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勁急,古道黃昏。


    小茶館前飄搖著的“古”字旗十分陳舊,但與之相對的,旗下的茶客卻絡繹不絕,茶水添了一壺又一壺。


    這種驛站旁的小茶館,最不缺的便是江湖中人,最少不了的便是江湖軼事。


    “嘿,你聽沒聽說,揚州的柳葉山莊,一夜之間給鬼手書聖滅了門!聽說從那百畝桑林裏頭,挖出來了二十來具屍骨呢,都是柳四爺當年下的黑手!也算是惡有惡報吧!”一個鬼頭鬼腦的黑衣劍客神神道道地說著。


    立刻就有人接茬:“是啊是啊,聽說那最喜歡收集刀劍的柳家三少爺,一下子撞柱而死。柳家那個最好看的大小姐,也在大廳裏頭自刎了。我這可都是聽當時參加了那場謀劃的正道俠士親口說的!柳葉山莊大奸大惡,必懲之而後快!我覺得鬼手書聖這一次啊,的確是做了件好事。”


    有人歎息一聲:“可惜了柳三少爺,他以前還買過我的劍呢。明明是把沒多大來頭的花鋒兩刃劍,他居然能出到十兩黃金!”


    有位女俠當即捂住了豐滿的胸口,不慎將麵前的茶盞打翻,花容失色道:“柳三少爺……死了?是那個……鬼手書聖幹的?”


    隔壁桌的長眉老者啜了口茶水,不以為然道:“江湖之事,生生死死,又有什麽可奇怪的?還有件事,那一晚柳葉山莊忽然又來了個苗疆人,他身上的毒物在烈火裏爬行,如履平地一般,連殼子都不曾紅。不少正直俠士,就這麽被活活毒死了。也真是可惜。”


    那位女俠已經嚇得臉色煞白,小心翼翼問道:“前輩說的莫不是……苗疆的代樓皇子?”


    “除了他還能有誰?嗜殺好色,陰險手段層出不窮。那一晚去柳葉山莊的大都是年輕有為的正道俠士啊!就這麽被殺的十不存一。若是除去西涼貪魔殿的三王六惡四不善,此人真可說是當今武林上第一魔頭了。”


    女俠歎道:“代樓暮雲也算個美男子。隻可惜……對了,鬼手書聖是一品境高手,居然未曾阻止代樓暮雲?”


    “這你就別提了,那鬼手書聖現在日子也不好過。滅柳葉山莊那晚,莊後竹林裏頭不知從哪冒出來一個剛剛破境的一品高手,和鬼手書聖好一番惡鬥,最後居然還是鬼手書聖輸了半招,到現在都還臥床不起,我看啊,是挺不過這個冬天咯。”


    黑衣劍客大吃一驚道:“鬼手書聖入一品境已一年有餘,居然被一個剛破境的毛頭小子給殺了?”


    “就算是個剛破境的小子,人家破的也是一品境,你又算老幾?”長眉老者很不滿意地斜了他一眼。


    “據說那高手破境之後,天邊鬥牛二星驟然投下一片紫光,與他身上暴射而出的金光相交,絕對是名副其實的一品大氣象。借了這天地氣運,也難怪鬼手書聖打不過他。”


    一旁有位虯髯刀客問道:“如若這是真的,那他便是當今天下間第十七位一品高手了。不知這位高手尊姓大名?”


    “現在江湖上諢號倒是不少,什麽氣衝鬥牛、刀斷鬼手,據說他的真名啊,叫胡不喜,原來隻是兩浙路的捕頭,沒想到在刀道上能有如此成就。”


    虯髯刀客歎道:“此生能與這等睥睨天地的高手一戰,也不枉段某來過一遭了。”


    此時,與他同桌的一位白衣人忽然淺笑道:“閣下欲戰,未必不可能。”


    虯髯刀客奇怪地看了這人一眼。披散黑發,長相平常,眉眼無悲無喜,緇衣背匣,看著是個居士,又很沒有佛門中人的模樣。最奇怪的是他身邊還坐著個紅衣少女,眉眼嬌俏,天真乖巧,讓人看不出來她與這位居士有何幹係。


    沒想到,那個剛被虯髯客認定為乖巧的少女一下子跳將起來,衝著那緇衣居士喊道:“趙無安!都跟你說了你重傷在身不要說話!話怎麽這麽多呢!”


