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 薑雪寧渾身的鮮血仿佛都滾沸了, 又瞬間封凍,臉色更一片煞白。


    她感覺不到半分溫度。


    張遮卻隻是無言地笑了那麽一下, 沾著血的清冷麵容竟添上了一許暖意,然後抬了手,輕輕搭在她單薄的肩膀上,慢慢緊握——


    謝危所立之處與下方山穀, 距離不過十數丈。


    刀琴、劍書二人都變了臉色。


    縱然甚少在人前顯露自己的箭術,可謝危從不是什麽手無縛雞之力的真書生, 一箭的去勢何其猛烈?破空而去時甚至發出尖銳的嘯響!


    隻是此箭既不是向著薑雪寧去,也不是向著張遮去,而是迅雷般掠過了二人頭頂, 徑直射向了他們的後方——


    蕭定非!


    天知道他在看見謝危現身的那一刻就已經知道大事不妙, 矮身準備偷跑。原以為謝危並未注意到他,誰能料想這一箭是朝著自己來的?


    隻聽得“嗖”一聲響。


    雕翎箭力道何等沛然剛猛?一刹便穿透了他的肩膀,帶出一道血之後, 竟連他整個人都被射得向後翻倒在地!


    場中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這時候回頭向蕭定非看去, 才發現這人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躲到了後麵去,隻怕再給他一些時間就要退進後麵的荊棘叢裏藏起來了。


    然而謝危這冷酷的一箭顯然滅絕了他全部的希望。


    俊秀的眉目間頓時湧上了清晰的痛楚,額頭上的冷汗更是瞬間淋漓而下。然而他跌在染血的荒草叢裏, 伸手用力地按住自己的傷處時, 唇邊卻不知為何掛上了一抹透冷笑,竟有點不似他尋常懶散胡鬧的桀驁,抬眸看向立在高處的謝危, 麵上是諷刺的嘲弄。


    度鈞終究是厭惡他的。


    縱然披了一張聖人似的皮囊,尋常也不置喙他什麽,可蕭定非從來很有自知之明,心裏看得清楚。


    早知道到他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了。


    一滴鮮血順著猶自震顫的弓弦滑落,在昏昏天光的照耀下,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謝危慢慢地垂下了手臂。


    這時刀琴在些微的錯愕間回過頭來,先瞥見了弓弦上的血珠,轉而看向謝危那低垂在寬大袖袍中的手指,才發現他的指腹,已經因為方才扣弦扣得太久、太緊,而被弓弦割傷,鮮血正順著指尖滴落。


    然而他渾無反應。


    山穀上下,一片靜寂。


    刀琴看了半晌,竟不敢出言提醒。


    謝危一箭將蕭定非射倒後,隻道:“拿下。”


    劍書眼皮一跳,便帶了人下去,立刻將受傷的蕭定非按住,並且下手極快地掏了塊淨布,把他嘴巴塞住了,使人押了下去。


    其餘人等則被團團圍住。


    薑雪寧還保持著將張遮護在自己身後的姿勢,眼見著那支雕翎箭從自己的頭頂飛過,竟不知自己心中究竟是什麽感覺。


    唯一的暖意,來自搭住她肩膀的那隻手。


    謝危放下弓的那一刹,她覺得渾身的力氣都消失了,差點腳下一軟跌倒在地。


    算是,賭贏了嗎?


    明明結果是自己想要的,可風吹來時,她仍舊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隻為高處謝危那靜默注視著她的目光。


    她又開罪了他。


    謝危伸手把那張弓遞回給刀琴,仿佛自己方才什麽也沒做一般,尋常地吩咐道:“看看張大人的傷。”


    立刻有人下去扶張遮。


    他傷得的確是很重了。


    薑雪寧站在旁邊,猶自怔怔不動一步。


    謝危便平平淡淡地向她道:“寧二,上來。”


    若說當初在宮裏他給她吃的桃片糕,讓她漸漸消除了前世對謝危的恐懼;那麽今天他彎弓曾對準過張遮的這一箭,又重新喚回了她對這個人的全部恐懼。


    這是屠戮過皇族的人。


    這是滅覺了蕭氏的人。


    也是將她心腹周寅之的頭顱釘在宮門上的人。


    從來就不是什麽善類聖人!


    可為什麽,為什麽要對張遮起殺心呢?


