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話一出口,在場的大臣無不驚訝。


    滅國大戰每戰必勝,而且勝得毫無懸念,哪怕麵對趙國這樣以悍兵善戰的國家,秦軍的損失也遠比預想中要小得多,可以說除了嬴政無條件的信任之外,王翦居功甚偉。


    現如今隻剩下齊、魏、楚三個國家,怎麽王翦上將軍反而踟躕,不敢上前了呢?


    王翦抿緊嘴唇,這一次他沒露出任何能夠讓人聯想到勝利的神色,隻是垂首沉聲說:“大王,楚國雖然經曆兩次內亂,可根基未斷,若想一舉攻下楚國,非傾盡我大秦全部精兵良將不可。臣以為……同時攻打楚國和魏國的做法不夠聰明,若是做了,也不可能得到什麽好結果。”


    嬴政心裏原本就因為胡亥被“六國間人趙高”挑唆凍得大病一場而心裏窩著邪火,一心想要盡快滅掉剩餘三個國家,驟然被王翦潑了一頭冷水,心中分外不悅。


    他冷哼一聲,搖搖頭說:“上將軍人越老,反而越比壯年時候膽小了。”


    嬴政話一出口,大書房中原本還十分和諧的氣氛瞬間冷淡了下來,在場的大臣來回看著嬴政和王翦,神色都十分古怪,忍不住猜測此番滅燕大戰之中王翦到底做了什麽,竟然讓大王對他心懷不滿。


    王賁看向父親和秦王,想也不想的開口道:“隻需五萬大軍,我可以滅了魏國,不讓兵力影響滅楚之戰。”


    王翦搖搖頭,非但沒因為王賁給出的台階而露出絲毫欣喜的神色,反而聲音更加低沉的訓斥:“豎子無禮,請大王別把他的話放在心裏。”


    李信一聽王賁開了口,也跟著插嘴道:“大王,隻要給我二十萬兵馬,末將一定攻下壽春!”


    王翦聞言眉頭緊皺,伸手壓住李信的肩膀不讓他起身,低聲訓斥:“你怎麽敢如此說?”


    李信意氣風發的說:“魏國隻剩下幾座圍著國度的小城,燕國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起兵謀反更換國主,根本不足為懼。上將軍一向是個謹慎人,隻不過此番實在是多慮了,楚國內鬥消耗了全部精銳,哪還有什麽實力值得我秦軍精銳盡出,隻為了他們一戰。”


    話落,李信再次看向嬴政,急切的說:“大王,請讓李信帶兵出戰,末將一定不會辜負大王的期盼!”


    嬴政眸色深沉的看著王賁和李信,卻沒立刻回應他們的請求,反而擺擺手掠過此事道:“攻打楚、魏之事再議,寡人乏了,你們先退下吧。”


    嬴政話落,王翦直接起身拱手離去,王賁歉疚的向嬴政笑了笑,趕忙追了出去。


    李信來回在已經離去的王翦和秦王之間看了看,神色顯得有些猶豫,最終卻再次叩首道:“請大王信任末將,李信定能帶領二十萬大軍攻下壽春。”


    嬴政平淡的“嗯”了一聲,李信臉上立刻顯出笑容,腳步輕快的離去。


    待參與滅燕大戰的武將紛紛走出大書房,姚賈忽然開口:“大王不必憂心,韓國已經亡了,就算韓安有複辟之心,也沒有這個本事,我大秦絕不會向他退讓的。”


    嬴政眼神疲憊,略有些低落的說:“寡人以為治下國泰民安,卻沒想到自己身邊藏了這一條餓狼。”


    蒙武是個豪爽的漢子,想得並不多,直接開口高聲道:“大王哪裏做錯了什麽,不就是被滅國的人賊心不死嗎?洛陽大營尚有五萬精銳,立刻北上既不影響滅國大戰,還能震懾那群整日謀算天下的小人,打得他們都消停一點,自然會還中原安定!”


