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真相後的阿維表現得和當時的我一模一樣,她喝光了杯子裏的飲料,“真是想不到。”


    誰又能想到呢?


    很多年沒有見過雪了,很多年沒有感受過這樣的寒冷了。


    記憶裏最大的那場雪是小學畢業那年。南方的冰天雪地很稀奇,我們欣喜地望著屋前的柳樹掛滿了鼻涕似的冰溜子,凍住的池塘也成為我們一期一會的溜冰場。


    時隔十年,一場大雪飄然而至。它喚醒了我對那年的記憶,同時還把我的傷疤凍得生疼。


    離開他以後,我從其他地方不斷地尋找美好回憶來試圖替代痛苦。人在精神最脆弱的時候最能識別善良,我把那些平日裏再尋常不過的舉動認定是對自己的善意,用它們來填補自己缺失的那部分愛。它們很管用,被我用來當作安撫自己的創傷藥。回憶是情感裏的毒藥,既能救人,也能害人。當陷入情感的旋渦無法分清是與非時,我抓住了四麵八方朝我扔來的繩子。


    十年前,我和尋安遊弋在結冰的池塘裏。我們停在了湖中央。父母很擔心,說我們站在了冰麵最薄的地方。我很害怕,緊緊地抓住尋安不敢動。他沒有放棄我,讓我倒數“三二一”後一起離開。幸運的是,冰麵沒有破裂。


    尋安又和我回到了那塊冰麵,周圍還站著從寒。尋安把我推開,他說自己要和從寒同歸於盡。


    我不能看著他們就這樣墜入冰窟。周圍是如此刺骨的寒,我在冰麵上摸索,找到了一根木棍。我用它拚命地敲打腳下的冰麵。


    噩夢把我驚醒,我褪去額頭上的冷汗,心想自己為什麽會做這樣一個夢。


    “你又夢到他啦?”小雅還在熬夜學習。


    我歎了口氣,當做默認。離開他已經快一年了,我每天都會夢到他。每個夢裏他都把我丟在一邊,我隻能看著他和尋安用一種奇怪的疏離眼神望著我。我知道是自己的心理出了問題而不是其他,他們怎麽舍得傷害我?


    “對不起,我喜歡的人不是你。”


    “謝謝你,但我喜歡的人不是你。”


    ……


    每天我都要重複這樣的夢魘,這樣的鬼話每天都要聽他說好幾遍。可是沒人耐得住性子聽我每天描繪相同的夢境,我隻能在醒來之後的漫長心悸裏顧影自憐,世界上又少了一個愛我的人,這值得我意誌消沉嗎?


    尋安告訴我真相的第二天,我趁熱試探了他。


    他在好幾個月前就跟尋安攤牌了,我不知道他怎麽還能裝作若無其事。牽我的手,擁抱,親吻,他是怎麽做到對一個自己不愛的人親密?難道一直都把我當成另一個人對待嗎?真惡心,我每每想到這個都能反胃。


    他前一夜好像淋了雨,我明明把傘留給了他。


    “你替我給他呐喊助威。”尋安晚上有表演,但我實在難受,說頭昏眼花也不為過。從寒最近的精神狀態不太好,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哈欠打得沒完。我向他約定以後大家都有空且彼此想念才見麵,這是我唯一想到能緩解他疲憊的方式。


    “為什麽?”他聽完很激動,明明眼睛裏布滿了紅血絲。


    我抱住他,說自己是因為看到他這樣很心疼,而且我也該找點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不能把時間都花在戀愛上。


    “你不喜歡我了。”他自說自話。


    “沒有。即使我們在戀愛,但也不應該放棄自己獨立的人格不是嗎?”我讓他看著我,不要陷入悲觀裏。


    他的樣子更加證明自己的意誌力薄弱,才會什麽都聯想到極端的黑暗麵。但我應該好好跟他說這些話,至少不能表現出他所認為的“不愛”。我解釋自己正是因為在乎他才做出這樣的決定,照做能讓我們的關係維持得長久。


