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那些話本折子戲裏頭,到了主角該出場的時候,必然會先造一場大聲勢,好讓看客知道這人是個不簡單的角色,至少大有戲份。


    而那位坐於簾後,輕搖折扇的世家公子顯然便是刻意挑了這麽一個出場方式。在眾皆靜寂的時候卷起珠簾,一上來便單刀直入地問話,引得那興衝衝前來宣告消息的人一愣,激動神色也僵硬在了臉上。


    “怎麽,不敢答了?”世家公子抿唇一笑,“瓦蘭與苗疆雖鄰,卻差了暮秀村十萬八千裏,那裏的消息,是如何傳過來的呢?”


    那人愣愣地答道:“公子勿要不信,這消息可是千真萬確的,不信你看,這信上還有江寧府尹的紅戳!”


    他伸出信紙,一一遞到周圍的人麵前,確實得到了旁人印證。


    世家公子一合折扇,“這封信紙又是如何到你手上去的?”


    “就貼在城門口的告示欄上!我眼疾手快才撕下來的!”讀信人臉上又泛起了一絲驕傲的情緒,顯然對此事很是得意。


    世家公子哦了一聲,揚起折扇,衝卷簾女子道:“沂娘,他承認了。”


    卷簾女子微微福了福身子:“是,公子。這就扭送衙門。”


    讀信人一愣,還未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情,那站在簾邊的女子便大步流星衝了過來。她身形妖嬈,可雙足卻全無女子曼妙姿態,大大方方,一步邁出去足有近半丈遠,轉眼便走到了讀信人麵前。一雙看似軟若無骨的手揪住來人領口,輕而易舉便將他自平地之上提了起來。


    讀信人還沒回過神來,就已被她這麽揪著到了茶館之外。直到意識到自己居然被一個女子輕易舉走,他才慌忙掙紮起來:“放開我!你要幹什麽,我什麽都沒做錯!”


    “國有國法。城門口的告示,誰允許你這升鬥小民揭了?”


    公子哥滿麵無奈地又撐開折扇,輕輕搖了搖頭,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


    茶館裏安靜了半晌,無人言語。直到一人忽然站起身子,滿麵欽佩地鼓起掌來,其他人才如夢初醒,跟著猛拍巴掌。安靜了沒有多久的茶館立刻又熱鬧了起來。


    公子哥歎了口氣,也未去看他人一眼,徑自放下了垂簾,身形複又隱入一幕珠簾之後。


    另一麵簾幕後頭,趙無安輕擲了燙手的茶蓋,笑道:“茶有好壞,戲分優劣。這家店的茶水不錯,戲演得倒真是劣。”


    胡不喜撓了撓頭,顯然也是明白了趙無安弦外之音,賠笑道:“江湖嘛,不就是大家各憑手段,打名聲出風頭賺金銀,也各有活法。那世家公子哥兒有權有錢有手段,喊個人來陪自己演場戲出出風頭,也沒什麽大不了。這家茶館,我記得倒沒啥不許演戲的禁製。”


    趙無安道:“聶家為了拉段狩天入夥,還真是什麽手段都使得出來。”


    胡不喜在旁窺見他神色黯然,自然也猜得到老大的心情不算很好。許多事,江湖上眾說紛紜,但他們本身身在局中,倒是能從某些隱秘之中,一眼便把真相給看破出來。


    再喜怒無常的一品高手,也不會一時興起便屠了整個村子,那是魔頭才幹得出來的事。而兩人那夜從暮秀村外殺出時撞見聶家與靈山弟子起爭執,正是因為靈山懷疑聶家私藏了段狩天。


    從聶家來說,就算段狩天本不樂意依附於之,但他們畢竟為段狩天擋了找上門來的仇家,再隨便找桶汙水潑在他身上,引得江湖正道人人喊打,自然也就逼得他除了聶家,無處可去了。


    這等流氓做法,若是看了個真切,也確實該感到憤慨不平,胡不喜也不由暗自喟歎了一陣。


    但他向來是想到什麽說什麽的性子,也知道趙無安絕不會光因這等事情消沉,便故作無謂地學著那公子哥兒的樣子把盞中茶水一飲而盡,歎道:“嗨,我說老大你也不用這麽想。萬一這是那叫段什麽天的老哥自己想入的聶家呢?再或者說吧,萬一真是他屠了那暮秀村,我們也不得而知啊,對不對?”