    明明都是同朝為官。


    何況今次竟有蕭氏插手進來,謝危實不像是在乎被誰搶了功勞的那種人。


    她回頭看了張遮一眼,見兩名兵士的確在為他包紮傷口,便垂了眸,輕輕握緊垂在身側的手指,終於還是一步一步朝著謝危走過去。


    每一步都有種踩在刀劍上的驚心動魄。


    他寬大的雪白氅衣被風揚起,平靜的目光隨著她的靠近落到她麵上,更有一種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薑雪寧埋著頭道了一聲:“先生。”


    謝危看著她被荊棘劃了幾道血痕的臉頰,有些淩亂的烏發,又看了看她發青的唇色,和身上那皺了些的粗布裙,眉宇間一片清逸,道:“方才我引箭,你怎的擋在張大人前麵?”


    薑雪寧囁嚅著不敢回答。


    謝危若有若無地低笑了一聲:“小姑娘家家胡思亂想,該不會以為先生要殺你心上人吧?”


    字字句句,綿裏藏針。


    薑雪寧想,世上怎有謝居安這樣的人呢?那一刻她分明覺出了他的殺意,然而他此刻的平靜和低笑,又仿佛真是她杞人憂天誤解了一般,隻叫她生出了萬般的惶恐難安。


    她在發抖:“我……”


    謝危卻道:“看你冷得。”


    他解了自己身上厚實的鶴氅,抬手披到了她的身上,把她纖弱的身軀裹了起來,又順手拂開了她頰邊一縷垂下的烏發,才淡淡地道:“薑大人很擔心你。”


    那鶴氅還帶著些餘溫。


    山間風大,一下都被擋在外頭。


    薑雪寧下意識抬手將這氅衣擁了,卻覺得這溫暖雖裹著她,卻隔了一層似的,難進心底。


    下頭一幹天教人等,早已束手就擒。


    蕭氏那邊殘兵敗將也都相繼被人或抬或扶帶了出去,蕭遠更是緊張著自己那寶貝兒子,喊人把壓著蕭燁的石頭搬開後,便令人抬著蕭燁趕緊出去找大夫了,倒是沒看見旁人壓著蕭定非上來。


    張遮傷處隻是草草裹了一下。


    隨行而來的兵士不過略懂些止血之法,真要治傷還得看大夫,因而見血不再湧流後,兵士便想扶他上來。隻是他搖首謝過,自己往上走來。


    謝危垂了手,轉眸看見她,道:“你失蹤之事並未聲張,京中不知,隻當你病了。長公主和親之事已定,倒有些想你。想來你受了一番驚嚇,小寶,就近在觀中找個地方,收拾出來讓寧二姑娘休息。”


    這意思是讓她走。


    小寶怔了一下,躬身答應,去請薑雪寧。


    薑雪寧躊躇,看了那頭張遮一眼。


    謝危便淡笑道:“此次伏擊天教乃是我牽頭,同張大人還有些話講。”


    原來這次的事情本就是他的謀劃。


    難怪一切都在掌中。


    薑雪寧但覺心中苦澀,雖並不知這後麵藏著多少深淺,可猜自己該是壞了謝危一點事的,眼下縱擔心張遮,似乎也於事無補。


    她欠身再行過禮,這才轉身。


    移步時望見張遮,張遮冷酷刻板的麵上一片沉默,唇線抿直,不作言語。


    很快,她去得遠了。


    頭頂的天空越見陰沉,竟是要下雪了。


    謝危身上隻餘下那雪白的道袍,有些畏寒的他,風裏立著,便似一片雪,卻負手望著下方穀底那些個已經受製於人、引頸待戮的天教教眾。


    先才接回了弓後,刀琴便帶了人下去,在這幫人身上搜尋著什麽東西。


    不一時,人回來。


    卻是緊擰了清秀的眉頭,低聲對謝危稟道:“似是丟了,沒見著。”


    謝危垂下眼簾,隨意一擺手道:“都殺了。”


    弓箭手們一直站在上頭。


    聽得他此言,緊緊拉著的弓弦俱是一鬆,嗖嗖嗖又是一陣箭雨,向著下方早已手無寸鐵的天教教眾落去,一時鮮血淋漓,全數撲倒在地,殺了個幹淨。


    山穀裏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兒。


    謝危於是想,也該下雪了。


    張遮看著他這般半個活口也不留的狠辣手段,靜寂無言,竟想起前世牢獄中,他受盡酷刑,為自己寫下判詞後隻待秋後處斬,未料那一日倒春寒正冷的天裏,迎來一位意想不到的訪客。


