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四海是前塵。”


    我曾在帝都周遊,也曾在北地棲居,曾漫步過東海的沙灘,也曾眺望過西山的雲霞。


    而這些,都已經是過去。


    “嶺上山頭幻此身。”


    現在,我是這安南之主,也是東山一修士。


    但這樣的身份,這樣的經曆,終究也隻是道途中的一段而已。


    這裏,我也隻是過客,哪怕安然不動百年。


    “南域川峽水浩淼,北州原野雪紛紛。”


    浩淼的水,被風吹日曬,化為天上的雲,天上的雲聚卻又化為雪,重新落降大地。


    從南域到北州,造化就是這般流轉不息。


    也是造化,給了我們在這裏一段相遇的緣份。


    “曾同村舍村人近。”


    從一個童稚小兒,我一步一步地走來,從凝氣走到通脈,從通脈走到開竅,又從人階走到地階,這一路上,我相遇相識了很多人。


    我曾和街頭的小販攀談。


    我也曾和鄉野的農夫對話。


    “亦與聖人聖地鄰。”


    那雲水無所不在,遍及天地之間,遍及東西南北,沒有人知道某一片雲某一滴水,有過怎樣的際遇。


    就像今朝這樣的場麵,我以前也沒有想到。


    你這樣的人到我這裏來。


    甚至,可能還不止是你,更可能有那位連我的老師也無法企及的存在。


    “日暮天長何處去?繁華落盡見真淳。”


    雲不會總飄在天上,就如人不會總在江湖浪蕩。


    我的歸處,我的明天,在哪裏?


    我希望,是我想象的那個樣子。


    這首道詩,並無半點高妙可言,徐亦山隻是平平淡淡地述說著他的過往,他的現在,以及設想著他的將來。


    或者還有許同輝的將來,對兩人未來的一種期許。


    如此而已。


    開篇說雲的前塵此刻,然後自然過渡到雲的造化流轉。由造化流轉,追及到雲的平生際遇,而由平生際遇,轉向收縮,探問著雲的最終歸宿。


    全篇八句,每一句都在說雲。


    卻也每一句都在說人。


    說徐亦山自己。


    述完之後,徐亦山就沉默下來,他也不看許同輝,更沒有催促什麽的,一個人悠悠地凝望著天邊,仿佛進入了某種靜定的狀態。


    所謂“道詩”,“詩”隻是承載,“道”才是核心。


    而這首道詩中,無疑就承載著徐亦山的道。


    所以,徐亦山問,“同輝,道詩是這個樣子的吧?”


    許同輝必須說,是!


    道詩就是這個樣子!


    盡管他其實對道詩的理解並不太深,少爺所提供的範本,也隻是青雲之路裏的那二十首而已。


    但是。


    足夠了!


    他讀懂了徐亦山的這首道詩。


    也正因為讀懂了,所以心中沉甸甸的。


    少爺曾經對他說過,徐亦山現在的修為是地階接近大成,離天階隻差一步。


    這樣的一個修士,說著“日暮天長何處去?”


    他還能向何處?


    有且隻有那一個方向,天階!


    而天階就是目標嗎?


    不是!


    因為就在日暮天長的上一句,徐亦山所說的是“亦與聖人聖地鄰。”


    這話,聽來平淡,想來驚心。


    麵對這句似乎毫無出奇之處的話,許同輝甚至有一種毛骨悚然之感,不是害怕也不是震驚什麽的,而就是一種本能的顫栗。


    亦與聖人聖地鄰啊!


    這確實是在說雲,雲也好,水也好,雨也好,雪也好,它可能在這裏,被他們所看著,同樣也可能在聖地那裏,與聖為鄰,也與聖為伍。


    雲是如此。


    雲指代著的那個人,又會隻是甘心於一個天階嗎?


    不。


    還要再往上!


    這段時間的相處,徐亦山給許同輝的印象一直都是溫和的,而這一刻,在這首道詩麵前,許同輝忽然驚醒,或者說忽然發現,原來,溫和隻是表象。


    徐亦山的內裏,是這樣的一種崢嶸!


    崢嶸到讓他在徐亦山麵前,第一次感到自身的渺小。


    往常,少爺是他的底氣。


    這一刻,他隻能孤身隻人,一個人麵對著徐亦山。


    而麵對著這樣的一道“洪流”,他又如何才能立下足來,不被這洪流所衝走?