    白衣居士無奈地搖了搖頭,衝虯髯刀客抱歉一笑,低頭啜飲盞中茶。


    虯髯刀客愣了愣,不解地撓了撓頭,自顧自續道:“氣衝鬥牛胡不喜,還真是個讓人神往的對手啊。”


    長眉老者讚同道:“可不是。剿滅柳葉山莊,我徒弟恰好也在。據他說,那一晚鬼手書聖可謂是使出了吃奶的勁,一口氣喚出一副五丈高的巨靈幻象,沒想到胡不喜僅僅一刀,就把方圓三裏的竹林全都給攔腰劈斷,逼得那巨靈幻象衝霄而起,再也沒回來。我估摸著鬼手書聖也就是因為這個,神魂離體,一病不起了。”


    虯髯刀客臉上流露出神往之色,喃喃道:“我定要與之一戰。”


    他對麵,那位白衣居士已然喝完了一盞茶,將幾枚銅板擺在茶盞旁邊,就和那紅衣少女悠悠離去。


    長眉老者不以為然道:“段狩天,你奇經八脈隻剩七脈,不到八卦之數,難以與天地之氣溝通。此生,你是無緣一品境界了。”


    虯髯客哼了一聲,低沉道:“隻剩七脈又如何?我段狩天偏不信這個邪。我就要當這自古以來,以七脈成就一品的第一人。”


    黃昏更深,西風更緊,半空中有晚歸雁群,悠悠一字排開,向南方飛去。


    ——————————————


    胡不喜晉入一品境的那一天黎明,趙無安蘇醒時,發現竟然是安晴在給他打水擦臉,麵容憔悴。


    趙無安知道是安晴帶胡不喜來的柳葉山莊,也知道當時安晴就候在莊門邊。當晚的柳葉山莊雖然罪惡滔天,但畢竟前去的都是正道人士,趙無安也不擔心會有人傷害安晴。


    不過代樓暮雲此前畢竟曾派人毒殺過安晴,這點才是最讓趙無安放心不下,所以他才會拚死跑出柳葉山莊,為的就是趕在代樓暮雲發現安晴之前,把她救走。


    萬萬沒想到,最後居然是安晴救了他。


    塗彌被解暉帶走,莫稻則不知所蹤,代樓暮雲一夜間令柳葉山莊內外都血流成河,胡不喜更是突破一品,擊敗了鬼手書聖呂全策。那夜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趙無安甚至都分不清哪些是他親身經曆,哪些是道聽途說。


    直到現在,一想到解暉竟然就是黑雲會的舵主,他仍然難以釋懷。


    一旁的安晴見他這幅模樣,在他耳邊叫道:“想什麽呢,這麽出神?”


    趙無安無奈地退開一點距離,神色複雜道:“我在想,你這次跑出門,你爹會不會急瘋了。”


    “才不是呢,我跟我哥來的啊,去柳葉山莊之前,還跟他打過招呼了呢。”安晴雙手交叉別在身後。


    趙無安想起來了,安晴確實提過他有兩個哥哥,其中一個做的是水上生意,來揚州也不奇怪。


    “那我們現在是去見你哥哥?”趙無安沒來由地有些窘迫。


    安晴噗嗤一聲笑出來,擺擺手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啦。胡不喜那麽擔心你,我就跟他保證了要護你周全的。所以也和哥哥說過了,先送你回久達寺。正好他也有些生意要處理,一時半會脫不開身。”


    揚州離久達寺確實不算遠,雖然分屬兩道,但畢竟都在淮州名下,即便是以趙無安和安晴的腳程,一月之內也能抵達。


    趙無安沒來由地有些動容:“多謝。雖然隻是老胡一個無理的要求……”


    “你別這麽說啊,和你一起騙了他,還是他那麽關心的喬溪,我心裏也不好受。”安晴扁了扁嘴,但隨即又換上一副陽光笑容,“不過,那一晚,他也已晉入一品境了吧?真是好厲害啊,在如今的江湖,也算是赫赫有名了!”


