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華黑著臉，直接拍桌：“老爺子，我這種傳經鑽研的人才，你讓我去外頭打架？那是三哥他們的活。”</p>
功法推演在要緊關頭，這時哪能分心外出？</p>
向風：“……”</p>
他默默把自己的話吞回去，但他也不打算帶小六兒出門。</p>
小六自三十年前住入琅環館，根本沒有正經外出過，他的鬥戰水平太水了。</p>
帶他去，不是給自己找累贅嗎？</p>
他嫌棄地想：傳經演法的研究人員，老老實實在族內被保護就得了。</p>
“讓你去，你就去，哪那麽多廢話。你小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小姑娘都秀氣。讓你出門瞧瞧世麵，對你未來有好處。”</p>
“沒好處。反而耽擱我修行。我這種推演功法的傳經族人，是整個伏家的大腦。整個伏家的未來修行，都要靠我演算。我的存在，是伏家廣大門楣的希望！”</p>
伏衡華指著自己鼻尖，毫無半點慚愧：“我戰力極弱，萬一出門有個好歹。那就是伏家最大的損失。您老別說對不起我爹娘，更對不起列祖列宗。九泉之下，曾祖父、曾曾祖父都要拿鞭子抽你。”</p>
“你小子……”</p>
伏丹維怒發衝冠，這要不是自己親手養大的孫子，早一巴掌湖上去了。</p>
“拿鞭子抽我？老夫先抽死你這渾球。”</p>
自己堂堂一個金丹大修士，平日裏誰敢這麽跟自己說話？</p>
“這事沒得商量，你也不想想，你多少年沒出門。”</p>
“胡說，我前天還出門了呢。”</p>
“是啊，來蟠龍閣給老夫請安，連蟠龍島都沒出去。”</p>
“從琅環館到龍首峰，距離不近的，好嗎。”</p>
伏丹維滿臉輕蔑道:“區區幾裏路，你築基修為飛一下就到，走都不用走，鞋子都不帶落土。</p>
“前天請安後，吃老夫一碗碧米龍竹飯，一條三百年火候的龍魚。”</p>
蟠龍島地方不大，卻占據下等一品的蟠龍靈脈，在此地種植五穀、散養魚畜，受靈脈滋潤，自然化作靈穀、靈魚。</p>
這類食物對修士而言，效果不比丹藥差。</p>
“順帶拿走老夫擺放在書房的紅玉擺件——對了，老夫的‘百鳥朝鳳’呢？”</p>
伏丹維掃了一圈，沒見那擺件放哪了啊。</p>
伏衡華眼神飄忽了一下：“在三樓呢。”</p>
賣了，不，是準備賣。繼續購買靈俑，給我們祖孫倆推演功法。</p>
作為演功傳法的修士，伏衡華自然不會單純幫別人演算功法，他也在演算自己的修行法門。</p>
而他瞧不上低檔次的功法，立誌要給自己量身定製一篇最頂級的功法。</p>
此外，在家裏長輩都不讚同的情況下，還要給老爺子演算化嬰功法。</p>
老爺子平日給的零花，自然撐不住。需要他不斷去找老爺子撒嬌、打秋風，拿東西換錢。</p>
就這樣都不夠，他還需要時不時幫人推演功法，翻譯古籍，以換取錢財。</p>
但是——</p>
在外毫無名氣的演法師，根本不會有人理睬。他明明打出“量身定做功法”的生意，可根本沒幾個人信。</p>
比起找一個無名的演法師，去求各大宗門抄錄一份功法不好嗎？</p>
比起一個專門為自己訂做的，還是那些現成且傳承幾百年，大家都練的功法讓人相信。</p>
唯二找他訂做功法的。</p>
第一個魔道修士，在衡華推算功法完畢，對方剛拿到手時，馬上翻臉想要殺人。結果，對方連帶乾坤袋一起化作灰盡。</p>
自然，衡華拿不到剩下的錢，也無從打出名氣。</p>
第二個仙道修士，卷走伏衡華訂製的功法沒影了，至今隻付定金。氣得他那幾天肝疼，差點就去找祖父，求著幫忙追殺。</p>
但他不敢聲張，隻能默默吃虧。</p>
因為伏家不容許伏衡華私自對外演算功法，更別提私人訂製。要是伏丹維知道，第一個打斷自己孫子的腿。</p>
