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監獄跟家裏也沒什麽兩樣。


    家裏的西北角是間除母親以外禁止他人入內的神秘屋子。它常被鎖著,鑰匙被母親收在哪裏我們沒人知道。


    我自詡調皮搗蛋慣了,什麽地方都愛躥上一趟,就唯獨不愛上學。很快就麵臨上小學,我如臨大敵,死活都不願意去學校,跟父母鬥智鬥勇玩起了捉迷藏。


    眼看著報道期限就要過了,父母一大早就把我從床上拎起來。腦子裏還是一鍋漿糊,我稀裏糊塗地看著母親在我身上搗騰。我表麵服從一切安排,心裏卻在暗中盤算。


    “我必須想個辦法,讓他們都找不到我!”


    家裏大大小小的地方我都藏了個遍,他們都有經驗。父親在外麵澆著花,躲到外麵就更不可能了。我在客廳裏來來回回走,最後趁著母親上廁所的當頭,一股腦兒鑽進母親的密室。


    我把門鎖好,耳朵貼在門上聽動靜。


    母親出了廁所,“君澤,你又跑哪兒去了?該去學校了。”她跑上跑下,每間房都來回搜羅。


    “怎麽,這臭小子又躲起來了是吧?”父親聞聲也加入搜尋我的陣營。


    我提起十二分精神,心懸到了嗓子眼兒。“老天爺,保佑我千萬不要被爸媽找到……”我學著電視裏那些人的模樣求神拜佛,雙手合十,忙不迭地鞠躬。


    “你最好自覺一點主動出來!”父親發出威脅,我想著母親一定會保護我,就又鼓起勇氣。


    “君澤聽話,快點出來,爸爸是真的生氣了。你要再不出來,到時候被打媽媽可不會幫你!”母親猜中了我的心思,也跟著裝模作樣恐嚇。


    事情已經覆水難收,我不能賠了夫人又折兵,被打還要去上學。我給自己鼓勁,一定要撐住。


    他們幾乎翻遍了整棟房也沒能找到我。雙方都費了許多氣力,該休戰了。我有些得意,覺得自己找了個不錯的窩藏點。


    “會不會是出去了?要不你去外麵找找?”母親說。


    “這樣,你開車往大路上找,我走路去他平常會去的一些地方看看。”


    父親開車離開,我聽到外麵的鐵門也被關上,他們終於出門。我舒了口氣,緊張過度的身體順著門滑下,我坐到地上。


    我好奇他們為什麽唯獨沒有找上這間房,又聯想到母親每天都會進來待很久。平時它都明令禁止不讓進,想必這次是母親忘記了鎖門。好奇心驅動我打探起這間房。


    房間很黑,什麽都看不清。這間房連個窗子都沒有,密不透風。我在牆上摸索,想找到開關把燈打開。順著牆壁從上至下一路摸索,我沒有找到開關。房間裏麵冷清得瑟人,我想入非非,以為它就是傳說中關壞小孩的小黑屋,又叫鬼屋。


    壓迫感越來越強烈,我不敢再動,隻能緊緊貼住牆身。背上的衣服也早已被汗水浸透。我陷入無盡的恐慌,把頭深深地埋進自己的雙腿裏,緊閉雙眼,瑟瑟發抖,忘記自己其實可以開門出去。


    “爸媽怎麽還不回啊?”我想起父母,想讓他們趕緊找到我。


    可我越是害怕,時間就似乎過得越是慢,我開始哭喊了起來。我不能再這麽繼續等下去,一鼓作氣站了起來,兩臂向前伸,擺出一副掃蕩的氣勢,準備衝出去。


    在這樣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裏,我佯裝著什麽都不存在的樣子,憑著感覺一路向前走……結果,好像碰到了什麽東西。我打到了一個硬物,痛得把手立馬縮了回來。好不容易緩解了疼痛,我再次鼓起勇氣向前摸,原來是一張桌子。


    桌子很高,我摸不到桌麵上放了什麽,但是桌子底下的空間倒是很大,我一股腦兒鑽了進去。許是因為密閉的空間帶給了我安全感,我放鬆了許多。接下來,就是等著父母回來了。


    眼前似乎還有些別的東西,我蹲著把手伸了上去。觸感很軟,感覺好像是塊墊子。我把它抓過來,一屁股坐了上去。


    “躲在這裏,要是我不發聲,他們估計就永遠找不到我了……”想到這,我又忍不住偷笑了幾聲。想起之前被嚇哭的模樣,我慶幸沒被他們看到,不然又會被當成笑話。


    過了好久,依然沒有聽到父母回來的動靜。緊張過後的放鬆,讓我生出了困意。坐著坐著,我打起了瞌睡。


    恍惚間,我聽到了開門聲。我一下子驚醒過來,忘記自己是在桌子底下,連忙站起身子,結果把腦袋給砸暈了。


    桌上似乎有什麽東西倒了下來,我聽到了“哐當”一聲。


    就在我一邊揉著腦袋,一邊好不容易鑽出來的時候。房間裏終於闖進了光,我眯著眼睛看過去,原來是母親進來了。


    “媽……”我還沒來得及向母親哭訴,隻見她如臨大敵一般地向我衝來,然後一把提起我扔了出去!


