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自認同張良關係說不上親密――張良為了保全一直不安穩的潁川全家才幫著自己出謀劃策,自己接受了胡亥和李斯的推薦才啟用無心在秦朝為官的張良――因此,完全沒想到如此貼心的話會由他說出。


    可稍一琢磨,扶蘇立刻明白了其中關鍵。


    張良生於久韓,長於舊韓,而韓國之中雖然非公子未曾得到韓王重用,他所著的《韓非子》一書卻實實在在是部大作,以張良的家世,絕對自小接觸過這部書,其中“保身之道”恐怕正是張良這些年來以文弱書生之身遊走四國卻能完整活到現在的準則了。


    但無論如何,張良能對自己說出這句提醒,都算得上推心置腹!


    扶蘇向張良俯身一拜,整齊了臉上的神色才開口解釋:“多謝先生。”


    張良見扶蘇沒有應下自己提醒的意思,也不再多說,心中卻有些遺憾,在他看來秦國曆代未能發生父子相殘之事是因為秦人野心重,全副心神都掛在征服九州上,可眼下即使有個百越暫時絆住腳步,秦國的重心也重新回轉到了國家建設當中。


    始皇和太子雖然是親生父子,可同一個人自己尚有猶豫不決的時候,何況是兩個人?他們父子在處理政務的時候肯定有所偏向,這個問題短時間內也許不突出,可始皇身體顯然一直隻是小恙,根本不是要命的大病,時間已久分歧累積,如何不起齟齬?


    太子對“父子情”未免太有信心了!


    張良抿了抿嘴唇到底忍不住說:“太子之母非正室,你不過占了個長的名義。其下兄弟數量之多遠超常人,且其餘公子成材者不少,陛下又不肯分封讓他們認領疆土――公子們無所事事,焉能不一門心思盯著太子的大位!”


    扶蘇臉上的神色這才產生些許變化,他雙眉蹙在一處,思索片刻,之後眉目自然舒展,他看向張良,一雙溫柔的眼睛像是折射著陽光的湖麵版璀璨,照得張良自覺心中陰暗。


    “這倒是個麻煩事。”扶蘇點點頭,但仍舊堅持道,“此事扶蘇會解決的,這種話還請先生不要再說了。”


    張良這些話雖然都是設身處地為他著想,到底有離間骨肉親情的味道在其中,不說既是對張良好,也同樣對扶蘇好,扶蘇從沒想過對親人下手,疏離防備他們,也不希望任何人在他心中種下可怕的想法,但他仍舊感激張良為他所思所想。


    扶蘇正色一拜,張良沉著臉將其扶起,兩人都越過此事不再多言。


    馬車回到鹹陽宮,直奔丞相府而去。


    李斯正麵帶微笑的捧著書簡看得起勁,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立刻起身行禮,隨即滿麵笑容的手捧著書簡送到扶蘇眼前,麵帶微笑道:“孔仲尼當年因為整理《詩》《書》而聞名天下,他的徒子徒孫果然也在整理一道有天分,各家送上來的新字經過博士學宮儒生們的二次修整,果然越發精彩了,太子請看。”


    扶蘇雖然寫得一手好字,卻並非李斯這樣愛字之人,在他看來文字是秦國收攏天下的手段,無論美醜,有大用處便可!


    他的視線匆匆自新字上滑過,立即說出早已思量多日的腹稿:“鹹陽雖是學子聚集之所,但各家學派根基卻並不在鹹陽,也不好以詔令強征各學派入鹹陽,這辦法太傷名聲了。但父皇和丞相提議整理天下文字,為的便是讓九州之內的學子全部使用新文字。扶蘇想,此事由官府出麵,選取大塊山石,打磨成石碑,將新文鏤刻其上,運至各郡郡守府衙外,以供學子使用。”


    李斯揚起雙眉,眼露驚訝之色,思索之後,臉上顯出些許古怪的神色,眼神充滿笑意,低聲道:“天下三十六郡,三萬多字全部刻碑可不是一件輕鬆活計。”


    扶蘇嘴角的笑容更顯得溫和柔軟,繼續道:“在郡守出,隻需挑出三千常用的便足夠了,石碑末尾寫明,若想見到全部字,前往鹹陽城中便可,朝廷求才若渴,學子也必然……求知若渴。”


    李斯眼中閃過了然神色,頗為歡欣鼓舞的說:“老臣莫敢不從,這就下令命人去辦!”