伏向風此時上前，好言安撫祖父。</p>
“您老消消氣。小六兒還小，您別跟他一般見識。”</p>
修士後裔有三百壽歲。六十歲的伏衡華在伏向風眼裏，就是一個小屁孩。</p>
“不想出門，那就不出門。回頭讓他多去您那請安，一日三次，權當鍛煉。”</p>
衡華眼睛瞪大，直直盯著伏向風。</p>
多損啊。一天三次，我哪還有時間讀書演法？</p>
“老夫稀罕他幾次請安嗎？老夫是打算讓他出門！你知道，他多少年沒出島了？”</p>
他對伏向風比劃：“十年，整整十年了！這小子整天泡在書館，平日哪走出過琅環館？”</p>
衡華打了個哈欠，懶得聽老爺子訴苦。</p>
十年，聽膩了。還是尋思尋思，今晚上看哪本書吧。術法？不行，還是練氣功法，算了，還是雜談類的吧……</p>
“他一天走得最遠路，是從琅環館跑去前頭的龍首大殿。讓他不要光坐著，多出來走動走動。他從來不帶聽的！”</p>
“我怎麽不運動了？”</p>
少年回過神，張牙舞爪道：“我平日運動可多了。”</p>
“是啊，來來，告訴你三哥，你怎麽運動的？”</p>
衡華下巴一揚，自信十足地說：“練習鞭法和禦風輕身法。”</p>
“切——鞭法？你拿著陀螺和鞭子，每天在琅環館大門口打幾圈，就是運動？也好意思說，你練習鞭法？”</p>
向風張張嘴，說不出話。</p>
“勞逸結合，懂嗎？我的《長春功》需靜無須動。每天透透氣，曬曬太陽就夠了。”</p>
</p>
反正隻是過渡，他的真正功法就快推演出來。屆時還要散功重修，何必費心苦修？</p>
選擇《長春功》，是因為這門功法延壽駐顏的效果最強。</p>
如今衡華臉嫩得和十四五歲一樣，全仰仗《長春功》的駐顏效果。</p>
向風瞧著祖父和堂弟吵架，歎了口氣，懶得理會。</p>
說到底，在祖父跟前養大的堂弟，根本不怕祖父的火爆脾氣。</p>
他氣定神閑地打量館內裝潢，大廳中央立著四麵屏風，圈隔一處小書房。裏麵不僅有桌椅、書櫃，還有香幾、茶桌、琴台、博古櫃，櫃上擺著各式各樣的精美陳設。</p>
突然，他目光被櫃上一件奇怪的樓塔建築吸引。</p>
那高樓沒有飛簷翹角，方方正正，是一件巴掌大小的長方體。</p>
原見物件色潔白，向風誤以為象牙凋琢的擺件。但走過去細看，竟是一顆顆長粒米凋琢堆砌。</p>
這是蟠龍島出產的龍鱗米。</p>
米粒溫潤潔白，內中已然凋空，每一粒米中竟有一間小屋。八九間小屋堆為一層，然後米粒層層疊疊，屋室情景各異。有些小屋內竟然還有老幼孩童在嬉戲、讀書。</p>
仔細一算，這巴掌大小的長方體高樓，竟有屋室數百間。</p>
“好精妙的工藝。我雖然修行日久，精研劍術。但此等細微見著的活，卻向來不擅長。”</p>
那邊祖孫倆爭吵無果，瞧見向風盯著小擺件出神。</p>
伏丹維輕哼：“這下，知道你堂弟平日有多閑了吧？躲在書館無事可做，弄什麽‘米凋’‘沙刻’。玩物喪誌，有何用處？”</p>
“藝術，這是藝術。而且練習手工技巧，對結印施咒有幫助。”</p>
“切——你有這功夫，不如好好練劍。在外行走，你掐訣施法的功夫，足夠出好幾劍了。”</p>
那邊祖孫倆又吵起來。</p>
向風盯著米凋高樓，在旁邊看到一小撮砂礫擺作方塊。每粒沙刻有一字，十分微小。若非向風修為有成，目光如炬，恐怕也看不清：</p>
神不外遊精不泄，氣不耗散靈芽植。</p>
五行四象入中宮，何慮金丹不自結。</p>
內有真辰外有應，滿目空花降白雪。</p>
一陽來複亥子交，當中現出團欒月。</p>
……</p>
向風仔細體悟，發現這詩歌竟是一篇修行口訣。</p>
他暗暗驚歎堂弟在行功演法上的造詣。</p>