    “城門上的消息,既然點明了瓦蘭,應當頗有幾分可信。”趙無安思忖道,“蘭舟子劫走段桃鯉,是為了那塊象征四朝同盟的玉佩,但苗疆危局已解,五毒門主被殺,解暉在苗疆應當沒有那麽大的手段,集齊玉佩以控四朝之說,不太可行。所以,要利用段桃鯉,多半還是會把她帶回瓦蘭去。”


    “然後咧?”反正這些事情胡不喜知道的也不多,索性放棄了思考,聽著趙無安講下去。


    “自福州去瓦蘭,陸路遙遠,但海路卻需深入外海,更為艱難。穩妥起見,蘭舟子與貪魔殿應當是選擇了前者,算算時間,也差不多在那時候經過暮秀村,隻是剛好與我們擦肩而過。”


    “啊哈,這麽說真是那個蘭舟子弄死了一村子人?”胡不喜瞪大了眼睛,“這可是罪孽滔天了啊老大!”


    “不。”趙無安搖搖頭,“直到安南駛船離開福州,我都未曾發現他有一絲武功。我那時已入二品境界,除非是天下前十的宗師,否則不應當有人能在我麵前掩飾這麽久武功。會幹出屠村這種事情的,多半還是貪魔殿。貪魔殿劫段桃鯉回瓦蘭,這件事上處處能看得出黑雲會的影子,所以貪魔殿順路為解暉解決掉一個麻煩,也不足為奇。”


    胡刀從袖中滑出,胡不喜伸手握住,而後以它撐著桌子直身,搖頭道:“老胡我,也就探個別案子能有點思路,誤打誤撞找到真相。像這種天下大局,生殺予奪的,還真是跟不上老大你腦筋轉彎兒的速度。”


    趙無安苦笑,飲下杯中早已無熱氣升騰的茶水,閉目不言。


    胡不喜默不作聲地琢磨了半天,還是覺得老大這苦不堪言的表情太過不同尋常,除了江湖紛爭,總應該還有點什麽事使得趙無安心神不寧才對。


    他忽然一拍腦袋,福至心靈地大喊道:“我懂了,老大你果然還是想要安丫頭陪在你身邊吧?”


    話一出口,胡不喜隱約感覺到無數道目光自茶館四麵八方射來,穿透過珠簾,聚集到他身上。


    胡不喜一愣,趙無安才懶懶道:“你忘記以內力吐息了,笨蛋。”


    胡不喜撓了撓腦袋,嘿嘿傻笑道:“算啦老大,現在聊得又不是什麽大事。你真打算從汴梁回去之後,立刻就娶安丫頭?我看按那妮子的性子,說不定還都不樂意呆在清笛鄉等你那麽久。”


    趙無安板起了臉,丟下茶盞,站起身子。


    胡不喜連忙道:“我開玩笑的,老大你別走啊。”


    趙無安瞥他一眼,眸色暗了暗:“我沒生氣,你說得對。”


    “她那個急性子,指不定都等不到我做完這件事。正因如此,我才不可繼續在這裏浪費時光。”趙無安緊了緊身上劍匣,回眸望向盞中冷茶。


    “江湖、紅塵。濃墨重彩,確實很有意思。”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因常年馭劍而被劍氣割得傷痕密布的手,“但與我無關。反正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消息,這就出發吧。再不去,汴梁的門就得關了。”


    “好的好的,老大等等我。”胡不喜連忙彎腰拾起背囊,興致勃勃地跟在他背後,咧嘴笑道:“自二十年前逃出漠北之後,我們倆,還沒一起幹過這麽大的事吧?”


    “那可要看是什麽事了。我至今覺得四歲那年在洞窟門口徒手殺的那隻狼,是我此生所遇最凶殘的對手。”趙無安不動聲色。


    胡不喜哈哈大笑:“謙虛了,老大!”