    扶蘇拱手道:“有勞丞相辛苦。”


    語畢,扶蘇帶著張良起身而去,出了丞相府大門,扶蘇忽然開口:“先生隨孤走走如何?”


    張良沒有任何表示,神色平淡的墜在扶蘇身後,陪他一步一步往大書房的方向走去。


    夕陽橙紅色的暖光鋪陳在鹹陽宮中,掃去了這座天下第一宮的森冷和威嚴,隻剩下融融暖意,扶蘇嘴角挑起柔和的弧度,微眯著雙眸看向夕陽,片刻後忍不住抬起手,用寬廣的袖袍遮掩住對他雙眼而言仍舊過於熾烈的光芒。


    張良見扶蘇站定,跟著停下腳步,他心裏猜測太子有話要說,心中也不急,安靜的等待扶蘇開口。


    張良的猜測不假,卻沒想到太子定力強大,直到金烏西沉才再次開口。


    扶蘇收回視線,低聲道:“扶蘇有意送先生去軍中協助王翦上將軍,先生以為如何?”


    張良心中一驚,脫口而出:“子房不通兵事,太子怎能如此草率決定?!”


    扶蘇神色平淡的搖頭,眉心卻悄悄皺起,眼中顯出憂慮之色,十分擔心的開口:“父皇身邊能人輩出尚且不能躲避百越之人有心算計――此一戰,天時地利人和,我大秦將士上下隻有‘人和’,若傾國之力攻打百越必勝,可百越值得嗎?”


    扶蘇說著抬手製止了張良插嘴,苦澀的笑容已經顯現在嘴角,扶蘇的笑容越來越冷,他沉下聲道:“扶蘇明白兵事,懂得徹底收服荊楚和百越的意義,可此事本無需急在一時。何況百越之地為了保全自身,不惜毒殺父皇,他們又怎麽可能忽略我大秦幾十萬大軍?王翦上將軍是個中正沉穩之人,但他為人正直,不善防備此等暗害。先生思維縝密,因而,扶蘇希望先生能夠前往百越,助上將軍一臂之力,他年歲大了,決不能在他鄉有什麽三長兩短。”


    張良絲毫不介意扶蘇提起自己曾經是刺殺嬴政主腦的身份,聽明白他的意思反而欣然道:“子房願意前往軍中,刺客和將軍行事不同,子房定然護上將軍安然歸來。”


    扶蘇臉上這才重新顯出笑意,窺了張良緊繃的俏臉一眼,低笑道:“請先生接受扶蘇派官,否則軍中葷素不忌,先生恐怕被他們調笑。”


    張良挑起眉頭,語聲卻依舊平淡:“謀士當有謀士之風,舍弟不是一直跟著胡亥公子麽?子房與他們碰頭後,自然會帶上阿榮的,有他在,軍中誰也動不了我。”


    說到此,張良忽然道:“今日渭風酒肆之中遇到的四人雖然言談不忌,品行卻頗為高潔,太子若缺人手,不妨重用此四人――他們可比孔鮒好用多了。”


    扶蘇猛然回身,與張良的視線撞在一處,兩人眼中都顯露出對目前被尊崇的孔仲尼後人的不滿,而唐秉四人……說得好聽叫正直,說得難聽就是好忽悠,隻要能夠用仁義之類的假大空話將他們唬住,而且這幾人並非不可交流,最重要的是,他們不是孔仲尼的後人,沒有血脈帶來的榮耀。


    天下是嬴氏的,孔鮒作為一個學派創始人的後人卻享有不弱於皇室的名望,並且毫不遮掩的使用名望帶給他的權利,不斷接濟被清理出朝堂那群叫囂著法先王最凶的學子。


    扶蘇覺得留下此人壞處似乎比好處還要大一些。


    不過說到底,這些人始終是跳梁小醜,影響不了秦國治理天下,真正讓扶蘇意識到當初父皇越來越暴戾的問題是土地。


    正如扶蘇自己一清二楚的,天下是嬴氏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遷入鹹陽城中的富戶入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不斷自百姓手中購買土地,並且試圖將百姓納入自己家中,讓這些人在秦國的戶籍上消失不見!