轉念一想，他心中慚愧：三叔和三嬸故去，堂弟一個人搬到琅環館。我平日對他多有照顧，自覺回報了叔嬸恩情。可如今堂弟沙粒刻字，米粒塑凋，足見平日何等寂寞。這卻是我等疏忽。</p>
思罷，他對伏衡華道：“咱們作為家族修士。理應為家族奮鬥立功。你天天待在家裏，哪能為族中……”</p>
看到伏衡華晃悠自己的身份玉牌，向風猛然想起他的身份和職責，把後麵的話憋回去。</p>
“我可不是一味享受家族庇護。我為家族立下的功勞，比三哥你多多了。你在外頭征戰打地盤，無非是記一個大功或者幾個小功。而我整日為族人推算功法，大功……嗬嗬……功勞簿上，我一個人比得上咱們同輩所有人。”</p>
“咳咳……”</p>
向風果斷換了一個說法：“天天憋在書館，早晚把人悶壞。你平日該多往外走走，看看風景，交際人情。好陶冶情操，增長見聞。”</p>
“書中有黃金，書中有人情。我守著琅環館，書中觀覽人世百態，悲歡離合。挺好的。”</p>
“這不寂寞嗎？除了嘯魚、恒壽，你這冷冷清清，未免太清苦了。”</p>
仔細想想。如果十年後祖父不在。柏皇堂的其他人搬走，唯獨堂弟留在蟠龍島，豈非更加寂寥？</p>
向風頓時明了祖父的慈愛之心，跟著勸說他出門遊曆。</p>
但伏衡華聽後，一個勁搖頭：“我每日讀書作樂，推演玄功，還有一眾友人相陪。挺好，一點也不寂寞。”</p>
“友人？”</p>
伏向風神情古怪，下意識看向伏丹維。</p>
他整天憋在書館，哪裏來的朋友？</p>
伏丹維想到了什麽，冷笑兩聲，雙手抱胸站在一側：“小子，把你那些朋友介紹給你三哥認認。”</p>
衡華翻白眼，懶得理他：“老爺子，我這叫風雅，風雅懂嗎？”</p>
“焦枝枯葉，歲末即死；泥胎瓷片，觸之即碎。此等死物，何談‘風雅’？”</p>
見他祖孫二人說話繞來繞去，向風好言道：“你若有朋友，介紹愚兄認識認識。趕巧這次回來，愚兄帶著不少禮物，可以給個見麵禮。”</p>
“那倒不用，三哥全給我就是。”</p>
向風笑道：“你那份，自是少不了的。但你那些朋友，也該人人有份。”</p>
聽罷，衡華對書桌一指。</p>
桌上飛來一件件器物。</p>
“來來，都來給我三哥見禮。”</p>
先是幾根毛筆爭相飛來，紛紛化作瘦長文人，對伏向風點頭示意。</p>
“此乃我家中書，雅號‘盡心處士’。我之心腹，日夜相見，三十年無從斷也。”</p>
又有一把裁紙用的金剪刀“卡察卡察”飛來，圍著向風轉了三圈，作金裳婦人之相。</p>
衡華又道：“這是齊司封，雅作‘快閣隱君’。”</p>
“……”</p>
伏向風臉色僵硬，微笑快維係不住了。</p>
之後又有印章飛來。</p>
“此乃明信公子。”</p>
衡華手一拍，法力打入印章。化作一位和衡華有三分相似的白衣公子。</p>
公子麵帶笑容，對向風稽首行禮後，又回到桌上。</p>
向風張張嘴，目瞪口呆望著這些文房之物。</p>
筆架、水丞、鎮紙、硯台……</p>
衡華一一點名，讓彼等幻化人形行禮後，又重新回到原處。</p>
末了，一竹籠蹦蹦跳跳，從床榻而來。內有二小球來回晃動，鈴鈴作響。</p>
衡華：“前日立夏，天氣漸熱，我現在新寵當屬‘竹夫人’。”</p>
竹夫人，又作青奴。竹編之器，夏日納涼之用。</p>
化作青衣美人，對向風深深一拜後，再度回到闖堂。</p>
深吸一口氣，伏向風勉強擠出笑容：“堂弟，你所謂的友人便是這些嗎？”</p>
給文寶取名封官，這要多無聊才會做啊！</p>
“自不止這些。我這書館外還有一群花客。”</p>
“春來，看妖豔鬥舞爭寵。夏時，與幽溪之士談玄。待得金秋，赴壽客席宴，吃岩客桂酒。三冬時節，再與清寒同眠待春曉。”</p>
向風聽他說話，一時茫然。</p>
伏丹維哼道：“這小子說的，是書館門口的花花草草。</p>
