長矛衝向趙軍與他們拚殺在一起,這一次,扶蘇也拿起了武器,不斷在趙軍之中遊走。


    一支長槍帶著險惡用心直奔扶蘇背心而去,“嗖――噗!”的聲響過後,眼見就要將扶蘇砍倒在地的趙蔥死不瞑目的倒在地上抽搐著蜷縮成一團,他頭頂插著一支利箭,暗紅色的血漿染紅了秦軍營地。


    “末將王賁來遲!秦軍先鋒營聽我號令,殺無赦!”王賁放下舉著弓弩的手臂,指向所剩不多的趙軍怒喝,他身後的一萬戰士猶如洪水一般衝進戰場,徹底澆滅了趙軍奇襲勝利的希望。


    扶蘇顧不上抹去臉上的血沫,繼續揮動著手中的武山劍,但他臉上帶著喜悅的笑容。


    這一戰,秦軍徹底勝利了!


    當一切塵埃落定,王賁單膝跪在扶蘇麵前,愧疚的低語:“末將計劃不周,險些讓大王和長公子遭逢大難。”


    嬴政來過的消息王賁清理戰場的時候已經從守軍戰士口中得知,他不由得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扶蘇微笑著將王賁從地上扯起來,平靜的說:“父王前來軍中本就是一時衝動,何況戰事多變,可能遇襲本是常理,你無須自責。不過既然戰事已了,是不是派人向父王傳達勝利的戰報?”


    “理應如此!”王賁趕忙派騎兵沿著車轍追趕。


    趙蔥拚盡全力也沒能替司馬尚帶領的大軍贏取任何時間。


    或許是天命亡趙,本該直奔雲中大營調兵的司馬尚卻在路上遭遇了由楊瑞和領軍的側翼大軍,秦軍駐守此處就是為了防止趙軍後退,早已設下關卡,一見赤色軍服的趙軍趕來,閑得快要把附近樹林都砍伐幹淨的楊瑞和眼睛瞬間亮了。


    軍功!送上門的軍功!


    趙軍身後有追兵,注意力幾乎都放在了井陘關,自然而然的忽略了來自前方的危險,當司馬尚注意到不對勁的時候,他們已經徹底走進秦軍的埋伏圈,插翅難飛!


    楊瑞和從來不是個貪功冒進的將領,發現趙軍蹤跡的時候已派人經將消息分別傳給邊軍將領羌、李信和中軍大營的王翦上將軍,原本就占了先機的秦軍在全軍趕到後,將趙國最後一支精銳徹底絞殺在返回邯鄲路上的一處不知名樹林之中。


    秦軍從來不會放過戰機,王翦毫不猶豫下令繼續向趙國國內猛攻,三路大軍北上勢如破竹,一口氣掃清了全部障礙,將趙國國都邯鄲圍城了一座孤成。


    直到此時,王翦臉上才露出笑容。


    “上將軍,咱們攻城嗎?”李信躍躍欲試的詢問,眼中滿是請戰的意味。


    王翦卻搖了搖頭,看著荒涼到幾乎無人看守的邯鄲城樓,低聲道:“趙國此時無兵無將,攻下邯鄲猶如探囊取物,我們不急――大王正趕來此處,不若等大王定奪。”


    李信聽懂了王翦話中的意思,沒滋沒味的撇著嘴低聲道:“趙王真是個懦夫,竟然準備向大王投降!難道他就沒聽說過‘寧折不彎’,身為一國之君有沒有點骨氣了?!”


    “少說幾句吧,能不費一兵一卒拿下邯鄲總是好事兒,老夫很心疼我秦軍戰士的性命,這次回去,不知道有多少父母又要痛失孩兒了。”王翦瞥了李信一眼,立刻把他說得服服帖帖,閉嘴不再多言。


    秦軍一路凱歌,扶蘇坐在駟馬王車之中麵對始終用不展笑顏的胡亥,神色無奈。


    “你還生大哥的氣?我一點傷都沒受。”扶蘇再一次強調,伸手強行將胡亥扭過身子麵對自己。


    “哼,騙子,走開!”胡亥撅著紅潤的小嘴,十分有原則的再一次拒絕了扶蘇的示好。


    扶蘇看著胡亥別扭的小模樣,嘴角勾起淺淺的笑,低聲說:“那我就先走一步,往邯鄲準備下一場戰事……”


    扶蘇話沒說話,胡亥猛然撲到他懷中,用力咬著唯一能夠到扶蘇身上的部位――手,怒氣衝衝的喊了起來:“大哥最討厭、最討厭、最討厭了!阿爹,大哥明知道我對他沒辦法,他還欺負我!”


    嬴政幾乎將整個趙國收入囊中,正是心情大好的時候,聽到幼子告狀,隻是笑著揉了揉他頭頂,並不插嘴加入他們的紛爭。


    胡亥眼見父王不幫忙,憋著嘴放開扶蘇被自己咬出印子的手腕,垂著頭邁開短腿走到車尾,逗弄起了鳥架上的白鷹。


    “積分足夠了嗎?”胡亥撫摸著白鷹脊背上的長長的羽毛,卻在和它輕聲交談。


    “還差一點,別和扶蘇公子置氣了,你們兄弟關係的親密度也對各項指標有影響啊,為什麽要這麽傲嬌!”白鷹啄了啄胡亥圓胖的手指,不滿的說。


    胡亥露出無奈的眼神,尷尬的說:“誰讓我剛開始選擇了熊孩子的性格狀態,要是出了這樣的事情沒生氣,反而和扶蘇公子表現得親親熱熱的,也太反常了。”


    “那你也快一點好嗎?裝久了,磨得扶蘇公子沒耐性就慘了。”白鷹撲騰了幾下翅膀,似乎被胡亥逗弄得來了脾氣。


    一隻手掌落在胡亥頭頂,輕輕從他發間取下細軟的絨毛在胡亥臉上磨蹭。


    胡亥仰起頭看向扶蘇,對上他含著溫和笑意的眼眸,忽然回過神抱住他的長腿,悶悶的說:“這一次原諒你。大哥晚上跟我一起睡好不好?”


    “好。”扶蘇將胡亥從地上抱入懷中,將下巴頂在他頭頂。


    胡亥枕著扶蘇厚實了不少的胸膛,拱著頭磨蹭著,兩人身側的白鷹忽然發出一聲鳴叫,對著胡亥高喊:“你轉變的也太快了吧?”


    胡亥扭頭看向鳥架上的白鷹,摸了摸它的頭,心裏道:“對啊,我就是這麽善變,熊孩子有喜怒無常的資格。”


    “扶蘇,這隻白鷹是胡亥在你離開之後養的,叫‘十五’。”嬴政見兩個孩子笑著開口。


    “大王,王翦上將軍來報,邯鄲大亂,趙國宗室元老帶著突破北城門,帶著公子嘉逃往代地。”傳令的士兵上氣不接下氣的稟報,沒等嬴政沉下麵色,他繼續說,“郭開押著趙王遷和太後隨後逃向匈奴,引得邯鄲城內大亂。”


    “……”饒是鎮定如嬴政,聽了接連的兩個消息也狠狠愣住了。


    趙國人這一手玩的太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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