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過晚牆,冷月淒厲,樓頂群鴉密集,白衣鐵馬的中年將軍拄著槍站在原地,神色茫然。同是一身白衣,趙無安周身劍氣四溢,長發飄搖,身前五劍懸空。


    站在二人正中,即將受到前後夾擊的杜傷泉仍是負手而立,神色淡然。代樓桑榆的蠱毒確實已入他體內,但接觸時間過短,毒量少之又少,對常人而言足以斃命的劇毒,在一品高手看來卻遠非不能抵禦。如今暗自運功療傷已有半柱香之久,杜傷泉的功力雖未回複到全盛狀態,卻已差之無幾。即便燕歸來與趙無安同時發難,他也有信心將之接下。


    更何況,重見當年造葉國二皇子,燕歸來此時的心態想必極為有趣。杜傷泉更是覺得不足為懼,


    這一切,都落在了代樓桑榆的眼底。


    她不明白為什麽趙無安要回來救她,為何明明並不情願,卻仍是向杜傷泉擺出了動手的架勢。


    她技不如人,帶不回獨山玉,便是輸了,便是死了,本無可非議。


    趙無安卻偏偏要來攪這個局。她覺得很無奈,也覺得很苦惱。若是自己死在此地倒也無妨,可她並不願就此拖累了趙無安。


    四肢百骸中忽然一陣暖流湧動,不知從何處生出來了力氣,代樓桑榆以幾乎碎裂的肩膀靠著牆壁,伸出手撐起身子,慢慢地站了起來。


    雖然懵懂,不知這力量從何處而來,但代樓桑榆明白自己又有了一戰之力。


    她向來不善言語,所以這一次,她也一個字都沒有說,隻是站在了趙無安的身邊。


    杜傷泉冷冷一笑:“何必呢?一二品之間亦是天壤之別,即便是以一敵三,我也並不懼你們。“


    眼見代樓桑榆又站到了身邊,並無生命危險,趙無安震驚之餘,心下也是暗暗鬆了口氣。


    但大敵當前,他亦是知道,與杜傷泉這一翻臉,除了死戰,便再無轉圜之機。為救代樓桑榆,趙無安別無他選。


    所以他又上前了一步,幾近觸碰到杜傷泉護體氣牆。


    “無安本無意冒犯……但此事涉及桑榆,得罪。


    杜傷泉冷笑一聲:“螢燭不自量。“


    半空中一聲轟然炸響,采桑子、菩薩蠻、蘇幕遮並駕齊驅飛出,刹那間空中便印出三處凹痕,震鳴之聲不絕於耳。


    杜傷泉雖然口中不屑,但眼見趙無安真正動起手來,他自己又身中劇毒,亦是不敢托大,今夜起第一次用上了雙手。


    杜傷泉成名絕技是一手清風掌,但看家功夫,卻是極少在常人麵前使出的曉霧拳。趙無安能一語道破他的“清風曉霧”,想必已是透過穀如來的化名,看穿了他的真實身份。


    事已至此,杜傷泉已再無惜才之心。苦心經營坪山客棧十年,杜傷泉就是為了這一批貨,斷不可能因為一名流落異鄉的皇子相求,便抽身而退!


    左手遞出一道氣勁彌補氣牆之上的凹痕,杜傷泉身形疾動,右手五指握緊,霎時成了個金剛不破的鐵拳。隨著他踏步遞招,一拳自密集氣牆之中打了出去。


    拳風撞至氣牆,輕輕一顫便散作一團大霧。霧中卻又似含有無數交織氣勁,三柄死死插在牆上的劍被這拳風一振,竟不受控製地倒退了出去。


    杜傷泉兀自巋然不動,身側三尺雲霧聚散,盡是巍峨氣象。


    “三式過後,前輩若仍不願退,無安隻得祭出匣中洛神賦!”


