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壓下心頭的不安之感,耐著性子將博士官們一一送走,這才起身向守在一旁的內侍梁詢問:“胡亥去哪裏了?”


    “胡亥公子獨自去寢殿尋大王了。”今日大朝會第一件事就是宣讀冊立太子之事,旨意一下,內侍梁對著扶蘇的態度越發恭敬謹慎,聽到他發問,馬上順從的將自己知道的消息開口道來。


    扶蘇心中始終驚擾不安,急不可耐的抬步向寢殿走去。


    “太子請留步。”老邁卻莊重的聲音在扶蘇背後響起,隨後來人拖著腳步慢慢踱到他麵前,攔住了扶蘇的去路。


    扶蘇視線落在來人身上,不由自主停下腳步,拱手輕笑道:“丞相。”


    王綰同樣客套的向扶蘇回禮,隨即認真的拱手說:“老臣有話要對太子詳述,不知太子可否為老臣挪動些許時間?”


    扶蘇心下皺眉,卻直到老丞相為人素來謹慎,若非真有大事,絕不會在大朝會剛剛結束便打擾他,因此強壓下心中的不安,微笑著伸手一讓,開口道:“丞相請,丞相有事,扶蘇自然得空。”


    “多謝長公子體恤。”王綰客氣一聲,竟然頭一次走在麵前扶蘇麵前,主動將他帶入書房裏,撩起下擺叩首道,“老臣看法一如博士學宮的博士官,請立諸侯,以全百姓休養生息之樂。”


    扶蘇眉心霎時擰出一個疙瘩,可他卻仍舊維持著溫和的語氣細心詢問:“丞相因何有此想法?大書房議事的時候,扶蘇怎麽未曾見丞相開口談及?”


    王綰語氣平淡的說:“大王此生最信的是《商君書》,王綰卻是呂不韋挑選出的人,老臣雖然一直勤勉,可說到底和大王從來都是政見不合的。”


    扶蘇一聽這話,馬上說:“丞相應當知道父王與丞相君臣相處十幾載,從無廢用丞相的意思。”


    王綰笑了笑,擺手道:“太子誤會老臣的意思了,大王對老臣的器重,老臣心裏明白,可政見不合就是政見不合。”


    他打斷試圖開口的扶蘇,神色認真的說:“這十年來,大王全新征服九州,老夫不通兵事,自然全新運籌帷幄隻為了軍備,也就沒有和大王政見不合的機會,可現在天下已定,老夫……哎,不瞞太子,老夫覺得自己越發沒辦法跟上大王的思緒了――別否認這一點,若非如此,大王也不會在政務上越來越依賴廷尉府,逐漸將身為大秦樞紐的丞相府擱置。”


    語畢,王綰歎息一聲,神色寂寥。


    扶蘇明白其中的原因――李斯、尉繚兩人可以稱作天下最出眾的謀臣,其天資才智遠超眾人,並且,他們在諸般政務之中都與父王看法一致,讓父王處理起政務如臂使指,君臣想和、默契十足;而說起王綰,他雖然占著“勤奮穩重”和四朝老臣的資曆,可出事風格到底失語謹慎守舊。


    以父王的開拓精神,讓他掌管秦國內務可以,若說開疆擴土、改革新政,卻絕不會想到和王綰通通氣;王綰這般年歲資曆,自然也不好主動開口提及此事,念頭越久,君臣兩人自然越發不好對彼此開口,自然而然就變得生疏了起來,因此,才造成父王端坐大書房議政,身為丞相的王綰反而連一句反對的話都不好開口提的局麵了。


    更何況天下既定之後,父王身上威嚴日盛,隻有麵對自己和胡亥的時候才會刻意收斂起身上的氣勢,哪怕王綰在朝中資曆豐厚,恐怕他也沒有挑戰父王權威的勇氣――性格謹慎的人越老,總是越發保守的。


    扶蘇摸準了王綰失落之中夾著些許憤懣的心思,便拉著王綰席地而坐,姿態十分隨性,善解人意的說:“父王當初屢出奇策是為了征服天下,而禦極九州之事,自開天辟地以來父王也是第一人,他自然不希望走前人的老路――父王哪怕倚重廷尉府和國尉府,也從未讓這兩處變成大秦統籌的核心之地,隻是在新政上多有倚重。丞相實在不必掛懷。”


    扶蘇話雖然好聽,但一句實在的都沒有,王綰這樣的官場老手自然不會一激動什麽都忘了,他敏銳的提出自己的疑問道:“那麽以太子的意思看,大王日後實行分封製還是郡縣製呢?”