    不敢相信母親竟然把我當作垃圾似的扔了!我被嚇得大氣不敢出,乘著僅有的那些許光,我不自覺地回頭看。原來桌上放著的,是一個靈牌,還有一張照片。


    我的腦子還沒把這一瞬間發生的事情給理清,父親又抓住我的領子,把我舉了起來。


    “媽!”我趕忙呼喊母親,在空中不斷地扭動。


    可是她並沒有出來,而是一把關上了門。


    我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這一次不會再有任何人來幫我,我要為自己的調皮買單了。


    “爸……我知道錯了。”


    “你不要打我……我乖乖跟你們去學校,好不好?”我不停地道歉,雖然知道可能並不會起作用。


    父親一路把我拎到外麵的院子裏,然後甩到草坪上。他隨手抓起一旁的掃帚,用力向我撲過來。我被打得“哇哇”大哭,可是依然不見母親出來幫我。我的哭聲對父親來說反而像是在鼓勁,他越打越厲害。


    這是父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打我。我不知如何是好,不停往後挪。躲避是天生的自我保護舉動,但顯然,我和父親都沒有注意到身後的那一口池塘。


    我滾了下去,砸到了池塘裏的石頭,然後暈在了水裏。


    等我醒來,自己已經躺到了醫院裏。第一次去醫院,我睜開眼,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不知道醫院為什麽酷愛白色,也許是為了讓紅色的血液更加鮮明吧。


    回到家,父母不再逼迫我去學校。我看著鏡子裏那個滿頭紗布的自己,隻覺得意識模糊,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


    再過不久,母親又懷孕了。看著她渾圓的肚子,仿佛自己也置身其中。母親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邊揉著自己的肚子。那種感覺很美好。不過一年,弟弟妹妹降生了。他們很健康,也很漂亮。


    每當我再次走近那間密室,還有那口不知底的池塘,我的大腦就像被攪拌似的疼。這明明是件不小的事情,卻被父母輕描淡寫地帶過。反而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對弟弟妹妹降臨的欣喜中。這讓我心有餘悸,也讓我更加堅定,自己一定要弄清楚那個靈牌背後的秘密。


    一天夜裏,趁著父母還在熟睡。我拿起手電筒,再次靠近那間房。門被鎖住了,我打不開,隻能先跑到父母的屋子裏找鑰匙。我注意到母親每次關門時都會把鑰匙放進自己的口袋裏,果不其然,鑰匙真的在裏麵。


    我打開門,靜悄悄地往裏走,然後不發一聲地關上門。稍稍站定幾秒,平複好自己強烈跳動著的心髒後,我舉起了手電筒。


    這確實是一間典型祭祀用的房間,裏麵沒有任何常規的擺件,除了祭祀台和靈位。為什麽要在家裏保留這樣一間房?


    我正對著靈台,讓手電筒的光直直打在上麵。


    強光打在照片的玻璃外框後又反射到了我的眼裏,我睜不開眼。於是調整了手電筒照射的方向,嚐試著慢慢睜開眼睛,慢慢向他靠近。


    終於,我看清楚了他。


    照片上的他很年輕,眸子裏透出一股堅定。我被深深地吸引,仿佛透過他的眼睛我也可以看到那時的畫麵。更加奇怪的是,我莫名覺得熟悉。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去之人的照片,但我卻絲毫不感到畏懼。心裏甚至產生了一種“與其麵對自己有血有肉的父母,還不如看著他冰冷的照片更讓人覺得溫暖”的古怪想法。


    自那以後,我經常在夜裏偷去那間房,然後坐在靈牌前的拜墊上,靜靜地望著這個讓我覺得有緣的陌生人。但我時常想他到底是誰?我不敢去問父母,那時的我就已經察覺,他在我們家是個不能被提及的禁忌,所以才會被鎖在不見天日的地方。


    我漸漸地不再像之前那樣愛父母,尤其是對父親,我居然覺得恨他。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次事件的發生讓我變得畏懼,從而不再愛他,但我對弟弟妹妹卻是由衷的喜歡。我感恩他們的到來,讓我不再孤獨。但同時我也為他們惋惜,也許他們不該投生於這個家庭。


    那個時候,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都在學校裏孜孜不倦,而我卻是領著自己的弟弟妹妹終日在田地裏躥。我也自得其樂,並不為此覺得惋惜。有趣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感受並不一定總是相互對應的,父母不再用手段懲罰我的頑皮,這本該是件好事,我可以不用再對他們有所忌憚,但我並不喜歡這種區別對待。