    鎮守內史郡的嬴騰跟著說:“隴西大營也有三萬飛騎,關中大營更有十萬衛士和數百萬老秦人。缺什麽也不可能缺少士卒,大王無需擔憂王翦上將軍說的話,楚國的國力無論如何是沒辦法和我大秦抗衡的。”


    兩人話一出口,主持北地事務多年的頓弱已經若有所思的開口:“臣以為,大王若想要派人出戰,讓蒙恬將軍南下倒是個好主意,他為人精細、辦事穩妥、不驕不躁,無論處置賊心不死的韓安還是一舉攻下魏國都可便宜行事,不必大王憂心。”


    嬴政皺眉深思,許久之後卻搖頭,遺憾道:“蒙恬確實是個好人選,可匈奴這些年蠢蠢欲動,不斷積攢實力,擴張土地。自我大秦徹底平滅燕、趙兩國之後,徹底和大秦成了鄰居。大秦近幾年恐怕就要與匈奴有一場惡戰。蒙恬最熟悉北地事務,九原、雲中大門由他看守,寡人才能安心。滅國之戰畢竟是我華夏內務,可以緩緩而圖之,但雁門關外乃是匈奴畜生為非作歹的地方。他們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寡人決不允許他們大舉南下犯我河山!誰都能走,唯獨蒙恬不可擅自挪動――將他安置在苦寒的北地,是寡人對不起他,空耗了他一身將才,但無論如何,絕不能讓蒙恬離開九原一步。”


    話到此處,在場的大臣無論是誰都不由得沉默下來了。


    一直主持滅國大戰的主帥王翦並不看好同時對戰魏國和楚國,顯然不打算出戰;而國主嬴政明擺著被這兩國惹怒,要一起對他們下手,讓魏國和楚國知道好歹,需要的正是將才――蒙武確實是積年老將,可連他自己都清楚自己不適合做主將,蒙恬倒是可用之人,卻偏偏因為匈奴不能動彈分毫。


    誰來做這兩路大軍的上將軍,掙回秦國的臉麵?


    嬴政看著紛紛陷入沉默的大臣,忽然開口道:“其實王賁若是願意統領大軍攻打魏國,未嚐不可。”


    蒙武看著王賁自小長大,聽到嬴政的話就怕他真的隻調出五萬人馬給王賁當手下,嚇得直接跳了起來,連忙擺手急急忙忙的說:“大王不要信王賁的話,五萬大軍無論如何也攻不下大梁城,那座城堅固不已,沒有三倍於守軍的兵馬絕對打不下來。他年少氣盛,想給老兄台階下才嘴快說了那樣的話,大王千萬不要聽信他一時胡謅。”


    嬴政聞言笑了起來,語調溫和的說:“兵馬的事情將軍不必擔心,李信隻要二十萬兵馬,我大秦精銳至少有八十萬大軍,他既然用不上,多給王賁一些無妨――隻是,王翦上將軍似乎對王賁一點都不好看?王賁可是他親生兒子,這些年也建立了不少軍功。”


    蒙武聽了嬴政的話,立刻明白秦王真有重用王賁之心,趕忙將王賁的好話說盡:“嘿嘿,大王,老夫不是替王賁吹噓,他從做了千夫長起,最擅長強兵硬戰,屢出奇招,十分懂得戰術,雖然年少的時候偶爾會有點小紕漏,但那些都無關痛癢。王賁戰法和武安君十分近似,是塊將才。”


    蒙武替王賁說好話,自然就有反對意見,尉繚搖搖頭,帶著疑惑的說:“大王,李信屢建奇功,少有紕漏,讓他帶兵出戰楚國,臣沒什麽可說的,但王賁大勝不斷,小錯也不斷,更是從來沒有獨自統兵的經驗,也沒聽過他有戰場謀劃的才能。臣以為,僅僅因為王賁是王翦上將軍的兒子就看好他,未免太輕率了――那趙括還是馬服君的親兒子呢,也隻會紙上談兵。”


    尉繚自己就是出名的軍事家,那部《尉繚子》由他本人親著,雖然尉繚沒有統兵的本事,但謀劃布局和看人的眼光卻一直很好,被他提出反對意見,蒙武一時間憋得滿臉通紅,可惜他不善言辭,硬是想不出什麽更合適的理由反駁。