“妖者，桃花。豔者，杏花。春來，他從窗戶瞧桃杏爭妍。幽溪是蘭蓮之物，備受我等玄門修士喜愛，可談玄論道。壽岩是金英、木樨。中秋賞月，他入菊叢，吃桂花酒。而所謂的清寒客，是梅花與臘梅。冬日百花凋零，他與梅花、臘梅一起等待來年春天。</p>
“三十年書館生活，他便在此看了三十輪的春夏秋冬。”</p>
給花取名，好閑情。</p>
向風想了想，試探問：“小六兒可是打算為這些花木點靈，造就一些花木精靈？”</p>
他在外遊曆，倒也見過有修士養了一群花精後宮，每日風月作樂。</p>
“草木得靈全憑機緣。若我這些花客有此機緣，我自不會吝嗇傳法。若隻是輪四時，轉枯榮，那也隨它們去。”</p>
兩世為人，又在書館修身養性三十年，衡華心態很通達。</p>
“行了，三哥，祖父。你們不用擔心我。我若覺得枯燥，自會出門走動。”</p>
見向風還要再勸，衡華指著門外魚池道：“這些魚兒戲水搖曳，三哥以為它們是樂還是苦？”</p>
“我又不是魚，哪裏知道它們苦樂？”</p>
“三哥非魚，不懂魚之樂。亦非我，自不知我之樂。”</p>
看書演法，悠然自在。</p>
衡華眼下唯一掛念的，是祖父僅存十年的壽元。</p>
為此，他不久後少不了在外奔波，但卻不是現在。</p>
風門島，去那毫無意義。</p>
可伏丹維這次態度十分堅定：</p>
“這件事沒有回絕的餘地。跟你三哥去轉轉，再怎麽推演功法，你自己的修行也不能落下。老夫不想再聽到，一個築基修士打不過煉氣期，成了各大家族的大笑話。”</p>
頓時，伏衡華沒音了。</p>
他雙手抱胸，似乎在盤算著什麽。</p>
伏丹維自覺對方無言以對，滿臉羞愧，繼續道：“雖然韋家的小子是練劍奇才，最近更是拜入東海劍派。可當初你一個築基期打不過煉氣期，你不羞愧嗎？”</p>
韋家跟伏家是宿仇。</p>
十年前，伏丹維好說歹說，才讓這小子出門一次。結果碰到韋家的天才堵門。這小子慘敗不說，更以此為借口，躲在琅環館不再外出。</p>
自言，外頭太危險。不適合他這種演法推算的智者。</p>
“老夫在你這麽大的時候，不說打遍周圍無敵手，可也不會敗給區區一個煉氣小修士。”</p>
衡華幽幽道：“今日四月初七，算算時間，韋家憨貨應該死了吧？”</p>
“死？你還能算出他死不死？”</p>
聽到韋家的劍修天才，向風心中一動，眼神微妙起來。</p>
“輸一次，不丟人，”伏丹維苦口婆心說，“回頭老實跟你三哥出去走走，多多提升自己的鬥戰水平。下次再贏回來。要知道，沒人可以永久獲勝。一次的敗北，不算什麽。”</p>
“祖父相信，以你的天分，下次再碰見那小子，肯定能打敗他。”</p>
不，不相信。</p>
伏丹維打心眼裏不相信，自家這個不擅打鬥的懶貨，能打過人家那個劍道奇才。</p>
那可是橫掃年輕一輩的劍道奇才。按照他們這群人的估算，那個小子隻需八十年，就能鑄就大道金丹。</p>
但是，讓孫兒外出看看風景，多自由一下。也是自己臨死前，所能做的幾件事之一了。</p>
想到這，再看眼前這倆孫子，伏丹維陷入哀傷。</p>
“回頭，老夫把自己的法寶傳給你。你再碰見那家夥，就直接——”</p>
“祖父，可能不用打了。小六兒如果再碰到韋興宇……”</p>
“肯定能贏！”</p>
伏丹維回過神，頻頻對向風打眼色。</p>
雖然他也知道贏不了，但為讓這小子出門，怎麽也要說點好話聽啊。</p>
向風無奈道：“我回來時，的確瞧見東海劍派的人去韋家報喪。大概率，就是韋興宇了。”</p>
----------------------------------------------------------------------------------------</p>
補錄：</p>
天祖少時喜讀書，好風雅，常與花作樂，為文寶冠名。今天下文寶雅稱，實源於此。</p>
