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夜色潛至。


    聖塔之尖,光明大放,光源是塔尖安放的一枚圓石。


    銀光流轉的基座下一位白袍、白發、白須的老者仰視著這枚圓石,手中那根白楊木杖頂端竟是有一線光明如蠶絲般聯結著那枚圓石。卻不知是圓石輸送向老者,還是老者反哺予圓石?


    “咚,咚,咚,咚——”塔中旋梯傳來穩定節奏的腳步聲,不久一個身影出現在旋梯出口,同樣白袍,隻是相比老者少了一圈豎領。這人躬身來到塔頂,緩緩向著老者跪下,請示道:“大主教,客人們已經前往觀景區,隻是有幾名貴族試圖進入迷霧森林遊覽。”


    “嗯?”白袍大主教聞言沒看來人,卻是將視線轉向東北——


    東北比遠方還遠處是一片無垠的雪原,雪原東北卻是一片連綿的雪山。


    白茫茫,鳥飛絕,人蹤滅。


    山脈東南一角的一座雪山卻是有名,離山最近的雪城民眾稱之為“臨門山”。臨門山峭壁層層,陡直處處,傳言山上厚厚積雪下有良質美玉,人偶有於雪崩處上方得之。隻是為何不叫“玉山”,而喚作“臨門山”,卻是無人得知。


    不過此日此時,謎底似乎就要揭開——


    臨門山西麓斜坡,一頭獨角麋鹿刨開地麵積雪,蒼白之下隱現雪苔暗綠的誘惑色彩。它顯得有些激動,晃腦擺角,不時抬頭觀察四周動靜。忽地停蹄不動,抬頭凝視前方。一團白影雪球般滾也似地來到麋鹿跟前,停住,一口氣吹開雪苔上剩餘的薄冰,然後當著麋鹿的麵大嚼起來。


    麋鹿被吹得一臉冰屑,眼睜睜看著臨到嘴的美食強遭橫奪,卻是呆立不動,隱然瑟瑟發抖。隻因麵前這隻肥嫩的大白羊乃是雪原一霸——無蹄。無蹄沒有蹄,四腳向內蜷縮在肚皮下,從不著地,行進基本靠滾。然而無蹄滾的速度極快,衝擊極強,與它放對難逃被碾成一灘肉餅。


    夜色逐漸蓋過這一對,無蹄旁若無鹿地朵頤著,麋鹿目中無羊地發呆著。一切顯得靜謐、和諧,驀地,昏暗中竟亮起一對幽綠的眼,半息間來到它們跟前,一爪拍死麋鹿,再衝早已見機不妙團身開滾的無蹄發出一聲吼叫。


    咆虎,雪原一霸,聲能震魂。


    那無蹄聞聲癱倒,胯下一灘黃尿映開雪麵。這邊咆虎低頭撕開麋鹿腹皮,扯出柔嫩多鮮汁的內髒開始虎咽。在它看不見的地方,雪麵一團小小的隆起正逐漸接近無蹄,終於在無蹄腦門處竄出,爬到無蹄兩隻短角之間,歪著小腦袋望向咆虎。正在進食的咆虎忽生警惕,睜眼望去,終於發現視野裏那隻小巧的——鬆鼠?咆虎於是不顧,低頭大嚼,虎生世間,諸般事物,唯有美食不可辜負。


    被無視的小鬆鼠顯得不大高興,蹦躂了兩下,還發出挑釁的“吱嘰”聲。


    咆虎眼皮都沒抬一下。


    憤怒的小鬆鼠低頭用門牙一磕,竟破開無蹄的腦殼,順勢啃食起羊腦來。咆虎終於感覺不對,俯身凝視這個小東西,發出低沉的吼聲以示威脅。


    “烏咧——”忽地一聲,在它們不遠處憑空出現一團白光,隨即舒展開成一道門形。


    小鬆鼠和咆虎齊齊轉頭去看,腦袋瓜子顯然都轉不過來——這是啥玩意兒?好像不能吃啊。


    光門裏飄出一襲白裙,似紗非紗,若霧非霧。那白裙在風中韻動,在光門照耀下裙上褶皺間韻動著一道道暗紋。然而奇怪的是,哪怕光門直射的角度下,那些暗紋依然存在,若存若亡。小鬆鼠和咆虎的眼神不自主地被暗紋吸引,竟再也無法挪開,那裏麵仿佛有無盡的空間,空間裏有無數的美食和美色(當然它們各自看到的是母鬆鼠和母老虎)。


