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居坐落於一方約七畝的池塘正中,四麵垂簾,紫煙繚繞,由一條九曲回廊接至岸邊,其上每隔七步,便有一女嬌娥提燈而立。


    未至盛夏,然而滿塘青荷已是含苞欲放,點點流螢遊走與荷葉之間,襯得正中的水居仿若仙境。


    而正中水居,在垂簾之內,竟是好端端蓋了座房子,透過門窗,能瞥見其中燈火通明,隱有推杯換盞之聲隔水而來。


    眼見那家丁徑直走入九曲回廊,趙無安心一橫,趁夜色接近池塘邊,撥開荷葉,屏氣潛了下去。


    輕微的入水聲,很快消逝在新蟬聒噪的夏夜裏。回廊之上,有位女娥疑惑地向此處投來視線,但卻一無所獲,片刻之後,便又訥訥收回。


    二品高手皆可禦氣出體,此氣雖不同於人體六脈暢行之氣,但終究大同小異。趙無安入二品已有一段時日,此時潛於水下,暗調心肺氣機,雖不至於誇張到如魚得水的地步,但在遊抵池心水居之前不露出水麵換氣,倒是不在話下。


    韓家將重開雄刀百會,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天下有名有姓的刀客大多不遠萬裏來了汴梁,俱等待著當世一品高手韓闊掀起一場大風浪。


    但在這風暴正中心的韓府,倒是不若外界那般熱鬧,反而安靜得可疑。


    趙無安一路跟蹤那家丁,從韓府外牆至此處水閣,竟是未曾路過一處喧鬧之所。莫不是韓家真有一套嚴於律己的治家之術,上至家主下至仆役,俱是一副不動如山、動如雷震的性子?


    內心藏著滿滿疑惑,趙無安撥開重重荷葉,靠著頭頂水閣四周透下來的隱約光亮,逐漸摸向池塘正中。


    九曲回廊上每隔七步便有女侍,水閣正門更是有一整隊衛士按刀而立,可稱得上是守備森嚴。趙無安當然不會去硬撞這個黴頭,偷偷繞向水閣背麵。


    水閣邊緣四麵垂簾,其他幾處簾幕都緊貼牆壁垂下,不遠處即是水麵,僅餘下可供一人行走的空間,唯獨背麵的這一處,向外延展了有近十尺的平台,應是夏秋溫潤之夜,用以把盞賞月而建。


    平台與正中水閣之間,僅有一道移門之隔。此時移門緊閉,但能看見其內人影憧憧,推杯換盞之聲不絕。


    許是這平台今夜無用,台上及四周也未立有侍衛。但移門兩旁卻不多不少站著四人,要同時應付也的確難度不小。


    趙無安心念一動,悄悄解下臂上虞美人束縛,於水底馭劍出袖,控製著它在水下馳出一大段距離,才將手指一挑。


    虞美人當即躍出水麵,切斷好幾根蓮葉,在寂靜的水麵上激起一陣喧嘩水花。


    “水上有動靜!”果不其然,移門邊一個眼尖的侍衛很快喊了出來。


    見魚兒上鉤,趙無安立刻將自身氣勁盡數放出,馭著虞美人遙遙疾馳出去,一猛子紮在池塘最邊緣的一株槐花樹上。


    動靜倒不大,但樹葉紛落,即便在星夜也足夠顯眼。


    “快去報信!”兩名侍衛當即繞到水閣邊上,順著簾後小道衝了出去,剩下二人仍舊按著刀,在原地觀望。


    移門便形同於這水閣的另一堵牆,非是十萬火急之事,當然不能直接開移門而入。這兩人繞著水閣走這一圈,對趙無安而言已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橫跨著半個池塘馭劍,這也是趙無安如今力所能及的最遠範圍了,還多虧是六劍之中最為輕薄的虞美人,才能做到一股腦紮進樹幹的情況。


    不敢再多浪費氣機,趙無安遙遙抽劍而回,仗著虞美人劍身輕薄,在夜色掩映之下直直飛回身邊,又嗖地衝著水閣躥了出去。


    而後,剩下兩名侍衛便看見水閣一側的長簾幕,忽然齊根斷了下來,悠悠飄落於水麵上,卻恰好與剛才兩名共事所走的方向相反。


    二人對視一眼,“聲東擊西”四字應當是同時自心頭浮現,便盡數拔刀出鞘,猛然向著另一側小道衝殺了過去。


    這倒是正和趙無安的意。區區四個守衛,略施雕蟲小技便能盡數調開,倒也在他意料之中。


    水閣前的這側平台一時無人,趙無安卻不願安安分分爬上去,而是禦氣於腳底,猛踏一步,身子便如魚躍般飛出水麵,直直衝向了水閣的頂瓦。


    與此同時,水底驚雷炸響。


    趙無安則不慌不忙馭出菩薩蠻墊於腳底,納住從自己衣裳之上滴落的池水,平穩墜於屋頂之上。


    身上的水跡極有可能暴露行蹤,但菩薩蠻畢竟也是跟著衣服一起在水底泡了一遭,難保不墜下水滴。不過既已下水,天衣無縫是做不到了,隻能希望不要留下能被發現的線索才好。


    在水底運起斬霆步,本是極為冒險的舉動,但卻恰好能起到聲東擊西之效。先前虞美人刺入東側槐花樹,又隔斷西側簾幕,正不敢讓這些侍衛輕舉妄動,從而回守後方平台,尋找入侵者。