    那是漠北的四月。北方春遲,原野之上方有茵茵綠意。


    而草原的狼,此時正是最餓的時候。熬過了一個漫長的寒冬,饑餓已然逼得它們難以忍耐初春的料峭,一雙眸子都綠得發狠發凶。


    狼成群行動,但冬日裏會有些狼脫離隊伍獨自覓食。若不如此做,共享獵物之時,饑餓會導致群狼爭奪,從而大打出手。


    而開春之後,那些在冬日裏脫離了隊伍的狼往往會一時找不到冬日約定的聚集地店,在林中循著氣味無謂地徘徊,其結果便是慢慢接近人類的住地。


    漠北的人們活得與狼極像。狼以實力分割狩獵地域,而人以實力分割牧地。


    廖筱冉是所有牧地主人中唯一的女子。無論何時,她幾乎都穿著一件針織長衫,在漠北的草原上勞動著。養牛、放羊,修籬笆,她什麽都會幹,卻仍然掩蓋不了她是個南方嬌小女子的事實。


    在這片牧地之外的地方,牧地主們互相吞並也是常有的事,但整片草原上的人們,卻都對她尊而敬之,無人知道是為什麽。


    被她視為孩子的趙無安和胡不喜,則在屬於他們養母的牧地上自由地馳騁著。轉眼又是春來,為了安撫凍了一整個冬天的羊兒們,他們決定帶著群羊去遠一些的地方覓食。


    這一走遠,便被一隻迷了路的狼給盯上了。


    餓狼自一塊山石後頭一躍而出,群羊慌忙四散奔逃,縱然趙無安與胡不喜奮力攔截,卻還是阻擋不了羊群的奔散。


    餓了一整個冬天的狼,腳步幾乎都已不穩,竟是被那群羊給遠遠甩在了身後。但追殺兩個四五歲的孩子,卻還是綽綽有餘。


    於是這頭聰明的狼轉換了目標,向著兩個孩子發起了撲擊。趙無安眼疾手快地把胡不喜推進了一個低矮的洞穴之中,自己也彎腰進入。而狼卻被擋在了洞外。


    趙無安回過頭,與狼四目相對。


    灰狼冰冷的眼瞳裏泛出了一絲綠瑩瑩的光澤。它忽然伏下身子,開始以爪刨地。


    組成洞窟的是堅硬的山石。但是風吹日曬,地麵卻鋪了極厚的一層沙土。若是將之盡數刨去,說不定便能闖進洞去。


    那時候,麵對生死的關頭,胡不喜瑟瑟發抖地縮在洞窟的最角落裏,平常耍得開心的胡刀,卻連握都握不穩。


    而趙無安,則從他手心裏抓過了那把刀,拔刀出鞘,接近了那隻在洞口刨坑不止的孤狼。


    身子擠不進去,狼頭卻恰好可以塞進洞口。趙無安尚未接近,那狼便張開嘴巴衝他尖嘯起來,一股惡臭撲在趙無安的臉上。


    他提起胡刀,捅進了狼的右眼。狼當即吃痛,縮爪想要後退。


    趙無安卻擰住了狼的下巴,拔刀出來,又捅一刀,這次是左眼,血液噴了趙無安一身。


    鼻子。舌頭。耳朵。前腿。趙無安一刀一刀地捅,胡不喜卻自始至終隻是縮在後頭,一臉驚悸。


    等到一隻凶神惡煞的狼在少年麵前沒了生息之時,胡不喜才敢慢慢地爬到趙無安身邊,開口道:“從今往後,你是我老大。”


    一晃二十餘年。


    憶起往昔之事,趙無安甚至還頗有些想笑。誰能想到當初那個縮在洞口裏嚇得尿褲子的稚童,而今竟無師自通地成了一品高手?


    一切不過江湖緣起緣滅,他與胡不喜也不過如此。


    他與這人間也不過如此。


    趙無安攬衣道:“小二,收茶。”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醉飲江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煩局神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煩局神遊並收藏醉飲江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