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問什麽樣的犯人,態度自然是不同的。


    趙高跟隨嬴政多年,哪怕功勞苦勞全都不提,嬴政對他多少有一份香火情。


    因此,即使出了眼前這樣的大事兒,嬴政也沒一怒之下命令李斯對趙高嚴刑拷打,而是隻將他了大獄了事。


    直到李斯出現之前,趙高在雲陽大獄之中都沒受到任何磋磨,他身上仍舊穿著中車府令的高階內侍官袍,昂首挺胸的站在大獄之中看起來比李斯還氣派,可惜緊張的神色卻泄露了他內心的恐懼。


    李斯臉上笑得和善,心裏卻對趙高不以為然,他認定了趙高對大王吃裏扒外――否則胡亥公子一個不懂事兒的小孩子,大王信任趙高得連信印都交給他保管了,趙高用得著故意冒險帶著胡亥公子出宮玩樂嗎?誰不知道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吵著要出宮是一件危險的事情,趙國真心為了胡亥公子好的話,應該勸說他留在宮中,然後將此事上報給大王。


    李斯伸手錘了錘自己的後脖頸,悠閑的舒了口氣,聲調不改溫和的說:“中車府令站了一下午,腿不疼嗎?我一直仰著脖子,可累的要命,有什麽事情不妨坐下來慢慢說――你也看得出來,大王是個念舊的人,他沒有難為你的意思。”


    趙高瞪著李斯的眼神瞬間充滿了怒火,他大步衝到李斯麵前,一把扯住李斯的衣領子,將他從桌案前提了起來,高聲喊道:“我對大王一片忠心,怎麽可能是別國的間人!我從大王九歲就跟著大王了,成姣公子謀反的時候我對大王不離不棄,我怎麽可能會是叛徒?到底是何人向大王進讒言,竟敢這般汙蔑我?!”


    沒被拿出證據之前,哪一個被關在監獄的人肯認罪?


    若是趙高直接承認了自己的罪責,李斯打算給他個痛快,現在聽到趙高說出這種挾恩求報的話,他……忍不住心裏就覺得惡心了。


    李斯真是替秦王嬴政覺得不值。


    真是笑話,大秦幾十萬將士,人人都恨不能能夠大王同甘苦、共患難,你趙高區區一個內侍有這樣的機會,最後得到大王信重,把整個鹹陽宮的安全都交給你保衛了,結果呢?出了事兒哪怕是大王弄錯了,就事論事,把事情解釋清楚不就完了,開口就提起自己過去怎麽對得起大王。


    大王又有那一點委屈你了!多少人武將哭著喊著求照看宮廷安全,這樣的信任和權力放在你手裏,還不足夠回報你當初職責之內的“恩情”麽!


    趙高說出的話從幼年回憶到他和秦王相互扶持的年少歲月,內容確實很有感染力,若是在他眼前的是嬴政,說不定現在就心軟了,可惜,在他麵前的不是嬴政,而是同朝為官的李斯。


    李斯一直得到嬴政的厚待,眼下論功行賞,剛剛升遷到了九卿之一的廷尉這樣的高位,正是對嬴政最為忠誠,並且希望能夠以自己的才華回報嬴政知遇之恩的時候。


    換句話說,李斯現在正是根本聽不下任何人說秦王不是最嚴重的時候,趙高算是撞到槍口上了。


    李斯抬手拍了拍趙高扯著自己衣領的手掌,雖然身材無法和人高馬大的趙高相比,可神色卻比他淡定得多。


    跟著李斯一起進入大獄的護衛不用李斯出聲,已經上前將趙高扯開,這一回他們沒有最開始對待趙高那麽客氣了,直接將他捆在了緊貼著牆壁的柱子上。


    “李斯,你這是什麽意思?!”趙高大吼一聲,眼中布滿了血絲,口氣充滿了指責的味道,他不停搖晃著手腳,將鎖鏈扯得嘩嘩作響。


    李斯臉上笑容平和,哪怕心裏已經對趙高厭惡透頂,可表現出的職業素養過硬,臉上一丁點變化都沒有。


    他笑了笑,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彎腰從地上撿起被趙高打落的蒙筆,吹去筆尖占上的碎沙石和茅草葉,才抬頭重新看向趙高,輕聲道:“中車府令這麽大的火氣做什麽呢?李斯隻不過是照章辦事,你難為我,你還是把事情說清楚了,咱們也好都早些完事兒,現在夜深了,總不好讓我一直打擾中車府令的休息。”


    李斯話一出口,跟在嬴政身邊伺候了多年的趙高立刻聽懂他的意思,知道自己要是沒辦法向李斯提出的問題給出合理的解釋,他一輩子都離不開監牢了,不由得臉色驟變。


    他哆嗦著嘴唇,不敢置信的說:“大王,他真的不信我?怎麽會這樣?這都快要一年了,我連宮都沒出過,能和間人有什麽聯係?”