    它們的魂魄都要陷入這暗紋裏麵。


    “瞅啥瞅!”白裙主人衝著咆虎發出一聲並不清脆的嗬斥。


    咆虎應聲爆裂,成了雪地上一片散亂的血肉碎屑。小鬆鼠瑟瑟發抖,“吱嘰?”


    “拍馬屁有用嗎!”白裙姑娘給了小鬆鼠一個白眼,卻是沒罵爆它,顯然還是受用的。


    “瞅啥瞅!”


    小鬆鼠嚇得一屁股癱坐下去,從羊頭往後跌滾到羊脊背,爬起來不可置信地撓撓腦袋——健在?


    探頭去看,卻見白裙姑娘是望向西南罵了這一聲。


    “妖邪!”


    萬裏之遙,聖塔之尖的大主教發出一聲喝斥,手中木杖竟有些晃動,霎時斷了同圓石的連線。他收回視線轉而看向跪地的輔祭,剛想開口說什麽,忽地又抬頭望向南方——“嗯?”


    聖山之上屹聖城,聖城之北立聖塔。


    聖山南麓以南,是一片廣袤的森林,名為“迷霧”,人不敢近。近來聖教卻在迷霧森林邊緣建了一處觀景區,時常組織信徒前來遊玩。


    “走一走,瞧一瞧哈!”一名黑衣教士懷抱一隻白毛獅子狗,溫柔地撫摸著狗頭,同時像一名導遊般喊叫著,“但是千萬不要越過地上的黃線!”


    人群順著他的指示看向道路南側那條無限延伸的拇指粗黃線,點頭不已表示了解。


    “越過會怎樣?”仍有好奇寶寶出聲問道。


    “越過?自己看——”教士說著把懷中小狗往黃線外一扔。


    “嗷嗚——”小狗一聲驚叫未完便消失了。人們驚懼地看著這一幕,黃線外的那些蒼莽樹木竟在小狗越界時瞬間動了起來。那些枝條晃動著分裂開,仿佛突然張開血口的巨蟒,瞬間便瓜分了獅子狗,隻餘數點膿血滴落地麵,卻也被草莖承取。


    “食人樹!”人們驚歎道。驚奇著,興奮著,全然不在乎教士的殘忍和小狗的悲劇。


    教士微笑著,神秘地問道:“你們信仰主嗎?”


    “當然!”“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啊!”“我們都是主忠實的信徒!”……


    人群雖然疑惑於教士為何突然發問,卻是毫不猶疑地爭先表態。


    “那麽——誰敢越過黃線嗎?”


    “啊?”“什麽意思?”“兩者之間有什麽關係?”“主說:自殺者不得過天門。”……


    教士伸手下壓示意人群停止議論,然後轉身邁過了黃線。


    “啊!”淑女們紛紛拿手絹捂眼,不忍直視這悲劇的一幕發生,卻又偷偷挪開手絹迅速瞄一眼,遮上,再瞄,再遮——好刺眼!


    隻見那教士依然站立著,額前發出一團耀眼的聖光,而那些妖樹卻是不見絲毫動作,仿佛被聖光所壓製。


    “讚美至聖!”教士回到黃線內,收了神通,微笑望著人群,“以主之名,受主庇佑,承主恩賜,和光同耀,萬邪莫侵!”


    “讚美至聖!”人群齊聲虔誠讚頌,合禮祈禱,頌歌飄蕩向森林上空。


    稍早之前,在門打開的同時,迷霧森林中心沼澤地帶的一片湖區,水麵仿佛沸騰般開始翻滾!