    我在童年就開始了自己漫長而又孤獨的人生,陪著我的竟是一塊靈牌。


    弟弟妹妹逐漸長大,眼看著就要離開家去學校了。我自然是不舍,卻又左右不了別人的想法。他們不像我,他們滿心憧憬自己的校園生活。每每想起以後的生活隻剩下我一個人,我就心有不甘。漸漸地,我的腦海裏誕生出一個可怖的想法——我要讓他們和我一樣被困在這個家裏,永遠不接觸外界。


    我半夜把他們叫醒,稱要帶他們去探險。


    妹妹因為怕黑,始終不肯進去,我害怕她鬧出動靜把母親吸引過來,於是便隻把弟弟領了進去。弟弟的性子與妹妹相反,從小就不愛鬧。哪怕是進了這樣一間黑漆漆的屋子,他也不為所動。我指引他看向靈牌,他和當初的我一樣徑自走了過去,呆呆地看了許久。


    “這個人長得和你很像。”他是看著我說的。


    聞言,我猛地看向這張已經看過無數遍的照片裏的這個男人。確實如弟弟所言,他的模樣與我很相似。我恍然大悟,終於明白了那股熟悉感源自哪裏……也許,他和我的關係非同尋常。


    “這件事情,你不能讓爸媽知道。”


    “否則他們會很生氣,知道嗎?”我警告弟弟守住這個秘密。


    “他的腦部受到重創,也許,會影響到他的智力……”


    這是那次事故後,醫生對父母的說明。也是從那時候起,我被當成一個糊塗人,受盡他們的照顧。


    小孩若是被狼帶大,那麽他的生理習性全都會隨了狼,他隻似一個人,但其實是隻狼。我什麽事都不用操心,即便是所謂的生活必備技能,我也不用想辦法去掌握。看起來,我的智商似乎永遠停留在了那一年。這麽為難人的事情,我卻做得很好。身邊這些所謂最親近的人,全都沒有看破,這難道不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家是一個不需要偽裝的地方,這是一個偽命題。


    我用盡各種招數,但還是沒能讓弟弟妹妹留下來。他們告別了這個難堪的地方,但我並不羨慕。終有一天他們會回到這兒,看著它破碎。


    我導出的第一場大戲,就是吞石子。


    既然是表演吃飯,不管碗裏裝的是什麽,我都得吃下去。這樣的演出才夠逼真,才夠引人入勝。隻需一個簡單的吞咽動作,我就能達成目的,想來真是足夠輕鬆。他們的情緒被帶動,家裏麵亂成一片之後,我卻尤為平靜。看著他們為我著急忙慌的樣子,我其實很想笑,正如那些無知村民認定我是個傻子之後,他們的大聲嘲笑那樣。


    這也是我第二次來到這個純白的世界。這一次,父母完全篤定了醫生的那句話。我看到他們流淚了……那是悔恨嗎?還是在憐惜自己?


    難為我那年紀尚幼的弟妹,什麽都不知情,還以為自己犯了天大的錯誤。群眾演員就是這樣,明明不是主角,卻背負著所有的應該和不應該。


    躺在病床上的我,癡癡地看著天花板,好像靈魂已經飛走了,隻是一個被魔鬼控製住的軀殼而已。可怕的是,我卻還能感受到痛!當洗胃的管子直穿我的身體,到達我的胃腔的時候,我居然真的覺得很難受……明明當時吞下那些質地堅硬,棱角分明的石頭時,我都毫無感覺。


    我在毀滅自己,當然會產生難以割舍的痛感。


    我的人生注定要成為別人口中的笑話和悲劇。每每想到這裏,我都忍不住嘲笑自己。痛苦到了最後,就連自己也不放過自己了。


    回到家,一切又變回原樣,天大的事一旦到了這個家都會變成無人提及的小事。就像一個沒有盡頭的黑洞,稍不留心被吞噬了,我就不再是我了。


    母親把我扶在沙發上坐定,拉著父親急衝衝地出了門。


    透過落地窗,我可以看到他們在商討著什麽。


    “大哥,我錯了。”


    “咱們以後再也不玩這個遊戲了,你別生我的氣好嗎?”妹妹委屈地走到我跟前,搖晃著我的胳膊向我認錯。


    我無奈地笑了笑,“你沒有做錯什麽事,不用跟大哥道歉。”


    我摸了摸她的頭,想讓她停止自責,然而卻把這小姑娘給弄哭了。


    “真是個善良的孩子。”我想。


    弟弟見她哭了,連忙走了過來,一把抱住她,讓她別哭。這個畫麵真是溫馨感人,一下子刺痛了我的雙眼。


    在這個家,我永遠是個局外人。他們總有人陪,我卻隻有照片裏的那個人。


    我已經習慣了夜裏要與他相互作伴,他成了我的精神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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