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友之間會交流自己的犯案經曆。他們聽說我曾經是個傻子,紛紛問我為什麽要那樣做?大家都是無期,餘生還得靠往生過。


    樂高已經隻剩一塊,這個家就快要成型。


    母親最近被村裏的流言打得千瘡百孔,這都是他造成的。她好聲好氣地勸,他卻一點也沒聽,越發囂張到連續幾天不回家。回家卻是一身酒氣,甚至把母親趕出房間。


    她整天哭啊哭,把家哭成了一個魚缸,快要悶死我們這些人。我懷念她還年輕的時候,誰不喜歡美?但這些美快要被她哭光了。


    我發誓要教訓他,等他下次回家。


    屋外的陽光豔得很,陽光透過窗簾打在屋子上,“也就是那個模型”。我遲遲不下手,放進最後一塊。其實隻要我不提,沒人能發現它的殘缺,它儼然是個完美的複製品,事實上我也是在複製這個家。


    屋子在陽光下的投影更美好,我憑上帝視角觀摩,被屋子裏發生的事逗笑。我不是真的覺得好笑才笑,隻是被看透了的真相逼著笑。我真不是個好人,不過這屋裏又有誰算個好人。我盡力將人物都還原,他們該在何時何地幹何事。在什麽地方和做什麽事情都好解決,時間就隻能靠日光了。還好我有把控日光的天賦,比如晨時我會把他們一個個從床上拖拽下來,放在餐桌旁,日中和日落也是如此。其餘時候大家會集中在客廳的沙發上,家裏的人是個定數,攏共不過四人。大家整齊地麵對不發聲的電視機,連著一起演了出不精彩的默劇。模型不能像人一樣地胡說八道,但還好觀眾裏有像我這樣一個對劇情爛熟於胸,可以把台詞倒背如流的知情者。


    當午日明,刺眼的日光在窗簾的過濾之後依然刺眼。我把人從客廳挪到餐廳,擺放整齊。廚房裏又漫來了油煙味,家裏的抽油煙機越來越不管用了。我大聲讓母親打開窗戶,可她沒有聽到。辣椒炒肉嗆人鼻息,母親泡在裏麵,噴嚏打個不停。我起身,拉開客廳的窗簾,推開窗戶。油煙識趣地像群被困的蜜蜂,忘記在我臉上蜇上幾口就逃難似地跑了,還試圖騷動窗簾一起私奔。


    辣椒炒肉幾秒後就上了桌。母親見我在開窗,端盤子的手在空中盤旋了一陣,也對,以我的自身條件好像不允許有這些動作。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坐回客廳,將“房子”朝南朝北擺放,陽光從客廳穿過到了臥室,又從正門進到了廚房,一切都明朗起來。


    母親把廚房的窗子拉開,味道終於散走七八。


    午飯向來隻有我和她兩個人,其實最近幾個月來三餐都是如此。兩個人的餐桌上一般會擺上三碗菜,但那天不一樣,桌上擺了四大碗,除此之外還有一鍋湯。


    “爸爸今天會回來。”母親是在跟我解釋。她在說完之後才望了我一眼,猛然想起她的聊天對象不定能懂這些解釋。


    “噢。”我也回應了。最怕這種下意識的閃現會出賣自己,可是我做了二十多年傻子,已經感到厭煩,想要變個樣子。


    母親還是自顧自地忙著擺放碗筷,她忘記拿湯勺,於是背過身又去了廚房。


    好巧不巧,他準時出現在飯點。手裏還提了隻黑袋。


    “從廠裏拿回來的龍蝦,當晚飯還是宵夜,隨便你。”他把袋子隨手往池子裏一扔,活的都要被他摔成死的。不過我猜那裏麵原本裝的就是死的。


    母親看到那坨黑物,連忙放下手裏的勺,把東西一股腦兒傾倒出來。她打開水龍頭,也許水是生命之源,能救活那些奄奄一息的發黑河鮮。“你回來得剛好,去吃飯吧,給你燉了甲魚湯。”


    我瞥向那碗湯,原來裏麵那隻四仰八叉,骨肉鬆散的爛物叫甲魚。我把筷子往裏伸,想要救出那條粗壯肥滿的大腿。它的腳丫岔得很開,腳掌白晶晶,像把水晶做的蒲扇。


    他斜了我一眼,肯定是在舍不得他的甲魚掌,那我越是要當著他的麵把它吃得津津有味。飯桌上隻有我和他吃飯最大聲,此起彼伏的叫囂從我們含著飯菜的嘴裏發出,有時他贏,但通常我不會輸。