    聽完我的理由並沒有讓他好過,他抱了我很久,說自己會擠出更多的時間陪我。


    “我不需要你陪。”禍從口出,我知道這句話給火上澆油了。


    他生氣了,因為他清晰地往後退了一步。我想跟他解釋,他卻說自己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們都有些衝動,話說多錯多不如不說。我讓他冷靜之後再跟我聯係。還幫他把傘撐開,看著他離開視線我才進去。


    可是第二天他還是沒有聯係我。打給他的電話也是室友接的,他告訴我從寒淋了雨,發燒了。


    我心急火燎地趕到他的宿舍,他的室友全都識趣地為我們騰出空間。從寒閉著眼,也許還不知道我正踩在凳子上觀察他。他的額頭上冒了很多汗,我用手帕幫他擦了好幾遍。這塊手帕還是他送的,不知道是不是學醫的都有潔癖,他給尋安也買了一塊。


    我看他的桌上開了一盒退燒藥,猜測是他的室友喂的。害怕把他吵醒,我隻能坐在他的位置上等著。他睡得很不安穩,床板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聽得我愈發內疚了。我責怪自己昨天沒有把他安撫好就讓他一個人離開,他一定沒有聽我的話好好打傘。


    桌上還擺了一張我們的合照,高中時候拍的,裏麵還有尋安。看來他有經常擦拭,原木鏡框泛著微光,摸起來也很順滑。他的書分門別類地碼放在架子上,最近攤開的是一本關於神經內科方麵的書籍,我隨便翻了幾頁,卻一下子勾起了興趣。


    床上的動靜漸漸小了,從寒發出微微的鼾聲。


    書上沒有關於治愈“缺陷症”的具體療法,都是由淺入深的理論。我大致翻完了整本書,一看時間,快中午了。我又看了眼從寒,他已經止汗了,麵色也沒有之前蒼白。我嚐試叫醒他。他的眼皮顫動了幾下才睜開,見到是我有些意外。他撐起身子坐起來,讓我不要踩在椅子上。


    “不安全,摔了怎麽辦?”


    我的眼淚一下子跑了出來,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不但被原諒還能額外得到糖果一樣感動。


    “對不起。”我把額頭抵在握住他的手上,眼淚流入指縫,潤濕了掌心。


    “你沒有做錯什麽。”


    “反而是我……”從寒咳嗽了幾聲。


    我讓他不用再說,又問他有什麽想吃的。我真的不會照顧病人,除了填飽肚子我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方式展現我的作用。而他顯得受寵若驚,讓我以為自己是在破天荒地對他關心。事實上我也確實常忽視這回事,被愛讓我自私地忘掉去愛。讓我一味索取的人倒下了,我不知道該從哪呼喚愛。


    他說自己吃不下,想再睡一會兒。我識趣地跳下椅子,裝作瀟灑地告別,但讓他醒來之後切記給我打個電話。在愛的人麵前我毫無作用,一股對自己的悲與憤油然而生。我特意放慢自己的動作,隻希望他能在我合上門之前叫我站住。但他沒有。


    我扒拉了幾口飯,提前坐在教室等著。下課之前他會聯係我的吧,我想。


    學校是個小型社會。大家前進的步調不一致但有一點很相似,不愛抱團。就像漂浮在水麵上的落葉,被水的波紋帶到不同的方向。但水麵不會一直平靜,每每湧動起來時,總能把不同的落葉聚到一處。學校千千萬萬,教育也被分成了三六九等。


    我們院裏有幾個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聽他們講課像是回到了求知若渴的祖輩年代,自有教育的森嚴感。他們是積了灰的古籍,我們受的是極正統的高等教育。而班裏還有位老師,已入中年,講起課來不知所雲。他和學生的相處永遠保持一團和氣,和其他老師之間也不存在職場競爭。他還主張言論自由的新型課堂,所有人可以隨時喊停講述自己對課題的看法。