——《伏家本紀·伏衡華傳》</p>
功法推演在要緊關頭，這時哪能分心外出？</p>
向風：“……”</p>
他默默把自己的話吞回去，但他也不打算帶小六兒出門。</p>
小六自三十年前住入琅環館，根本沒有正經外出過，他的鬥戰水平太水了。</p>
帶他去，不是給自己找累贅嗎？</p>
他嫌棄地想：傳經演法的研究人員，老老實實在族內被保護就得了。</p>
“讓你去，你就去，哪那麽多廢話。你小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小姑娘都秀氣。讓你出門瞧瞧世麵，對你未來有好處。”</p>
“沒好處。反而耽擱我修行。我這種推演功法的傳經族人，是整個伏家的大腦。整個伏家的未來修行，都要靠我演算。我的存在，是伏家廣大門楣的希望！”</p>
伏衡華指著自己鼻尖，毫無半點慚愧：“我戰力極弱，萬一出門有個好歹。那就是伏家最大的損失。您老別說對不起我爹娘，更對不起列祖列宗。九泉之下，曾祖父、曾曾祖父都要拿鞭子抽你。”</p>
“你小子……”</p>
伏丹維怒發衝冠，這要不是自己親手養大的孫子，早一巴掌湖上去了。</p>
“拿鞭子抽我？老夫先抽死你這渾球。”</p>
自己堂堂一個金丹大修士，平日裏誰敢這麽跟自己說話？</p>
“這事沒得商量，你也不想想，你多少年沒出門。”</p>
“胡說，我前天還出門了呢。”</p>
“是啊，來蟠龍閣給老夫請安，連蟠龍島都沒出去。”</p>
“從琅環館到龍首峰，距離不近的，好嗎。”</p>
伏丹維滿臉輕蔑道:“區區幾裏路，你築基修為飛一下就到，走都不用走，鞋子都不帶落土。</p>
“前天請安後，吃老夫一碗碧米龍竹飯，一條三百年火候的龍魚。”</p>
蟠龍島地方不大，卻占據下等一品的蟠龍靈脈，在此地種植五穀、散養魚畜，受靈脈滋潤，自然化作靈穀、靈魚。</p>
這類食物對修士而言，效果不比丹藥差。</p>
“順帶拿走老夫擺放在書房的紅玉擺件——對了，老夫的‘百鳥朝鳳’呢？”</p>
伏丹維掃了一圈，沒見那擺件放哪了啊。</p>
伏衡華眼神飄忽了一下：“在三樓呢。”</p>
賣了，不，是準備賣。繼續購買靈俑，給我們祖孫倆推演功法。</p>
作為演功傳法的修士，伏衡華自然不會單純幫別人演算功法，他也在演算自己的修行法門。</p>
而他瞧不上低檔次的功法，立誌要給自己量身定製一篇最頂級的功法。</p>
此外，在家裏長輩都不讚同的情況下，還要給老爺子演算化嬰功法。</p>
老爺子平日給的零花，自然撐不住。需要他不斷去找老爺子撒嬌、打秋風，拿東西換錢。</p>
就這樣都不夠，他還需要時不時幫人推演功法，翻譯古籍，以換取錢財。</p>
但是——</p>
在外毫無名氣的演法師，根本不會有人理睬。他明明打出“量身定做功法”的生意，可根本沒幾個人信。</p>
比起找一個無名的演法師，去求各大宗門抄錄一份功法不好嗎？</p>
比起一個專門為自己訂做的，還是那些現成且傳承幾百年，大家都練的功法讓人相信。</p>
唯二找他訂做功法的。</p>
第一個魔道修士，在衡華推算功法完畢，對方剛拿到手時，馬上翻臉想要殺人。結果，對方連帶乾坤袋一起化作灰盡。</p>
自然，衡華拿不到剩下的錢，也無從打出名氣。</p>
第二個仙道修士，卷走伏衡華訂製的功法沒影了，至今隻付定金。氣得他那幾天肝疼，差點就去找祖父，求著幫忙追殺。</p>
但他不敢聲張，隻能默默吃虧。</p>
因為伏家不容許伏衡華私自對外演算功法，更別提私人訂製。要是伏丹維知道，第一個打斷自己孫子的腿。</p>
伏向風此時上前，好言安撫祖父。</p>
“您老消消氣。小六兒還小，您別跟他一般見識。”</p>