    嬴政笑著一擺手,製止蒙武和尉繚的爭執,平靜的說:“國尉和王翦上將軍一樣,因為王賁是上將軍的親生兒子而對他太過苛責了。王賁立下的軍功寡人已經查閱過了,足夠成為一軍統帥,之前名聲不顯是被上將軍壓製著,眼下不如給他個機會,反正剩餘的兵馬不少,便是強攻大梁也足夠了。”


    話到此處,無論是誰都將嬴政的意思看得明白――大王已經下定決心讓王賁作為主將,率領大軍攻打魏國,在這一點上,他甚至比李信擔任主帥攻打楚國還要堅持。


    “是,大王。”蒙武樂嗬嗬的趕忙開口替嬴政定下此事,免得嬴政在改變心思。


    若是王賁現在摸不到機會擔任主帥,等到日後滅國大戰結束,他恐怕再也沒辦法積累這樣大的軍功了, 而且,有好事情,自然是可著老友的兒子先來。


    嬴政微笑著點點頭,隨後將手掌放在膝蓋上,低聲道:“蒙武將軍,李信比王賁還要年少,寡人他怕行事不穩,由你擔任副將協助他一二。”


    說著,嬴政捏了捏鼻梁,再次道:“行了,都退下吧,寡人撐不下去了,得去躺一躺。”


    “是,大王,臣等打擾大王了。”李斯應承一聲,拉著仍舊帶著不讚同神色的尉繚往外走,同時沒忘記給國尉府任職的其他文臣使眼色,將他們一同帶出大書房。


    剛一出門,李斯便低聲說:“大王這幾年越發沉穩,諸位見過大王出什麽錯了?王賁既然行事與武安君相似,信他一回又何妨?魏國隻剩下大梁這座都城了,便是一時攻打不下,也不會對我大軍造成太大的傷亡,成與不成,讓他勉力一試吧。”


    尉繚皺眉道:“帶兵打仗怎麽能和國家內務相提並論?王賁若是攻不下大梁城,前往攻打楚國的李信大軍的軍心也會受影響,這可不是小事兒。”


    從頭到尾沒出聲的馬興這時候忽然說:“國尉,你擔心太多了,武將上戰場不光拚你們文人那套東西,還得看隨即應變的本事,我倒是覺得王賁可堪一用。”


    李斯衝尉繚笑了笑,尉繚哼了一聲,低聲道:“那好,老夫便等著看他的好消息。”


    語畢,三人相視一笑,一同離開鹹陽宮。


    蒙武眼看人都走光了,向嬴政拱手行了一禮,高聲道:“末將一定幫大王護好李信,不讓他出事兒!大王一定要相信王賁有為將的本事。”


    “辛苦將軍了,王賁如何寡人清楚。”嬴政笑著點點頭,撐著大案起身,與蒙武一同走出大書房。


    駟馬王車“碌碌”的將嬴政帶進扶蘇的院子,他一擺手不讓宮人發出任何聲響,自己也放輕了腳步推門走進房中。


    瞬間,扶蘇抓緊身邊的長劍坐起身,擺出防禦的姿勢,劍尖直指大門,隨時會突刺而出,但一眼清楚站在榻邊的人是嬴政,他趕忙扔下長劍,低聲道:“父王。”


    嬴政彎腰將長劍從地上拾起,一把插入扶蘇腰間的劍鞘之中,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壓低聲音道:“好!這次出去曆練回來所得不小,你可算是有些防備心了。”


    胡亥一直趴在扶蘇胸口,扶蘇一動他自然跟著醒了過來,胡亥揉了揉發脹的眼睛,一抬頭就看到了站在榻邊的嬴政。


    他的臉上瞬間綻開笑容,連滾帶爬的越過扶蘇兩條長腿,一把撲進嬴政懷裏,抱著嬴政的腰忙不迭的說:“阿爹,阿爹,我錯了。我日後再也不動大書房裏重要的東西了,想要出門我會告訴你的,不會偷跑出去……也、也不會聽人亂說,就以為你不要我了,裝病嚇唬你。”


    嬴政原本確實有些疲憊,可幼子窩在懷中用軟綿又清脆的聲音一跟他撒嬌,嬴政霎時疲憊全消。


    他在胡亥頭上揉了幾下,故意說:“哦?裝病?看來寡人昨晚上白替你擔心了。”


    “不是,阿爹,我昨晚上是真的病了。”胡亥趕忙搖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滿是焦急的神色,他急急忙忙的說,“隻是本來想要裝病而已。嗯、嗯,這個叫……對了,叫苦肉計!我知道阿爹心疼我,才敢這麽幹的!”