    李斯聞言笑了起來,攤開桌案上的一卷書簡,低聲道:“一年沒出宮?這記錄宮廷進出的冊子上可不是這麽寫的,每個月輪休的時候,你都按時出門歸家――哦~讓我想想,看這位置,好像是你哥哥家吧?他家中已經有一兒兩女了,聽說有一個還過繼給你當姑娘傳宗接代?嗬嗬,中車府令真是什麽都沒耽誤。”


    趙高麵上一熱,顯出尷尬的神色,終於不如一開始那麽理直氣壯。


    李斯看著趙高心虛的眼神四處遊弋,心中不由得冷笑,他推開桌案,起身走到趙高身邊,故意上下掃了趙高幾眼,壓低聲音說:“聽說你兄長還為你取了個老婆,專門照看過繼的女兒。中車府令,你說這樣的消息要是擺到大王麵前,他還能信你嗎?你若是遇見了什麽難處不妨直說,大王念舊,就算按照律法不能放過去,難道還會不管你的妻兒老小?”


    李斯的話傳入了趙高耳中,他迅速回神,剛剛還心虛的模樣完全消失不見了,提高聲音大喊:“我從自己兄長家中過繼個姑娘怎麽了?這和我對大王的忠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沒坐過出賣大王的事情,絕不會招認什麽的。李斯,你說這話是存心害我!”


    語畢,趙高一口口水吐向李斯,神色越發惱怒癲狂。


    李斯雖然是個文臣,可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書生,趙高都被捆成粽子了,李斯怎麽可能躲不開?


    濃痰沒沾染到李斯一點,直接落在地上,李斯垂首看了痰水一眼,讓開位置,笑著說:“伺候人的就是伺候人的,在大王身邊被紫氣熏染這麽多年,還沒學會一點文雅的舉止。也罷,本來也沒指望從你身上看到禮儀,既然你不願意直說,拿就按照秦律上刑吧。”


    李斯話一出口,守在雲陽大獄之中的獄卒立刻對著趙高圍了上去。


    李斯坐回桌案前,拱手笑道:“辛苦各位。”隨後,他展開書簡,收起臉上的笑容,沉聲道:“趙高,當初張榮突破鹹陽宮的護衛行刺大王,與你有何幹係?你是如何放他進來的,走得哪個門,行刺前將他安置在何處?”


    “我沒做過,不知道!”趙高尖叫一聲。


    沙啞之中夾著尖銳的聲響刺得李斯頭仁疼,他忍不住捏了捏額頭,啥事,一塊破布被塞進趙高口中,同時刑具收緊,原本應該更加刺耳的叫聲變成了悶聲。


    李斯揮揮手,對獄卒說:“不用堵著他的嘴,讓他叫沒關係,別錯過招供的時候就成了。”


    說完這話,李斯看也不看趙高,繼續冷冰冰的詢問:“你為何要偏胡亥公子出宮,曾經借機和什麽人接觸,把大王的哪些消息傳了出去?平日與間人在何處接頭,他們都躲藏在何處?”


    趙高顯然不是個容易屈服的人,死死咬著牙,一個字不說。


    李斯冷冷的看著趙高,平淡的說:“用刑。”


    慘叫聲立刻在監牢之中回響,趙高的慘叫令人渾身發冷,簡直不像是人的叫聲,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李斯看了一眼昏過去的趙高,衝著管理雲中大獄的獄吏揚了揚下巴,口氣淡淡的說:“別讓他死了,我還有其他事情先離開,你照著書簡上的內容詢問,什麽時候全部都得出結果,什麽時候,才算結束。”


    “是,廷尉,屬下知道了。”獄吏趕忙應下李斯的吩咐。


    李斯起身瞥了一眼昏死過去的趙高,皺緊眉頭奏出大獄,回到廷尉府中。


    “蒙毅,這麽晚了,你怎麽到廷尉府來了?國尉身邊的事情,你都忙完了?”李斯剛剛下車,立刻看到端坐在廷尉府中不知道等待了多久的蒙毅,眼露驚訝的神色。


    蒙毅看到李斯出現立刻對他拱手行禮,神色認真的說:“在下今日前來,是有一件事情想要與廷尉商量。”


    李斯看向蒙毅笑了笑,沒有直接答應,而是圓滑的說:“國尉丞有話不妨直說,能辦到的李斯一定幫忙。”


    蒙毅點點頭,拉著李斯坐到一起,壓低聲音說:“中車府中每一個都是高手,趙高能做那位置不是靠關係而是靠真本事的。哪怕嚴刑拷打,他也未必會招供,我想了個計謀,與其等著我們上去抓捕這些間人,不如讓他們自投羅網……”


    李斯聽了蒙毅的計劃,不由得心頭一驚,隨即,他忍不住拍桌道:“真是妙計,明日我們立刻進宮向大王稟明這個計策。”


    蒙毅這才露出苦笑,低聲說:“可大王舍得拿胡亥公子做誘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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