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踩聯進入荔香院中,院內第一層建築是一片寬廣的開闊地,未顯含蓄之美,卻叫人感覺到說不出的痛快。


    冷色石磚遍鋪,整齊如砌,樹邊和石台之下堆滿了一盆盆初開的秋菊,香氣襲人。


    一般來講院中花朵都應該是看時節分區域盛開,極少像荔香院一般全用了盆栽,什麽時節就擺上什麽時節的花朵在前院,如此這般倒是一年四季都做得一枝濃豔,沒有個消停的日子。


    這些暫且不提,進入荔香院之後,最為顯眼的要數前院中心那一顆高大挺拔的梧桐樹,枝葉繁茂,一身清爽。


    許多第一次進荔香院的遊客,一進門別的都先不管,徑直就要去這梧桐樹前看上一眼,此時此刻,那梧桐樹下就聚集了一群遊人,正在指指點點,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白舒等人便也湊了上去,才到近處,白舒就吃了一驚,原來這梧桐樹幹的正中心處,開了一個大洞,中間空蕩蕩的,看起來觸目驚心。


    還不等白舒細細觀瞧,就聽到一旁有人說道:“你們這就不懂了吧,這梧桐可是荔香院的院魂,早在荔香院建院之前就長在這裏了。”


    白舒聽聞這個說法,心道有趣,不成想一棵樹也能成為荔香院的院魂,便開口問道:“請問這院魂二字,要從何說起呢?”


    那人見眾人大感興趣,一陣得意道:“這話就要從數百年前荔香院中的一位樂師說起了。”


    那人自顧自的走到了人群之中,站在梧桐樹下講述道:“數百年前院中有一樂師,技高超絕,喜奏諸般樂器,卻唯獨不奏古琴。旁人問起,他隻道古琴有魂,吾未見城中一琴如此,無魂之琴不若不奏焉。”


    白舒微微搖頭,有些不認同那個樂師的觀點,因為白舒知道葉桃淩的第一把劍隻是一根樹枝而已,不過白舒轉念一想,自己是不懂樂律的,既然不懂,就隻能算是外行人,而外行人非議他行之事,是一種非常不禮貌的事情。


    不等白舒多想,那人又道:“同年那位樂師寫出一首古琴曲名為烏涼調,驚動一時,曲譜一傳十十傳百遍布天下,可世間竟是沒有任何一張琴,能完整的彈出這首曲子。”


    白舒聽到這裏,不禁在心裏感歎,這就不是曲高和寡的事情了,音遊難至才是樂道最大的悲哀,那些妙曲聖調,隻存在於樂師的想象之中,卻根本沒有機會親耳聽上一次,那將會是何等的悲哀啊!


    那人接著又道:“那樂師自然不甘心自己譜成的曲子永遠隻是一紙虛妄,便收拾好行李,遊曆四方,準備找神木天絲,親手製作一張古琴,來演奏這首烏涼調。”


    話說的這裏,那人語氣之中不自覺的帶上了幾分唏噓道:“樂師這一去就是一個甲子,就在人們已經快要忘記他,忘記有那麽一首永遠也彈奏不出來的烏涼調的時候,那位樂師他回來了。”


    那人輕輕一歎道:“他離開荔香院的時候還是風華正茂,可回來的時候卻已經是白發蒼蒼,陪著他一起回到荔香院的,還有一組上好的冰絲琴弦,那是隻有在傳說中才存在東西。”


    那人說到這裏,賣起了關子,竟然是閉口不語起來,旁邊圍觀的人急忙追問道:“那後來怎麽樣了,他有沒有製出那張能彈出烏涼調的古琴?”


    那人微微搖頭,遺憾道:“那樂師回荔香院的消息不脛而走,天下皆知,可他想要的琴卻還沒有製好。他便廣告天下說需要上好的琴木製琴,舉國上下都在尋找那樂師所要的琴木,可到了最後,還是沒能找到一塊令那樂師所滿意的琴木,而這個時候那位樂師已經風燭殘年,即將不久於人世了。”


    眾人聞言也是一陣唏噓,白舒更是深深明白這種全力以赴,到最後還是鏡花水月,滿望成空的無力感,這也正是人們所常說的,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就在眾人感歎不已的時候,那人走到了梧桐樹邊,摸了摸樹幹道:“那一天也是一個秋日,陰風怒號,還沒到傍晚,天就已經暗了下來,那樂師就在這顆梧桐樹下,召集了荔香院中一眾善於音律的院生,準備將自己尋到的那組冰絲琴弦贈出去。”


    白舒的思緒便也跟隨著那人的講述,穿越到了那個秋風肆虐的陰天,可憐那日秋菊已然凋零。


    那人繼續講道:“那樂師站在樹下,憾然道‘一生求琴,死而不得,烏涼無響,泉下遺音’,他一句話說罷,就要咽氣而亡,可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秋風忽然吹熄,蒼穹雲破天明,那樂師身前的梧桐樹上驟然炸裂開一個大洞,洞中掉落出一塊梧桐木,正好落在樂師腳下。”


    白舒心裏微微一震,終於明白這梧桐樹上為何破了這樣一個大洞,耳聽得那人聲調高了幾分,一字一句道:“這就是荔香院中最為傳奇的一段佳話,梧桐剖心的故事。那位樂師最終用那段梧桐心木,製成了一張上好的古琴,就在這樹下我站的地方,親手演奏出了他數十年前自己譜出的那首烏涼調,一曲而終,那樂師仰天長嘯,千裏之內的鳥兒盡數而來朝拜,落滿了梧桐樹,那樂師一嘯之後,也終於撒手人寰,隻不過他這一生,再無分毫遺憾。”


    白舒聽的心情一陣澎湃,卻還是有些疑惑的問道:“朝聞道夕死可矣,那樂師也算是不枉此生,隻不過這院魂一說,又要如何解釋呢?”