修士後裔有三百壽歲。六十歲的伏衡華在伏向風眼裏，就是一個小屁孩。</p>
“不想出門，那就不出門。回頭讓他多去您那請安，一日三次，權當鍛煉。”</p>
衡華眼睛瞪大，直直盯著伏向風。</p>
多損啊。一天三次，我哪還有時間讀書演法？</p>
“老夫稀罕他幾次請安嗎？老夫是打算讓他出門！你知道，他多少年沒出島了？”</p>
他對伏向風比劃：“十年，整整十年了！這小子整天泡在書館，平日哪走出過琅環館？”</p>
衡華打了個哈欠，懶得聽老爺子訴苦。</p>
十年，聽膩了。還是尋思尋思，今晚上看哪本書吧。術法？不行，還是練氣功法，算了，還是雜談類的吧……</p>
“他一天走得最遠路，是從琅環館跑去前頭的龍首大殿。讓他不要光坐著，多出來走動走動。他從來不帶聽的！”</p>
“我怎麽不運動了？”</p>
少年回過神，張牙舞爪道：“我平日運動可多了。”</p>
“是啊，來來，告訴你三哥，你怎麽運動的？”</p>
衡華下巴一揚，自信十足地說：“練習鞭法和禦風輕身法。”</p>
“切——鞭法？你拿著陀螺和鞭子，每天在琅環館大門口打幾圈，就是運動？也好意思說，你練習鞭法？”</p>
向風張張嘴，說不出話。</p>
“勞逸結合，懂嗎？我的《長春功》需靜無須動。每天透透氣，曬曬太陽就夠了。”</p>
</p>
反正隻是過渡，他的真正功法就快推演出來。屆時還要散功重修，何必費心苦修？</p>
選擇《長春功》，是因為這門功法延壽駐顏的效果最強。</p>
如今衡華臉嫩得和十四五歲一樣，全仰仗《長春功》的駐顏效果。</p>
向風瞧著祖父和堂弟吵架，歎了口氣，懶得理會。</p>
說到底，在祖父跟前養大的堂弟，根本不怕祖父的火爆脾氣。</p>
他氣定神閑地打量館內裝潢，大廳中央立著四麵屏風，圈隔一處小書房。裏麵不僅有桌椅、書櫃，還有香幾、茶桌、琴台、博古櫃，櫃上擺著各式各樣的精美陳設。</p>
突然，他目光被櫃上一件奇怪的樓塔建築吸引。</p>
那高樓沒有飛簷翹角，方方正正，是一件巴掌大小的長方體。</p>
原見物件色潔白，向風誤以為象牙凋琢的擺件。但走過去細看，竟是一顆顆長粒米凋琢堆砌。</p>
這是蟠龍島出產的龍鱗米。</p>
米粒溫潤潔白，內中已然凋空，每一粒米中竟有一間小屋。八九間小屋堆為一層，然後米粒層層疊疊，屋室情景各異。有些小屋內竟然還有老幼孩童在嬉戲、讀書。</p>
仔細一算，這巴掌大小的長方體高樓，竟有屋室數百間。</p>
“好精妙的工藝。我雖然修行日久，精研劍術。但此等細微見著的活，卻向來不擅長。”</p>
那邊祖孫倆爭吵無果，瞧見向風盯著小擺件出神。</p>
伏丹維輕哼：“這下，知道你堂弟平日有多閑了吧？躲在書館無事可做，弄什麽‘米凋’‘沙刻’。玩物喪誌，有何用處？”</p>
“藝術，這是藝術。而且練習手工技巧，對結印施咒有幫助。”</p>
“切——你有這功夫，不如好好練劍。在外行走，你掐訣施法的功夫，足夠出好幾劍了。”</p>
那邊祖孫倆又吵起來。</p>
向風盯著米凋高樓，在旁邊看到一小撮砂礫擺作方塊。每粒沙刻有一字，十分微小。若非向風修為有成，目光如炬，恐怕也看不清：</p>
神不外遊精不泄，氣不耗散靈芽植。</p>
五行四象入中宮，何慮金丹不自結。</p>
內有真辰外有應，滿目空花降白雪。</p>
一陽來複亥子交，當中現出團欒月。</p>
……</p>
向風仔細體悟，發現這詩歌竟是一篇修行口訣。</p>
他暗暗驚歎堂弟在行功演法上的造詣。</p>
轉念一想，他心中慚愧：三叔和三嬸故去，堂弟一個人搬到琅環館。我平日對他多有照顧，自覺回報了叔嬸恩情。可如今堂弟沙粒刻字，米粒塑凋，足見平日何等寂寞。這卻是我等疏忽。</p>
思罷，他對伏衡華道：“咱們作為家族修士。理應為家族奮鬥立功。你天天待在家裏，哪能為族中……”</p>