    整頓飯我一直跟他較勁,那隻幾斤重的甲魚幾乎全下了我的肚,他隻配吃渣,大肉他消化不了。我甚至沒有放過它的龜殼,吃飽喝足後就玩弄起來。我透過龜殼這邊的洞看向那頭,正好對上了那人眼神的凶狠。他的胸懷不過如此,都裝不進一隻畏首畏尾、苟且偷生的鱉。


    我感到好笑極了,張開滿是油的嘴哈哈起來。母親感受到了他的慍怒,她害怕得罪他,哪怕是他是個下三濫,她也不敢對這個下三濫說不。母親讓我停止大笑,稱我要是吃完就去客廳玩。可我怎麽舍得就離開。


    我把殼丟到了他的碗裏,濺出的湯都到了他臉上,順便在他的眼鏡上砸出了幾灘水花。我越發樂不可支,一邊等待他的反應。


    他的腮幫子已經被咬緊的牙鼓出了型,可他居然沒有立即發作。他取下眼鏡,母親識趣地接過後跑到廁所裏清洗。他就像做錯事了一般大氣不出,隻是抽出張紙靜默地擦臉。他把被油水浸透的紙巾揉成一團丟在碗邊,接著用筷子夾龜殼,一下沒夾穩,夾了幾次都是這樣。我想幫忙,上手從碗裏把它撈出後也衝進廁所,正好撞上出來的母親。她不知道我又惹出了什麽麻煩,還一個勁兒地安撫我,讓我自己好好玩。


    我用香氛仔細搓了龜殼好多遍,直到它散發出惡心的香甜膩味兒我才關水。我不知道自己開大了水,嘩嘩聲把外麵的爭吵都掩蓋。


    “看你兒子幹的好事!”母親把洗淨抹幹的眼鏡給他戴上,向來隻會對母親撒潑的他這次也不例外,他拍開母親的手,一下子打翻了麵前的飯碗。剛夠遮碗底的餘湯也被波及,撒得滿桌都是。


    “好啦好啦,不要跟一個小孩子過不去,我下次再單獨給你熬一鍋。”


    外麵的風從窗子裏鑽了進來,我們被溫暖洗了把臉,平複了些許身體裏的燥熱。可風又引得窗戶上的玻璃滋啦作響,還差點吹翻了我的樂高。


    被搶了食的他餘怒未消,一屁股躺坐在沙發上。他打開電視,調了頻道。他和安南都喜歡看些肥皂劇,明明家裏就有出這麽精彩的大戲卻不看。我把玩具往地上一扔,跑過去欲搶走遙控器,可他卻敏捷地把東西藏在了身後。於是我就套起了老招,跑到電視機旁按起了鈕,還把常備在桌下的硬殼紙支起,遮住了指示燈,讓他有器無用。


    我真像個小孩,而在他麵前,分明就是。多少次母親都是以此為由抑止他的怒火,對此他深信不疑,還深明大義,每次都饒過我這個小孩。


    母親剛收拾完,她在圍裙上擦著手,見我又在惹事,剛散下係帶還沒來得及取下圍裙就向我走來。


    她讓我上樓午睡,不要耽誤“爸爸”看劇。還一把取下我的隔板,“你調台吧,我帶他去睡覺。”母親的圍裙全糊在了我的臉上,我窒息在人間煙火的氣息裏。


    我撥開圍裙,“我不要去睡覺!”我還沒懲罰夠呢,怎麽能給他時間休養生息。


    在我還小的時候,母親會把我一把抱起,任憑我在她身上撒野撲打亂踹,沒把我關進房間她決不放下。她抱不動我已經很久了,但不妨礙我能摟腰粘著她。


    圍裙又遮掩了我的視線,母親溫柔地蹲下哄我,稱她去臥室陪我玩。


    我喜歡和母親在臥室裏麵玩,她會讓玩偶們複活,她能造出許多生動的童話,直到我睡著,我還能在夢裏聞到母親身上好聞的味道,感受她悄悄吻我額頭的綿軟。


    於是我決定暫時放他一馬,緊跟抓住我手的她進了臥室。


    “寶貝,你不能這麽欺負爸爸,這樣爸爸會覺得家裏不好玩,他就不會回家陪我們了。”母親看出我是在故意與他作對,又用哄孩子的語氣規勸我不要再繼續。


    他才不是我的爸爸。我心裏暗自提醒,不需要跟他講什麽父子情誼。我也篤定他和我的想法一致。但成年人在歲數上的遠超會瞞住他針對我的錙銖必較,我很明白自己的處境,卻做了二十多年的壞小孩。


    “可是他老欺負媽媽,我討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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