    即便能想到上屋頂追查,趙無安也可趁此機會直接順著牆根溜下方才被切斷簾幕的西側牆壁。


    無論這些人采取何種選擇,趙無安橫豎都能接近水閣,不過是位置的高下罷了。


    水閣的屋頂以黛瓦鋪就,乍看是江南對鋒造構,但正中屋脊處卻留下了不大不小的一塊凹陷平台,並未如刀刃般聚於一處。


    趙無安緊緊趴在凹台之中,全神貫注聆聽著下方動向。


    最後的一下斬霆步果然把先前往兩邊尋人的侍衛們又聚集了回來,甚至守在正門前也有一位像是侍衛長的人聞聲繞來了後方。


    “剛才是什麽聲音?”


    “像是有什麽東西掉進水裏了,剛才西側的簾幕也被劃破……東邊槐花樹那邊也像是有人的樣子。”


    “水閣守備森嚴,怎麽可能同時混進這麽多人?剛才這裏的聲音最大吧,你們人都去哪了?”


    “這……水聲響起來的時候,好像沒人在附近……”


    “一群廢物!四個人守一扇門還守不住?”侍衛長訓斥道,“少家主正談到關鍵的地步,你們少給我添亂!”


    “是!”四人齊聲應允。


    趙無安身下傳來嚓嚓的聲音,似乎有人推開了移門。


    “沒事吧?”青年清雅溫潤的嗓音傳出。


    “請少當家放心,一切無礙!”侍衛長肅容道。


    “好。我可不希望,有人在我聊到興頭上的時候來搗亂。”青年意味深長。


    移門複又合上。


    侍衛長低聲嗬斥道:“剛才那就算了,西側的簾幕先收起來,分一個人去牆角盯著。都給我精神點!今兒晚上可馬虎不得!”


    “是!”四人又一齊低聲回答。


    隨著侍衛長的鐵靴聲遠去,水閣下方恢複了寂靜。


    趙無安長舒一口氣。無論如何,總算是潛進來了。不過那侍衛長說韓府護衛森嚴,倒是有些奇怪。一路潛入,他分明幾乎沒受到任何困擾。


    趙無安微微側過半個身子,伸手揭開臉頰邊的一塊瓦片,向下望了進去。


    水閣之中,果然是一副燈火通明的酒宴之景,光是來來去去的侍女就有十多個,一張酒桌上菜肴更是豐盛得無以複加,卻隻有四人圍坐。


    最靠近移門的一位青年,身著儒雅長衫,手持一冊畫卷,椅邊隔著柄寶刀,一看便是坐上之主,其餘三人皆為賓客。


    對這青年,趙無安沒有任何印象,倒是與他同桌的那二男一女,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麵熟。


    他一路跟蹤至此的那家丁,此時也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少爺身旁。顯然趙無安潛入這水閣花了太久時間,已然錯過家丁麵見青年的那一幕。


    不過青年手中所執的畫卷,應當就是家丁從茶館帶走的那副卷軸。趙無安離得太遠,青年又將之半遮半掩,實在難以看清其上細節。


    那青年隻是粗略看了一遍畫卷,便舉起酒樽,對另外三人道:“幾位貴客,我想,這份禮物,應當對得起諸位遠道而來,不至於失了我韓修竹的麵子吧?”


    一名胡子滿麵的男子獰笑道:“韓少爺天下俊才,如何能失了麵子?隻不過區區一冊畫卷,恐怕不足讓我們貪魔殿滿意啊。”


    屋脊之上,趙無安驟然心頭一震:貪魔殿!?


    另一側的冷豔女子也附和道:“我等六惡人、四不善倒不至於疑心公子,隻是殿主他對此事尤為上心,不眼見為實,隻怕是不會輕信。”


    韓修竹笑道:“此事好說。待到雄刀百會落幕,一切自有分曉。修竹今日宴請諸位,也不單單是為了神兵之事。眾位有所不知,我韓家除開霸海刀外,倒是還有一派刀法,流失已久。若能托幾位的福分重新尋回,修竹定有重謝。”


    坐在韓修竹正對麵的笑麵男子輕輕撫了撫白淨的麵龐,道:“韓少爺莫不是想背著老爺子,與我們做些交易?”


    “那闊兒爺在外頭威風八麵的,想來韓少爺也不願甘居人下啊!”胡子男道,“韓少爺,這一點,我老冒服你!”


    胡子男口中的闊兒爺,想來便是當今江湖之上獨樹一幟的一品高手,韓家現任家主,以一手霸海刀法笑傲中原武林的韓闊。


    趴在房頂上沒聽幾句的趙無安,此時心頭駭然不小:原以為蔣隆一之死,乃是一手操辦了雄刀百會的韓闊有意為之,可細聽這席間對話,倒像是身為他嫡長子的韓修竹,親自擺了父親一道。


    這還僅是其中一角。更令趙無安驚詫之處在於,身為武林正道魁首的韓家長子,竟與貪魔殿中人有所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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