    胡亥說著又將臉蛋貼到嬴政懷裏蹭了蹭,嬴政聞言一笑,將他抱起來,看著恢複紅潤的臉蛋無奈歎息一聲,對著胡亥屁股狠狠的拍了一巴掌。


    忽然,他皺緊眉頭,仔仔細細的將胡亥從頭到腳摸了一遍,然後看向扶蘇詢問:“開春的時候胡亥還渾身都是肉,怎麽現在就變成了瘦憐憐的一把骨頭?”


    胡亥回頭給扶蘇使了個眼神,阻止他將自己脾胃餓壞的事情說出口,隨即,胡亥掙脫了嬴政的懷抱,努力挺起單薄的胸膛,將胸口拍得“彭彭”作響,得意的仰著下巴說:“阿爹,我長高了好多呐,以前都是長肉,現在長個子了。”


    嬴政聞言對著胡亥和自己比量了一下,緊皺的眉心化開,變成滿臉笑容。


    他掐著胡亥已經沒什麽肉的臉蛋晃了晃,然後說:“長高了也不能忘記長肉,寡人今日多賜給你一道菜,把裏麵的肉都吃光!”


    “嗯,我一定用力吃,替父王可勁兒長肉!讓父王看了多高興幾天!”胡亥用力點點頭,像是接受了什麽艱難的任務似的。


    扶蘇卻緊緊皺起眉頭――大塊炙烤出來的肉,胡亥是沒辦法入口的,那會讓他疼得抱著肚子滿地打滾。


    他瞥向胡亥,卻正巧見到胡亥回頭衝他露出祈求的眼神,扶蘇心中一軟,抿唇咽下將要出口的話,看著胡亥的神色異常無奈。


    “行了,還跟寡人胡鬧。還想著吃肉呢?你這幾天都要喝湯藥,不能進食肥甘厚味。老老實實的,寡人看著你一起喝粥,病好了再提吃肉。”嬴政抓著胡亥按進被窩,不放心的摸了摸他的額頭,見溫度確實下去了,終於露出放心的神色,低聲道,“寡人回宮眯一會。扶蘇,你好好照顧胡亥。寡人過了晌午再過來。”


    交代完話,嬴政匆匆離去。


    胡亥眼見父王走了,咬著嘴唇衝扶蘇笑了起來,將聲音壓得低低的說:“大哥,謝謝你幫我隱瞞,我不能再讓阿爹擔心了――這肯定是我最後一次騙阿爹。”


    扶蘇揉了揉胡亥的卷毛,將他摟進懷中重新躺下,柔聲歎息:“你這樣偶爾懂事兒一次,讓人怎麽對你生氣。快睡吧,父王說了晌午過來,一定是想看著你用膳,怕你亂吃東西,別自己露餡了。”


    胡亥點頭說:“嗯,大哥,我明白的。”


    語畢,他枕在扶蘇肩頭拱了拱,然後拉扯開扶蘇的外袍道:“繡花太硬了,硌得慌。”


    扶蘇從善如流,直接脫去外袍,躺回胡亥身邊,將他的小腦袋按進自己懷中,貼著胡亥的耳朵說:“現在不咯人了,趕緊睡。”


    胡亥“嗯”了一聲,閉上眼睛沉默許久之後,忽然說:“以前我生病阿爹都守著我到天亮的,這一次他早晨不在,是不是找趙高麻煩去了?”


    扶蘇猛然睜開眼睛,沒想到胡亥對這件事情的嗅覺如此靈敏。


    扶蘇捂住胡亥的嘴,低聲道:“此事不可對父王亂說,他不高興的不是趙高讓你使用苦肉計,而是其中恐怕另有牽扯。”


    胡亥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越發往扶蘇懷中窩:“大哥,我不會胡亂對阿爹提此事的。”


    他笑得滿足,驕傲的說:“天塌下來,我都不怕,我有阿爹和大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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