    與舊貴族勾連發家,再用不義之財挖秦國牆角,扶蘇怎麽會留著他們呢?


    眼下易刀幣為圓錢從而徹底吸取商人富戶的資財是最狠最快的辦法,令他們傷筋動骨,緊接著,扶蘇還另有後招等著這群不識抬舉的人。


    腦中將接下去要做的事情轉了一圈,扶蘇大步走回書房,伏案批閱奏章,燈火直到夜半才熄滅。


    他滿身疲憊的躺在榻上,下意識翻身摸了摸身側的位置――空蕩蕩、冷冰冰的。


    扶蘇動作一僵,回身躺平,雙手交握在腹前,過了片刻坐起身,擁著錦裘神色空茫的環視了奢華的睡房,神色寂寥。


    長夜漫漫,他身邊卻連一個能隨心所欲閑談的人都沒有,胡亥跟隨父皇前往東南之地已過兩載,父皇又遭行刺,一場大戰再所難免,也不知道胡亥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他在的時候,我從沒覺得寢房如此空蕩,讓人睜開雙眼都不知道身在何方。


    守在門外的內侍梁見太子起身,趕忙墊著腳躬身入內,低聲詢問:“太子又何吩咐?”


    扶蘇習慣性的撐起笑容,視線卻已經情不自禁落在自己接下的衣袍上,直接吩咐:“將胡亥留給我的龍佩取過來。”


    內侍梁忙不迭將龍佩送到扶蘇麵前,燈光照在龍佩上,映出一層流水般溫潤的光芒,扶蘇抬手將龍佩輕輕攏在掌心,指尖在古樸的花紋上摩挲而過,擺擺手示意內侍梁離開。


    當他在室內獨處,扶蘇合上眼,將嘴唇輕柔的貼在龍佩之上。


    許久後,房中響起一聲歎息。


    扶蘇身在鹹陽宮中,作為合格的繼承人處理政務、梳理國內繁亂的事務,遠在泗水郡的始皇已經帶著胡亥到達軍中,見到王翦上將軍。


    “陛下大案,老夫徹底放心了!”王翦年歲已高,可身材魁梧壯碩,渾身肌肉緊繃,眼神沉穩內涵華光,說話中氣十足若非滿頭華發,完全看不出年歲。


    嬴政趕忙扶起跪在地上的王翦,大笑著說:“勞上將軍擔憂了,朕中毒再被胡亥和一群禦醫壓著調養,經此一劫反而覺得渾身舒坦多了。”


    聞言,王翦臉上的神色也緩和不少,跟著笑了起來,抬起手臂在軍中比劃一圈,示意道:“此處炎熱,待久了將人熬得精瘦,可隻要不是適應不了,士卒們一個個反而都更加硬朗了,想來陛下也如此。這是胡亥公子嗎?看著簡直像是成丁了!”


    秦國十六歲成丁,王翦一句話說出口,胡亥馬上開心的笑了起來,拱手道:“多謝上將軍誇獎,幸虧阿爹和阿娘個子都高。”


    兒子被誇獎,嬴政跟著笑了起來,他上前捏了捏胡亥的手臂,然後搖搖頭:“就是太瘦了,渾身都沒肉,也不知道他整天習武時候怎麽舉起劍的。”


    王翦明白嬴政此時說出口的話完全是自謙,沒跟著他一起應承胡亥瘦巴巴上不了戰場的話,轉而笑道:“陛下這一路怎麽走了如此久?臣在此處等待陛下許久了。”


    嬴政臉上遮掩不住的笑意終於消退些許,他歎息一聲,無奈的說:“幾百年戰亂不息,朕以為各處路況如同老秦三郡那樣,就算不至於特別規整,至少也能走得通,結果這路上……哈,還真是隻有人能‘走’,馬車都過不來!”