    趙無安心下微動。


    一品境,雖說古往今來晉入此等境界者如過江之卿,並無空前絕後之說,但哪一個一品高手,不是在他們的時代掀起過滔天巨浪?


    胡不喜晉入一品境,固然是好事,但趙無安有喜也有悲。一來,以胡不喜的刀法,默默無聞時並無人多加在意,但入了一品,必然引來明裏暗裏無數目光,他那一身奇異刀法也將被查個通透。屆時,不僅是胡不喜,就連趙無安的身份,也麵臨泄露的危機。


    再說,趙無安知道,胡不喜喜歡過的是小衙聽濤、有滋有味的小日子,如今入了一品境,隻怕是再也不能安居於那張兩浙總捕頭的小藤椅了。


    趙無安為之深深扼腕。


    如今距離柳葉山莊之案已然過去接近一月,趙無安的一身傷勢才逐漸好轉,遂在今天與安晴一同在揚州城外的驛站裏喝了盞茶,便緩步向淮西久達寺進發。


    入江湖容易,出江湖可難得很。


    走出驛站沒幾步,黃昏夕陽更沉,溶在眸中仿佛金蝶振翅。


    安晴忽然問道:“那天,你在柳葉山莊裏,怕不怕?”


    趙無安苦笑:“怎麽會怕?”


    “我娘說是人就會怕,我爹也說在戰場上殺人,事後回想也都後怕得很。”安晴絞盡腦汁道,“可是,不管是一個人待在古墓裏,還是在西湖上受了那麽重的傷,我感覺你都沒有害怕。柳葉山莊那一晚,一定很危險吧?你是不是從來都不會害怕?”


    本來已將過往放下的趙無安聽她這麽一說,沉默了起來。回想起在柳葉山莊那漫長的一夜,從擊殺賀知古開始,到馭出白頭翁昏迷為結,他幾乎是馬不停蹄,精疲力竭。


    不過想來最後怕的,還是被賀知古點出“伽藍安煦烈”五個字的時候。


    他都知道此事,解暉更不可能不知情。無論在造葉還是大宋,有著這五個字的人頭都值至少一千兩黃金。解暉是個商人,卻並未殺他取財。


    解暉說,留著他還有大用處。


    以前的解暉是個商人,如今的解暉是個棋士。以江山為棋、兩朝為子的棋士,真是想想就讓人覺得頸後生涼意。


    趙無安拍了拍身上這件新繡緇衣,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不過,那又如何?


    十年前他放言要讓大宋天下無安,如今不過是多了個解暉罷了。趙無安從不曾懼怕來路難走,如果真走投無路,他亦願做那柄佳人斬。


    實際上,這也是趙無安願意進入柳葉山莊真正的潛在原因。佳人斬最開始的主人,並不是葉家。


    七十年前薑入海自首屆雄刀百會上奪魁,獲得的獎勵便是此刀。


    懷璧其罪,揚州歸途中,薑入海便被無數正邪人士截殺。


    那時候,那個嗜酒好賭、終日醉醺醺的漢子,隻是揚了揚手裏的佳人斬,罵了一句話:


    “你們他娘的,就是吃不到葡萄,還說葡萄酸!”


    持佳人斬在手,薑入海一刀破去十裏晨昏。直教山川顛倒、日月齊崩。


    “不怕。”趙無安淡淡道。


    偷偷瞥著他的側臉,安晴莞爾一笑。


    “好啦,那你就快點走啦。走走走,別老這麽慢。”安晴跑到他身後,雙手拍著他的背往前推,“再走這麽慢,天黑前可到不了客棧。”


    趙無安也隻能無奈苦笑:“知道了,知道了。”


    夕陽西下,黃昏古道,西風勁急,安晴與趙無安的影子,在官道上蜿蜒而行。


    風吹過少年衣衫,亦吹去少年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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