    狂風驚起,趙無安厲聲疾呼。


    杜傷泉實力強悍若此,趙無安深知在他麵前藏拙也是無益,隻能抱著破釜沉舟之心,背水一戰。


    三劍已倒,趙無安身後匣中又出三劍。


    虞美人、鵲踏枝、白頭翁。


    白頭翁劍身散發出浩蕩青光,幾乎直達廬頂,驚得簷頭烏鴉一陣撲棱。鵲踏枝劍意淋漓,有如提筆點墨般,向著杜傷泉周身氣牆盡撒過去。


    而六劍之中最為輕薄的虞美人,則化為一抹不可捉摸的隱約氣勁,消融於夜色之中。


    白頭翁青光浩蕩。


    本就已彼此熟識十餘年,趙無安此舉是何用意,代樓桑榆怎會不知。


    雖說洛神劍術奧妙無窮,但在趙無安手中並不算如虎添翼,倒不如說這便是趙無安得以行走江湖的唯一倚賴。而此戰的對手乃是高居一品的杜傷泉,更不可能看不出趙無安刻意掩藏在二劍殺機之中的虞美人。


    以浩浩蕩蕩的白頭翁與鵲踏枝為引,暗中遞出虞美人,遇上二品高手或可出其不意,卻斷斷瞞不過杜傷泉的眼睛。


    所以,這一回合的勝負,其實並非取決於趙無安,而是其他人。


    燕歸來忽然從喉嚨深處爆發出如同喪門惡犬一般的厲吼聲,雙目溢血,揮舞著長槍向著杜傷泉的後背殺了過去。


    代樓桑榆蓮步輕移,右掌中又生新蠱。幾隻帶著血沫的肉''蟲自她袖中蠕動而出,在漫天浩蕩青光的掩蓋之下,向著杜傷泉爬了過去。它們的身段雖肥碩,速度卻迅捷無比。


    這邊是當年在江南道時,代樓桑榆用以擊殺二品高手解彥的斷腸血蠱。這種毒物煉製同樣不易,不過相比蠱毒蟲王而言已是便宜上太多,代樓桑榆一次性也能帶上數隻出行。


    這種蠱蟲體外無毒,不貼身便無法形成殺傷,優勢便在於行動迅速,且氣息極為隱蔽。解彥當時被這種蟲子突入身體之前,也未曾有絲毫察覺。


    遭受三方夾攻,杜傷泉眼睛雖注視著飛馳而來,欲正麵突破氣牆守禦的鵲踏枝與白頭翁二劍,卻早在暗中提防著那柄一閃而逝的虞美人,未有絲毫慌亂。


    燕歸來的長槍觸至杜傷泉身側無形氣牆,便如泥牛入海,一身氣力盡數打入虛無。


    鵲踏枝與白頭翁兩劍一前一後呼嘯而來,卻幾乎同時受了杜傷泉抬手拳掌,硬生生被擋在半空。若非趙無安強行禦氣加力,幾乎又要如先前三劍一般被頂回地麵。


    五六隻斷腸血蠱在浩蕩青光掩蔽之下,偷偷越過了那扇無形氣牆。饒是以杜傷泉的神通,亦已將全部餘力放在了提防虞美人之上,對於這緩慢走入他氣牆中的斷腸血蠱,卻無絲毫察覺。


    洛神劍匣劍意凜冽,趙無安與杜傷泉之間已然有五把飛劍胡亂散落,卻始終不見那柄虞美人的蹤影。


    哢嚓一聲,燕歸來的長槍驟然折斷。


    趙無安在身後豎起手指,隨機便有一柄輕薄飛劍輕快地環繞於指尖。


    那幾隻斷腸血蠱,也終於爬到了杜傷泉的腳邊。


    直到這時,這位以拳掌聞名江湖的一品高手,仍未有絲毫察覺。


    趙無安微微皺起了眉頭,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雖說以他和代樓桑榆默契無間,做到這種配合並非難事,但杜傷泉直至此時仍未有反應,似乎也有些太不對勁。