    湖上繼而突起一片碗狀水麵,其下隱現一條駭人的蒼白脊骨。水麵乍裂,一架龐大的骨龍淩然騰空,振翅帶起無數水珠,仿若湖心下了場暴雨。巨龍的顱骨中熒動著一團幽綠的鬼火,近看的話能發現有一縷鬼火從顱後延向脊背——翅根中間躺臥著的一個身影。那身影上掛滿糾纏的水草,仿佛一具溺水而亡的男屍。然而他的眼皮卻在顫動,像是做著噩夢極力要醒來卻無法睜開眼的模樣。


    鬼知道他在經曆著什麽。或許,與骨龍為伴的他,就是一隻鬼?


    巨龍搖頭晃腦一陣,那根鬼火連線傳來一陣波動到顱腦,它得到指令般向著東北振翅飛去。


    接近森林邊緣時,骨龍望見一團米粒般的聖光稍綻即逝,卻是感覺分外厭惡,側首略作感知,立即鎖定了之前釋放聖光進行表演的教士,張口就是一團鬼火飆出。、


    “啊!”虔誠閉目禱告的信眾們聽得一聲慘叫,睜眼來看時,隻見黑衣教士已然成了一團散落的白骨,頓時驚駭莫名,惶然不知所以,不知所措,不知所歸。


    門現,觸動十二城。


    鋼城,水晶伯勞塔。當代伯勞穿著半身鋼棘甲,遙望東北,開懷大笑:“暗紋公主駕到嗎?安布羅斯有得煩嘍!”


    竹城,西湖畔。一名戴箬笠的釣魚翁感受著魚線傳來的劇烈顫動,伸手輕撫著竹枝製成的魚竿,失笑道:“莫怕,莫怕!不是衝你來的,不是衝你來的……”


    詩城,星海樓。一對三十許的道袍男女正在頂層觀星閣上對弈,男子正處於大龍被屠局勢血崩的狀況,忽的虎軀一震,揚聲道:“你感受下水城局麵!”


    對麵女子聞言閉目,男子卻是趁機伸手拂亂了棋局。女子數息後便睜眼,望見棋盤,哂笑道:“老家夥震動了下,塌了幾間屋子,無大礙。來的是誰你知道嗎?”男子搖頭不語。女子伸手拈起一黑一白兩枚棋子,扔向半空,那棋子互相圍繞疾旋,竟成一團灰影。男子注目凝思片刻,低頭望向棋盤,望向遙遠的未來……


    羊城,伏屍原。各處或食草、或角抵、或歡逐的群羊瞬間一滯,仿佛整個畫麵遭遇了時間靜止。然而隨著一聲嬌媚的“羋”叫傳開,時間霎時流暢,恢複動態。


    蟹城,鏡巷。一處樓內一群嬌俏少女正圍著沙發上的青衣男子嬉鬧,酒水四灑,瓜果亂飛。男子臉頸滿是唇印,笑意像是春水飄落花般蕩漾著那些紅痕,猛然間卻像遭了口霜龍吐息,冰封千裏春河。男子慌亂立起,順手扯下邊上少女的圍胸在頭臉處使勁擦拭。被露點的少女驚叫一聲後竟不是抱胸後躲,反而衝過來從背後抱住男子,用兩朵蓓蕾在其後背摩擦,撒嬌道:“咋了嘛!”男子沒有理會,向窗外喊道:“快來!不來拔毛!”


    ……


    “過來!”


    臨門山的光門前,暗紋公主命令著小鬆鼠。


    小鬆鼠跳下羊背,在雪地裏使勁打滾、撓雪、啃冰,好一會大概覺得身上的血水汙穢都弄幹淨了,才跑過去順著裙擺一溜煙來到公主肩頭。小家夥在公主肩背之間來回溜達,顯著機靈,賣弄著,討好著。暗紋公主伸出食指點住它腦門,衝光門揚了下下巴,說道:“去,把這門吃了!”


    小東西一臉無辜,這門怎麽吃啊?


    “張嘴!”


    暗紋公主伸手對著光門遙遙一擰,那門竟被擰成一根麻花,她抓過來就往小鬆鼠的嘴裏塞去……


    “吱唧唧——”


    慘叫聲回蕩在莽莽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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