    許同輝全身心地凝聚和專注。


    他在想。


    拚命地想。


    想著今年四月以前,他在莊家的那些日子,差不多四十年,這一刻看來,既漫長,也短暫。


    想著被少爺選中後,他背著大大的包裹,和少爺一起,從青水城外的古道開始,一路經過多個城池,最後來到這郡城的日子。


    想著在清血香下,他摒棄一切雜念,潛心靜修的日子。


    想著靜修完成後,他又被少爺拋出來,周遊於郡城這各大勢力中的日子。


    從過去,想到現在。


    又從現在,想到過去。


    來回來地想了幾番之後,這一刻,許同輝才真正深刻地發現,原來,他早已經不再是青水城中的那個許同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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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也不止一次地有過此念。


    但卻從沒有此刻,來得這麽深刻和徹底。


    徐亦山也是從童稚開始,一步一步走過來。


    他的目標是天階,是天階之上。


    他許同輝的目標,在哪裏?


    想到這裏,許同輝微微低下頭來。


    這是花園中的小亭,而亭下亭外,有著很多的樹木和花草。


    盡管已經是歲末了,天氣有點清涼,特別是早晚時分,對於普通人來說有時甚至可能還會感覺有點冷,但這花園中的樹木,仍然都很精神,更有很多紅紫諸花,盡情綻放著。


    整個花園中都彌漫著一種淡淡的香氣。


    許同輝卻想起了那段古道,那一天的氈篷門口,那棵不起眼的小草,以及隨後那朵同樣不起眼的小花。


    “我說花開,花就會開。”


    少爺指著那棵小草,神情淡淡地說道。


    然後,花就開了。


    緊接著,少爺又說,“我說你會晉級,你就會晉級。”


    然後那天晚上,他從凝氣晉升到了通脈。


    “今天晚上,你會晉升。”


    “從凝氣晉升到通脈。”


    “記好了?”


    許同輝一輩子都不會忘!


    這些日子裏,晚上躺在床上,他都不知多少次地想起那日的情景。


    其實根本就沒有刻意去想。


    而就是,不時地,它會自動地從腦海裏冒出來。


    “今天晚上,你會晉升。”


    “從通脈晉升到開竅。”


    “記好了?”


    將來的某一天,少爺會再對他說這樣的話麽?


    不!


    不管少爺會不會說,他都不希望他還需要少爺再來說。


    如果他的晉升依然還需要少爺以這樣的一種方式來提攜,那置少爺素日那麽多的教導於何處?又置他自身一日又一日的修行於何處?


    “今天晚上,你會晉升。”


    “從開竅晉升到引氣,從人階突破到地階。”


    “記好了?”


    再往上那一步,他需要少爺這麽說麽?


    不!


    不需要!


    再往上,再再往上,一路往上,他需要少爺這麽說麽?


    不!


    不需要!


    他隻希望少爺對他說:


    “許叔,晉升了?不錯。”


    “許叔,從人階突破到地階了?喲,不錯不錯。”


    “許叔,到天階了呀,嘿,很好!不要驕傲,繼續加油!”


    他所憧憬的未來,當是這樣的一種情況。


    徐亦山有徐亦山的方向和目標。


    他同樣也有他的方向和目標。


    這段時間和徐亦山的相處裏,徐亦山不止一次地說“運道”,並說他們兩個的運道都不錯。


    許同輝這一刻隻想再說一句。


    是!


    師兄你說得對!


    不過你可能不知道,我的運道應該比你的要好,而且可能要好得多!


    在這一點上,師兄,承讓了!


    你是先行者。


    但我希望,有朝一日,能與你並肩。


    而並肩之後,我當超越於你,今天的你和我,當是來日的我和你。今天,我仰望著你,來日,我希望由你來仰望著我。


    不管你是天階。


    還是那天階之上。


    師兄。


    承讓了!


    而他的那首關於雲的道詩,也終於在這一刻,從意識中凝聚成形:


    “昧昧昏昏聚此身,隨波逐浪是前塵。”


    “一朝從地來天上,萬丈紫華耀紛紛。”


    “是運為我添光彩,是道為我化真淳。”


    “若問我亦何所幸?曾與花開共作鄰。”


    “借用師兄的一些字句,卻又不若師兄的工整流暢。師兄,見笑了。”誦完之後,許同輝平靜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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