    嬴政說著伸手比了個“二”的姿勢,皺眉不滿道:“朕帶來的兩架副車都壞了。”


    胡亥笑眯眯的插嘴:“第二駕副車正好壞在壽春,我就押著阿爹停在壽春宮裏多留了四個月,把冬天度過了,禦醫們那時候都說阿爹身體不太好,適合靜養。”


    他忽然轉過身,指向中車府衛士身後那一片黑壓壓看不清楚的東西,高興的說:“阿爹給上將軍帶來禮物了――您不妨猜一猜那都是些什麽人?”


    王翦年歲擺在這裏,即使身體依舊硬朗,眼睛卻有些花,越遠處反而看得越清晰。


    王翦眯起眼睛順著胡亥指向的方向看去,隨即瞪大了眼睛,克製不住的向前走了幾步。


    他猛然轉過身,驚訝道:“陛下從何處尋來如此多的女子?!”


    嬴政哈哈大笑,指著胡亥說:“還不是因為這孩子?朕吃下侯夷之後,他非說壽春宮從膳房一路呈遞到朕麵前,都沒人出個聲音提醒一二,都是不中用的。朕之前恰巧也和他提起過,從各地行宮抽取宮女送到此處讓上將軍手下的將士們安家落戶的事情,這不就讓上心了,直催著朕壽春宮人留下無用,年滿十五、不超過二十八歲的宮女都點出來送到此處給將士們成家立業用。”


    嬴政說著歎息一聲:“沒想到人數如此多,光是女子就點出了三千多。”


    王翦立刻笑了起來:“陛下覺得三千不少,軍中將士卻有四十萬。士卒們留守此處不容易,能早日讓他們成家老夫算是了卻了一樁心事。”


    “陛下請入軍帳休息,老夫光顧著在外頭高興了。”王翦麵露喜色,這才一拍腦門想起見到嬴政的第一件事情理應將皇帝迎進軍帳之中。


    嬴政跟著王翦入內,視線在跟隨王翦前來百越之地的年輕將領身上掃過,認真的說:“上將軍所言不虛,你們都瘦得厲害。辛苦諸位了!”


    楊瑞和憨厚而笑,章邯心中緊張,不由得頭腦發脹的脫口而出:“陛下在此處停留幾個月,等咱們打下百越,也得瘦呢。”


    嬴政走到主位坐下,眉眼含笑的睨了章邯一眼,點頭道:“朕瘦了不怕,胡亥別再瘦就好,他渾身都是骨頭啦。”


    “陛下有什麽可擔心的,將胡亥公子送入軍中,跟著那群小子們一起搶,沒有胖不起來的,陛下身邊山珍海味不絕,胡亥公子都不知道吃飯的滋味兒了!”章邯快言快語,等到把話全從嘴裏禿嚕出去,空白的腦子才反應過來自己到底說了什麽,麵色登時發白,看著笑眯眯的漂亮少年啞巴了。


    沒想到嬴政竟然絲毫不以為意,撫掌大笑:“好,這個注意好!有這辦法,朕再不用擔心胡亥挑肥揀瘦了。”


    胡亥鼓起腮幫,撇了撇,小聲分辯:“是因為天漸漸熱了,我才吃不下的,再說,我不是一直擔憂阿爹的身體麽?哪能您清粥小菜,我頓頓大魚大肉。”


    “知道你最懂事,朕明日起就陪著你大魚大肉――那侯夷不弄破了肝,肉質確實是鮮嫩。”嬴政心情大好,揉著胡亥一頭細軟的卷發哈哈大笑,說出口的話讓胡亥燥得臉上通紅。


    嬴政笑夠了,一推胡亥,直接吩咐道:“你也累了,先去睡一會,午後再起來。”


    胡亥點點頭,直接跟著宮人前去休息,一路在馬車上搖搖晃晃,他確實累得夠嗆,就盼著能好好歇息片刻。


    等到胡亥高挑卻細瘦的身影消失,嬴政臉上的神色轉為深沉,直麵王翦道:“百越之戰近在眼前,上將軍以為眼下開展勝率如何?”


    王翦和手下的將領都隨著嬴政神色改變而嚴肅起來,王翦躬身抱拳回話:“萬事具備,隻待陛下下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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