    那人看了白舒一眼,高聲道:“那樂師早年間奏樂,都在這梧桐樹下,一人一樹分別數十年之久,再相見時,已是忘年知己,沒有人比這顆梧桐樹更加了解樂師心中所想,為了成全樂師,這顆梧桐甘願剖心以獻,而樂師走在自己選擇的路上,也一輩子沒有停下來一步,至死方休,這就是荔香院的院魂。”


    那人高聲問道:“從荔香院之中走出去的學子,都要在離開之前問一問自己,你是否願意為民剖心,為國剖心,終其一生走在這條造福天下蒼生的道路上,不死不休!你能做到這一點麽?你究竟願意為了什麽,才肯把自己的心剖出來?”


    白舒被那人幾句話說的微微激動,站在原地,身子顫了一顫,也不禁在心裏問自己這個問題。


    他白舒究竟願意為了什麽甘願剖心以獻,有沒有什麽是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做成的事情,白舒想著想著心就沉了下來。


    因為他從沒想過為國為民,他隻想要淩問兒活著,可人世之中,怎麽可能會有死而複生的事情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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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如今這般光景,白舒心裏縱有千萬般悔,千萬般恨,千萬般不舍和不甘,也隻能慢慢學著放下了。


    旁人不像白舒一般自私,心裏都在想著那人方才那一番話,梧桐剖心,為國為民。這本和國家社稷,天下蒼生都沒有關係,卻被荔香院奉為院魂,叫人聯想到自己身上,這也是讀書人所特有的本事。


    比起星院來,白舒自然是更喜歡荔香院,不管是踩聯入院,還是梧桐剖心,都能體現出荔香院對於精神教化這一方麵的深厚底蘊,這是世間其他組織所都不具備的一種東西。


    這一番曲折的故事聽了這麽久,太虛觀的一行人也都是感慨萬千,尤其是許劫和羅詩蘭二人,兩人在莫淵山清修苦練多年,早已經沒了什麽理想和追求,性子一分一分的淡了下來。


    此刻二人聞聽梧桐剖心之事,年少時期久遠的記憶又重新翻騰了起來,他們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多久沒有過這樣奮不顧身的衝動了。


    羅詩蘭偷偷看了白舒一眼,目若秋泓。


    倘若白舒望見這一幕,他可能會明白自己就是那個甘願令羅詩蘭剖心以獻的人,隻可惜白舒這一刻沉浸在悲傷之中,完全沒有注意到羅詩蘭的一舉一動。


    旁人也注意到了白舒這般失魂落魄的表現,都沒有開口去打擾白舒。


    一直到圍觀梧桐樹的人散去了大半,白舒方才回過神來。這時候白舒才發現羅詩蘭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梧桐樹下,從錦袖之中探出了纖長白皙的手臂,用指尖輕輕點在了梧桐樹的樹幹之上。


    那溫柔觸碰的摸樣,和那憐惜到如望見白舒一般的神情,都靜美如同秋葉。仿佛羅詩蘭伸手觸摸的不是一顆樹,而是一個沒有了心的,隻有著黑洞洞可怖胸口的,無怨無悔卻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一個人一樣。


    “師姐...”白舒下意識的喚了一聲,他情不自禁的想要靠近羅詩蘭把她從那種悲傷凋零的氛圍之中給拉出來,可羅詩蘭看都沒看白舒一眼,隻是忽然抬了抬頭。


    白舒也順著羅詩蘭的目光看了過去,高大茂密的梧桐樹冠在沒有風的情況下搖曳了起來。


    羅詩蘭忽然朱唇輕啟道:“不用等了。”


    她這一句話說完,整顆梧桐樹的樹葉開始如同秋雨一般紛紛下落,綠色的樹葉在從樹冠處落到地麵的過程中,就逐漸變得發黃,然後又一點一點的燒成了紅色,最後落在地麵之上,化為了灰燼。


    一身白衣的羅詩蘭在火焰之中,在樹葉遮擋下的白舒的視線裏逐漸變得模糊不清起來,她那若有若無的身影,伴隨著讓白舒難以忘記的若有若無的香氣都逐漸變的不真切起來。


    她是這場火雨之中唯一沒有化為灰燼的東西!


    一直到了最後,梧桐葉落盡,剩下的那一顆光禿禿的樹幹,也在無聲無息中燃燒了起來,烈火驟然而起,火光一直燒到了天邊。


    白舒在熊熊烈焰之中奮不顧身的衝了進去,抓著羅詩蘭的手腕把她從梧桐樹邊拉了回來,羅詩蘭冰涼的手心激的白舒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


    荔香院的那顆院魂,在頃刻之間就徹底化成了一片灰燼,一陣平地而起的狂風過後,甚至連一點點痕跡都沒有留下來。


    院中最開始滿是驚呼,而到了這一刻,就是死一般的寂靜。


    直到羅詩蘭淡然開口道:“它不知道那個樂師已經死了,還以為是他又一次離開,隻不過第一次它等了一甲子,這一次它多等了幾百年。”


    羅詩蘭握緊了白舒的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剛剛告訴它不用等了,因為已經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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