    扶蘇臉上笑容一如既往,沒有絲毫破綻的開口說:“扶蘇很願意讓弟弟們都出門曆練一二。”


    當然,是“曆練”不是分封。


    扶蘇話中的意思王綰也聽懂了,看著剛剛變成太子的長公子不由得歎息一聲,低聲道:“太子也如大王一般。”


    扶蘇這一次沒有遮掩自己的含義,他神色認真的抓著王綰的手掌,語氣鎮定平淡,其中卻充滿了信心:“丞相看好分封諸侯是因為大秦的疆域越發遼闊,依皇帝一人之力無法全部處理,恐怕不得不擱置一些郡縣事務,因而造成國內不安定,而分封諸侯之後,諸侯世世代代治理當地,可以徹底安撫民心。但扶蘇有一問,丞相卻沒辦法回答――諸侯世代為諸侯,若是諸侯三代之後諸侯無才無德無能,且不服管束,到時天子該如何處置?攻伐諸侯則再起戰端,天下永無寧日;若是忍氣吞聲,便要步上周天子的後塵。”


    王綰被扶蘇說得一時語塞,對著他充滿了信心的雙眸說不出任何話來。


    過了許久之後,王綰終於搖頭歎息:“太子已經將分封製的缺點都挑出來了,王綰無力反駁太子,可太子需要知道田氏代齊,若沒有諸侯拱衛,天子仍舊安危隻能全靠自身了。”


    扶蘇好不停頓的笑著回話:“天子若處危境,危險的也不過是自身罷了,總好過天下百姓跟著一同受罪。”


    說到此處,王綰無力與扶蘇辯論,接連兩代――如果沒有任何意外,太子順利繼位的話――君王與自己的想法都如此不同,眼下也許到了他該離開朝堂的時候了。


    王綰摸了摸自己雪白的鬢角,臉上憂慮的神色消退,隻剩下坦然和灑脫,笑著說:“既然太子和大王看法一致,那麽是老夫想得太多了――請太子容許老臣辭位讓賢。老夫年歲已高,政見也跟不上大王和太子了,再坐在丞相之位上,隻會導致大秦朝局變亂,影響丞相的職位權威。”


    扶蘇心中一驚,沒想到死在丞相之位上的王綰竟然會忽然提出這樣的要求,一時之間竟然反應不過來,看著王綰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王綰被扶蘇難得露出年輕不沉穩的樣子逗樂了,他摸了摸雪白的胡須,輕聲道:“太子不必擔憂,老夫同博士學宮的博士官和學士們關係更加親密,頤養天年之前,會跟他們說通,不讓他們犯擰的。”


    扶蘇誠心實意的向他叩首,感激道:“此事勞煩丞相了。”


    王綰不當一回事的擺擺手,好脾氣的說:“老臣已經經曆大秦四代君王,能夠看到秦國一統天下還有什麽奢求的,之後的事情是老臣力又不逮,既然如此辭位讓賢,也好趁著還能活動,回家含飴弄孫,頤養天年。”


    “老臣告退。”王綰向扶蘇回了一禮,起身離去。


    扶蘇注視著王綰的背影,心想:上輩子王綰丞相和父王政見分歧越來越大,若非他年事已高,而父王也感念他一直支持的舊情,恐怕王綰的結局會比鬱鬱寡歡的死在丞相之位上還要慘淡,能有如今的結果未嚐不是一件幸事。


    扶蘇沉默了一陣子,再次被心中不安穩的直覺驚擾,他抬手捏著發脹的額頭自言自語道:“還是趕快去寢殿吧,不知道是不是胡亥惹出了什麽麻煩。”


    可沒等扶蘇進門,已然發現年事漸高之後性子越發急躁的父王招呼著宮人進進出出的整理行裝,扶蘇茫然四顧,終於忍不住開口道:“父皇登基大典還有些日子,怎麽忽然做出要出行的準備了?”


    嬴政笑著將他拉上榻,指著進進出出的宮人興致勃勃的說:“正巧胡亥提起出門遊玩,朕反正也是休養,一路走一路觀賞美景也不錯,正巧王翦上將軍有奏章送入朝中,表示他對如何處置楚地有些拿不定主意,朕順路過去看看,也好見識見識楚地與我秦境截然不同的民風民俗。”


    如果說扶蘇原本是對嬴政指示著宮人整理形狀感到不解,現在已經轉變成了對病痛未消的父皇執意出門的擔憂。


    他絕不會忘記父皇正是在一場巡遊之中身亡的!


    “父皇,你身上的傷勢不是還沒養好嗎?怎的這般著急,在鹹陽宮中多停留些時日,將養好了再走吧。”扶蘇憂慮的眼神落在嬴政身上,看得他頗有些尷尬。


    嬴政視線一轉,立刻看到對扶蘇提議滿眼讚同的胡亥,心裏忽然生出一股不滿,直接將幼子扯到身前,得意的高聲道:“還有胡亥與朕同行――夏無且和幾個杏林聖手都隨行而去,你無須擔憂,自己好好摩挲處理朝政吧,那些難纏的儒生都交給你了。”


    嬴政從來不是一個閑得住的人,當初有野心征服九州,敢想就敢做;現在他覺得休假的日子愜意,玩性瞬間就壓倒了對年輕的處理國務的擔憂。


    扶蘇聞言挑高眉毛對上胡亥的眼神,胡亥緊皺著小臉,可憐巴巴的點點頭,依戀不已的輕聲呼喚:“大哥,咱們要好久見不到麵了。”


    ……原來這才是他不好的預感,王綰養老去根本隻是開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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