    我把世界理解成一個多麵體,類比成實物,就是被大家把玩的魔方。打亂之後再複原,過程讓人樂此不疲。有趣的是,遊戲可能有公式,但生活往往是剪不斷理還亂的。在我掌握到其中的奧妙之前,我都是靠著強拆,然後才能將它複原。這種方式對生活本身來說也是極為有用的,打散重構,再造出來的又是一個新世界。當然,無論經過多少次的重建,世界依然是個多麵體,但形態不定。人被扭曲、折疊、雜糅在不同的麵上,隻能通過置入自己的棱角來獲得對整個世界的全局觀。


    他時常在課堂裏提起自己的小家,所有人都認為他一定是個好男人。他塑造的良好形象讓同學們津津樂道,大家都願意上他的課,使得他的課程上座率很高。


    他突然談到了民俗。


    窺奇心調動了大家的注意力,課堂很愉快。老師讓同學們上台參與遊戲,其中一項就是鬥雞。


    “你不覺得這個遊戲真的很有意思嗎?”小雅躍躍欲試。


    從沒見過她對學習以外的事情有興趣,還以為她會反感在課堂裏玩遊戲,認為這是在浪費她的學習時間。


    她舉手示意,老師讓她上台。


    “注意安全。”我下意識地提醒。


    班裏大多是女生,玩這個遊戲顯得很吃虧。小雅被安排與一個男生比試,我向老師申請能否換個人,畢竟男女的力量懸殊。


    老師沒有答應,甚至幹脆無視我的話。我感受到他對我觀點的鄙夷,成功讓我把對自己的怨氣轉移到他身上。時間已經過去一大半了,躺在抽屜裏的手機還是好安靜,我生起一股無名火。


    這股無名火讓我看什麽都不順眼。他們單腿站立的樣子很滑稽,小雅根本站不穩,直到老師宣布開始都在不停搖擺。我不明白她為什麽偏偏選擇這個遊戲上場,真讓人不省心。


    他們試探性地碰撞了幾下,小雅勉強撐過。老師讓他們不要磨蹭,浪費大家的時間,像個起哄的看客讓他們正式對決,引得其他人也跟著起哄。


    小雅無措地靠著講台,緊張到忘記放下腿休息。


    我越看心裏越煩,隻想這場莫名其妙的遊戲快點結束。快下課了,她就這樣撐到下課也行。


    老師直接推搡小雅,小雅被逼著重新靠近對手。我抬頭望著這一幕,朝著老師的後腦勺發射了一記冷箭。時間隻剩下最後四分鍾,男生向小雅示意自己要發力了。小雅心虛地點點頭。


    他往小雅進一步,小雅就往後退一步。男生步步緊逼,小雅卻被老師製止不能再躲。於是她局促地望著男生,男生與老師對視了一眼,得到了老師的肯定之後終於下定決心。他把小雅撞倒了,下課鈴聲響起。


    我連忙起身去扶小雅。她麵對稀稀拉拉的議論聲有些難堪,我憤怒地看向老師,他卻在無關痛癢地宣布遊戲結束。我還分明看到他在笑,雖然笑容轉瞬即逝。但嘲笑的刺眼痕跡還是被我抓住。


    “安南……”感覺到有人推我,我艱難地睜開眼。


    原來是夢,我趴在桌上睡著了。


    小雅問我為什麽這麽早就在教室裏等著,噩夢帶給我的疲憊還沒消失,我沒有回答。


    這節課還沒開始,手機也沒有動靜。


    夢境是心境的虛擬反映,夢裏的揣測被極端放大。我還在回味這個夢,藏在眼皮子底下的眼珠子清醒得很,夢裏的人雖然麵目全非,但我認得出是誰。


    難怪我不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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