看到伏衡華晃悠自己的身份玉牌，向風猛然想起他的身份和職責，把後麵的話憋回去。</p>
“我可不是一味享受家族庇護。我為家族立下的功勞，比三哥你多多了。你在外頭征戰打地盤，無非是記一個大功或者幾個小功。而我整日為族人推算功法，大功……嗬嗬……功勞簿上，我一個人比得上咱們同輩所有人。”</p>
“咳咳……”</p>
向風果斷換了一個說法：“天天憋在書館，早晚把人悶壞。你平日該多往外走走，看看風景，交際人情。好陶冶情操，增長見聞。”</p>
“書中有黃金，書中有人情。我守著琅環館，書中觀覽人世百態，悲歡離合。挺好的。”</p>
“這不寂寞嗎？除了嘯魚、恒壽，你這冷冷清清，未免太清苦了。”</p>
仔細想想。如果十年後祖父不在。柏皇堂的其他人搬走，唯獨堂弟留在蟠龍島，豈非更加寂寥？</p>
向風頓時明了祖父的慈愛之心，跟著勸說他出門遊曆。</p>
但伏衡華聽後，一個勁搖頭：“我每日讀書作樂，推演玄功，還有一眾友人相陪。挺好，一點也不寂寞。”</p>
“友人？”</p>
伏向風神情古怪，下意識看向伏丹維。</p>
他整天憋在書館，哪裏來的朋友？</p>
伏丹維想到了什麽，冷笑兩聲，雙手抱胸站在一側：“小子，把你那些朋友介紹給你三哥認認。”</p>
衡華翻白眼，懶得理他：“老爺子，我這叫風雅，風雅懂嗎？”</p>
“焦枝枯葉，歲末即死；泥胎瓷片，觸之即碎。此等死物，何談‘風雅’？”</p>
見他祖孫二人說話繞來繞去，向風好言道：“你若有朋友，介紹愚兄認識認識。趕巧這次回來，愚兄帶著不少禮物，可以給個見麵禮。”</p>
“那倒不用，三哥全給我就是。”</p>
向風笑道：“你那份，自是少不了的。但你那些朋友，也該人人有份。”</p>
聽罷，衡華對書桌一指。</p>
桌上飛來一件件器物。</p>
“來來，都來給我三哥見禮。”</p>
先是幾根毛筆爭相飛來，紛紛化作瘦長文人，對伏向風點頭示意。</p>
“此乃我家中書，雅號‘盡心處士’。我之心腹，日夜相見，三十年無從斷也。”</p>
又有一把裁紙用的金剪刀“卡察卡察”飛來，圍著向風轉了三圈，作金裳婦人之相。</p>
衡華又道：“這是齊司封，雅作‘快閣隱君’。”</p>
“……”</p>
伏向風臉色僵硬，微笑快維係不住了。</p>
之後又有印章飛來。</p>
“此乃明信公子。”</p>
衡華手一拍，法力打入印章。化作一位和衡華有三分相似的白衣公子。</p>
公子麵帶笑容，對向風稽首行禮後，又回到桌上。</p>
向風張張嘴，目瞪口呆望著這些文房之物。</p>
筆架、水丞、鎮紙、硯台……</p>
衡華一一點名，讓彼等幻化人形行禮後，又重新回到原處。</p>
末了，一竹籠蹦蹦跳跳，從床榻而來。內有二小球來回晃動，鈴鈴作響。</p>
衡華：“前日立夏，天氣漸熱，我現在新寵當屬‘竹夫人’。”</p>
竹夫人，又作青奴。竹編之器，夏日納涼之用。</p>
化作青衣美人，對向風深深一拜後，再度回到闖堂。</p>
深吸一口氣，伏向風勉強擠出笑容：“堂弟，你所謂的友人便是這些嗎？”</p>
給文寶取名封官，這要多無聊才會做啊！</p>
“自不止這些。我這書館外還有一群花客。”</p>
“春來，看妖豔鬥舞爭寵。夏時，與幽溪之士談玄。待得金秋，赴壽客席宴，吃岩客桂酒。三冬時節，再與清寒同眠待春曉。”</p>
向風聽他說話，一時茫然。</p>
伏丹維哼道：“這小子說的，是書館門口的花花草草。</p>
“妖者，桃花。豔者，杏花。春來，他從窗戶瞧桃杏爭妍。幽溪是蘭蓮之物，備受我等玄門修士喜愛，可談玄論道。壽岩是金英、木樨。中秋賞月，他入菊叢，吃桂花酒。而所謂的清寒客，是梅花與臘梅。冬日百花凋零，他與梅花、臘梅一起等待來年春天。</p>