    很快,他那不祥的預感就得到了印證。


    而將這預感印證的,是從天空中掉下的一樣物什。


    那東西鞠球般大小,夜色之中隱約有刺目色彩,自屋頂被驟然拋下,砸在了杜傷泉腳邊。那幾隻千辛萬苦才爬過來的斷腸血蠱,也在此時被砸成一灘血肉。


    場中四人俱是一驚。


    因為那從屋頂上掉下來的東西,是一顆頭顱。


    就在此時,今夜眾人爭奪得你死我活的那車獨山玉中,忽然鑽出了一個人影。


    他一股腦鑽破了好幾隻用來偽裝的箱子,一吹口哨,馬廄裏頭便有兩匹駿馬忽然發了瘋般頂破護欄,跑了出來。


    他從馬車上一躍而下,一手抓過一隻馬背上的韁繩,身形如飛燕擺尾,一路碾過了十幾個白衣將士的死屍,直朝著院子正中拚殺著的四人疾馳而來。


    饒是杜傷泉,在此等變故之下也難以快速做出反應,又不知道馬上之人是否有何殺招,當即也是向後退卻一步,堪堪避過了這兩隻發了瘋的駿馬。


    雖說夜深月隱,看不清那人容貌,但仍可知其手段不淺。雖身懸在兩馬之上,雙腿卻能同時一踹馬尻,又將雙馬激得更凶一層,咆哮著衝向代樓桑榆與趙無安。


    經過兩人身邊時,他忽然一拉手中韁繩,放慢了速度。代樓桑榆尚在懵懂,那人卻不客氣,徑自越向了一隻馬上,兩手同時拉住趙無安和代樓桑榆,向上一扯一拽。


    趙無安倒不打緊,本就身受重傷的代樓桑榆可經不了這般折騰。身子還沒飛上馬背,便就幾乎痛得昏死過去,被趙無安緊緊摟在了懷裏,才沒從馬上跌墜下去。


    趙無安大喊:“往哪走!?”


    那人也同樣以大吼回應:“撞出去!!”


    “我……”冒到嘴邊的髒話還是被趙無安憋了回去,“你們軍裏頭就是這麽打仗的?”


    “廢話,老子認你是兄弟,你就別跟老子不懂裝懂談兵法!”


    說話間,那人已是縱馬疾馳向前,一股腦朝著院中那堵白牆撞了過去。


    頂著鐵轡頭的大馬嘶叫著把雪白的牆壁撞開了一個窟窿,碎石黃土傾瀉,跟在後頭的趙無安有苦難言,隻能拚命俯身,護住懷中代樓桑榆的口鼻。


    兩匹高頭大馬一前一後,硬是撞進了坪山客棧的一間客房。


    “跟緊了!我們飛鵲軍的馬,就是這燥脾氣!”


    絲毫不給趙無安喘氣的機會,走在前頭的那人又一甩韁繩,胯下大馬怒吼一聲,甩動著馬鬃,抬起兩隻前蹄往客房的窗戶上踩了過去。


    年月已久的桉木窗在鐵蹄之下自然是不堪一擊,轟地一聲便整塊碎裂。繼磚石傾瀉之後,緊接著又是木屑飛濺,趙無安心裏真想罵娘不止。


    明明馬勢已經停滯不住,眼看著就要把他的腦袋往雪白的牆上糊過去,那人卻仍是麵色不變地喊道:“彎腰低頭,鑽出去!”


    說話間,他就把腦袋死死地埋在了馬首邊上。去勢難減的駿馬一步下去,後蹄揚起,便從窗戶之中鑽了出去。


    趙無安也煞是無奈,隻好跟著一揚手中鞭子,駕馬衝向窗戶的同時俯身彎腰,把頭拚命向下低,緊緊地護住了代樓桑榆,同時又小心地不觸到她雙肩的傷口。


    窗外荒原白土接天,似有天光乍破。


    夜色原野之下,飛鵲營統領徐榮肩披著用來偽裝的麻衣袍子,洋洋得意地大笑起來,笑聲穿雲裂石,貫響天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醉飲江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煩局神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煩局神遊並收藏醉飲江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