    已大權在握的當朝太師,還是那般波瀾不起。


    隻是他那時竟覺這人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深寂悠遠,像是大雪蓋了遍地,寒枝雀靜。


    他說,寧二歿了。


    張遮不知他說的是誰,隻感茫然。


    然後他好似才意識到,平平淡淡地改口說,你的娘娘歿了。


    張遮如在夢中。


    他卻還笑了笑,對他講:她留了話,請我放了你,可叫燕臨恨你恨到了骨頭裏,在她靈前醉醺醺哭了幾日,方才摔了酒,提劍要往這邊來殺你。張大人,可真是太厲害啊。


    張遮於是感覺墜進了一片雲霧,那片雲霧又掉下來,化作一片潑天的豪雨,籠罩了接天的蓮葉。


    恍惚又是避暑山莊午後驟雨裏邂逅。


    他是那個脾氣又臭又硬誰的好臉色也不給的張侍郎,她是那個嬉笑跋扈不作弄人不高興的皇後娘娘。


    她故意踩了他袍角。


    他想,若是給他重選一次的機會,他不要彎腰把袍角撕了,且讓她踩著,盡憑著她高興,願意踩多久便踩上多久。


    然後便聽見他起了身,讓人將牢門打開,對他說:你走吧。


    牢門上掛著的鎖鏈輕輕晃動出聲響。


    張遮穿著一身染血的囚衣,在牢裏坐了良久,才笑起來,道:我想去為家母上柱香。


    後來……


    後來。


    張遮遠遠地看著眼前的謝危,隻覺這人於世人而言是個難解的謎團,不過這一世仿佛多了一點子有跡可循的人味兒,倒不像是那遠在天邊的聖人了。


    謝危既不走過去,也不叫他走過來,隻是道:“定國公向聖上請命,搶在前麵入城,壞了謝某的計劃,倒累得張大人遭了一難,還好性命無虞,否則謝某難辭其咎了。”


    張遮道:“您言重了。”


    謝危道:“我那學生寧二,頑劣脾性,有賴張大人一路照拂,沒給您添什麽麻煩吧?”


    張遮聽著這“寧二”二字,想起眼前這人上一世所選的結局,隻覺內裏或許有些自己並不知曉的內情,然而對這注定要成亂臣賊子謀天梟雄之人的謝危,竟沒什麽厭惡。


    是天下已定,英雄當烹?


    又或是因為別的呢……


    他慢慢道:“薑二姑娘她,很是機敏聰穎……”


    隻是脾氣仍不很能壓得住。


    謝危看他始終不走過來,便笑一聲:“張大人似乎對謝某並不十分認同。”


    他看了下方那天教眾人堆疊的屍首一眼,目中無波。


    張遮卻隻是垂眸,自袖中取出一物來,平平道:“謝少師方才是著人找尋此物吧?”


    他指間是薄薄半頁紙。


    赫然是先前天教那左相馮明宇所拿的度鈞山人密函!


    謝危眼角輕輕抽搐了一下。


    刀琴更是心中一凜。


    張遮將這頁紙遞向刀琴,回想起前世種種困惑,都在得見這頁紙上的字跡時得了解答,誰讓他上一世也見過這般字跡呢?


    隻是紛紛擾擾,又同他什麽幹係?


    他看向謝危道:“方才便想,這既是天教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度鈞先生所送來的密函,也許能從中一窺究竟,將一幹亂黨一網打盡。是以留了心,趁亂將此函收了。一路瑣碎,一言難以道盡。謝少師若無多事,便待下官容後再稟。”


    刀琴接過那密函時,另手實悄扣了袖間刀。


    他同樣看向謝危。


    暗地裏殺機一觸即發。


    謝危不禁要想,這個張遮此行到底知道了多少,將這封密函交還由是否真的一無所覺……


    是呂顯在此,剛才那一箭多半已穿了這人頭顱。


    便一時鬼迷心竅留他活到此刻,見了密函,隻怕也要一不做二不休,寧殺錯一千不放過一個。


    他慢慢抬了手指,覺出一分痛時,垂眸才看見方才張弓引箭竟讓弓弦割了手,不覺品出幾分荒謬,於是望向張遮,忽然好笑地道:“寧二喜歡你。”


    張遮身子陡地僵直。


    謝危看在眼底,扯了唇角,饒有興味道:“我這個做先生的,頗是好奇,你也屬意於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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