“三十年書館生活，他便在此看了三十輪的春夏秋冬。”</p>
給花取名，好閑情。</p>
向風想了想，試探問：“小六兒可是打算為這些花木點靈，造就一些花木精靈？”</p>
他在外遊曆，倒也見過有修士養了一群花精後宮，每日風月作樂。</p>
“草木得靈全憑機緣。若我這些花客有此機緣，我自不會吝嗇傳法。若隻是輪四時，轉枯榮，那也隨它們去。”</p>
兩世為人，又在書館修身養性三十年，衡華心態很通達。</p>
“行了，三哥，祖父。你們不用擔心我。我若覺得枯燥，自會出門走動。”</p>
見向風還要再勸，衡華指著門外魚池道：“這些魚兒戲水搖曳，三哥以為它們是樂還是苦？”</p>
“我又不是魚，哪裏知道它們苦樂？”</p>
“三哥非魚，不懂魚之樂。亦非我，自不知我之樂。”</p>
看書演法，悠然自在。</p>
衡華眼下唯一掛念的，是祖父僅存十年的壽元。</p>
為此，他不久後少不了在外奔波，但卻不是現在。</p>
風門島，去那毫無意義。</p>
可伏丹維這次態度十分堅定：</p>
“這件事沒有回絕的餘地。跟你三哥去轉轉，再怎麽推演功法，你自己的修行也不能落下。老夫不想再聽到，一個築基修士打不過煉氣期，成了各大家族的大笑話。”</p>
頓時，伏衡華沒音了。</p>
他雙手抱胸，似乎在盤算著什麽。</p>
伏丹維自覺對方無言以對，滿臉羞愧，繼續道：“雖然韋家的小子是練劍奇才，最近更是拜入東海劍派。可當初你一個築基期打不過煉氣期，你不羞愧嗎？”</p>
韋家跟伏家是宿仇。</p>
十年前，伏丹維好說歹說，才讓這小子出門一次。結果碰到韋家的天才堵門。這小子慘敗不說，更以此為借口，躲在琅環館不再外出。</p>
自言，外頭太危險。不適合他這種演法推算的智者。</p>
“老夫在你這麽大的時候，不說打遍周圍無敵手，可也不會敗給區區一個煉氣小修士。”</p>
衡華幽幽道：“今日四月初七，算算時間，韋家憨貨應該死了吧？”</p>
“死？你還能算出他死不死？”</p>
聽到韋家的劍修天才，向風心中一動，眼神微妙起來。</p>
“輸一次，不丟人，”伏丹維苦口婆心說，“回頭老實跟你三哥出去走走，多多提升自己的鬥戰水平。下次再贏回來。要知道，沒人可以永久獲勝。一次的敗北，不算什麽。”</p>
“祖父相信，以你的天分，下次再碰見那小子，肯定能打敗他。”</p>
不，不相信。</p>
伏丹維打心眼裏不相信，自家這個不擅打鬥的懶貨，能打過人家那個劍道奇才。</p>
那可是橫掃年輕一輩的劍道奇才。按照他們這群人的估算，那個小子隻需八十年，就能鑄就大道金丹。</p>
但是，讓孫兒外出看看風景，多自由一下。也是自己臨死前，所能做的幾件事之一了。</p>
想到這，再看眼前這倆孫子，伏丹維陷入哀傷。</p>
“回頭，老夫把自己的法寶傳給你。你再碰見那家夥，就直接——”</p>
“祖父，可能不用打了。小六兒如果再碰到韋興宇……”</p>
“肯定能贏！”</p>
伏丹維回過神，頻頻對向風打眼色。</p>
雖然他也知道贏不了，但為讓這小子出門，怎麽也要說點好話聽啊。</p>
向風無奈道：“我回來時，的確瞧見東海劍派的人去韋家報喪。大概率，就是韋興宇了。”</p>
----------------------------------------------------------------------------------------</p>
補錄：</p>
天祖少時喜讀書，好風雅，常與花作樂，為文寶冠名。今天下文寶雅稱，實源於此。</p>
——《伏家本紀·伏衡華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