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幾百枚155榴彈炮彈旁,嘉魚和中尉史瓦西,坐在壘得高高的銅彈殼上,聊上了。


    嘉魚在自己厚厚的呢絨大氅中,掏摸了半天,找到一個精致的純銀酒壺。這是他在滿營地亂竄時,在中校桌上看到的,趁人不注意偷偷順走了。


    嘉魚不懂酒,但史瓦西是一個真正的紳士。


    打開小小的瓶蓋,輕輕聞了聞芬芳醇厚的氣息,在回味著往昔悠閑的生活。


    “1883年,最好的威士忌!漢斯中尉,這種好酒,我聽說隻有近衛團的海因裏希中校有一點兒存貨……”


    嘉魚摸了摸搞笑的八字胡,憨厚的笑了笑,“你懂的……”


    酒很少,你一口,我一口,兩個人很快就醉了。


    喝多了的卡爾·史瓦西打開了話匣子,像在說另外一個人的故事。


    …………


    …………


    卡爾·史瓦西是真正的神童,不是從小認識字、會做兩首,到歲數大了點就廢了的那種華夏古代神童。


    他從小就自學了天文學、數學、物理學,1890年在德國的《天文學通報》雜誌,發表了兩篇關於雙星軌道的論文,並提出了關於三體問題周期解的論文。


    那個時候,他才15歲半。


    嘉魚很喜歡那部叫《三體》的科幻小說,他可沒想到,早在100多年前,史瓦西就寫過這方麵的論文。


    嘉魚眼睛直了,很慚愧的回想到,自己十五歲的時候,是在教室裏算平麵幾何,還是背英語單詞,還是為馬哲頭疼……


    唯一的結論就是,“人比人氣死人……”


    之後,史瓦西的前半生就是學霸橫掃全世界的前半生。


    他在歐洲重要雜誌發表過關於電動力學和幾何光學的論文,並在天文台主持了一項大規模的恒星調查,研究恒星如何通過輻射的方式進行能量轉移。


    幾年後,他又發表了一篇關於太陽大氣輻射平衡問題的重要論文。


    沒過多久,卡爾·史瓦西就被推薦到德國波茨坦地區,擔任天體物理觀測站站長。


    這個職位德國天文學界最受尊敬的職位,史瓦西幾乎走到了天文學家生涯的頂端。


    六年前,也就是1910年,每隔76年路過地球一次的哈雷彗星又一次出現在了夜空中。


    在天文台,史瓦西連續幾天幾夜觀察研究,然後又發表了無數論文。


    之後,他開始在光譜學領域做另外一項研究,沒幾年就達到了全球領先的狀態。


    老史瓦西說得很平淡,但嘉魚卻聽得一愣一愣的,心說,“您老,大拿啊!都當上天文台負責人了。”


    接著,史瓦西平淡地講到,在他40歲那年,自己被選為德國科學院院士。


    嘉魚疑惑道,“科學院?你確定不是那個村鎮的科研機構?”


    史瓦西苦笑了一下,“戰爭爆發的時候,我還差倆個月就過41歲生日了。但是,我們的祖國已經在生死存亡的邊緣了,每一個公民都有義務、有責任為祖國文明的延續,德意誌的生存貢獻力量!我們不是邪惡的國家,我們也不是邪惡的人民,我們向往自由!”


    嘉魚沉默了,在他的印象中,第一次世界大戰,是帝國-主義國家因為分贓不均,重新洗牌打響的非正義戰爭。


    說白了就是“狗咬狗”,都不是好東西!


    可老史瓦西已經是國家物理學的院士了,在華夏相當於省長級別的幹部了,還來戰場上賣命?


    這似乎並不是狗咬狗能解釋得清楚的。


    史瓦西淺淺地抿了一口香醇的威士忌,接著一陣劇烈的咳嗽,肺都要咳出來了。


    “我征召入伍後,征募官問我,想進入陸軍參謀部大本營,還是後勤主管。我想,我在數學方麵還有些心得體會,我就說,讓我去幹炮兵吧,於是他們把我安排在西線。”


    老史瓦西似乎很久沒有說話了,有些健談。


    “在凡爾登戰役,我打了一百萬發炮彈,那邊戰場僵持的時候,陸軍部就把我派到了東線上來,這裏有些冷,我年紀大了,確實感覺有些難受!”


    嘉魚恨不得揪住老史瓦西的脖子大喊,“你是院士,院士,不是大白菜,不是本科生,大材小用也不能這麽用啊!”


    史瓦西卻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似乎有些意興闌珊,幹瘦的臉上有些落寞,圓圓的眼鏡上布滿了灰塵。


    “不說這個了,這段時間,國內出現了的天才,叫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他很厲害,發表了論文《廣義相對論》,提出了很有意思的新理論;還有普朗克先生,提出了量子物理學,我非常感興趣,給他們寄出了我的一些心得體會。”


    從背包中,史瓦西拿出了一疊厚厚的稿紙,順手準備遞給了嘉魚。


    手伸到半截,他才想起來,眼前這個人隻是個中尉,一個戰士,這樣的論文,他不會感興趣。


    史瓦西訕訕地準備收回遞出去的文件。


    嘉魚一把搶過寫滿德文的稿紙,借著火光仔細閱讀。


    史瓦西的論文中,核心的內容就是論證了“斯塔克效應”。


    電場中氫的光譜線會分離,而且分離程度與電場強度成正比,電場強度越強,譜線分離越大。


    而且這種現象是可以從量子論的公設中證明的。


    “還有沒有?”


    嘉魚發現這個一臉灰土的老頭,已經超越了後世無數人。


    史瓦西從背包另外一個袋子裏又掏出了一疊稿紙,最上麵的,是愛因斯坦給他寫的信。


    “我抱著最大的興趣閱讀了您的論文。我沒有想到,能有人以這樣簡潔的形式求出精確解。我非常喜歡您對那些對象的數學處理手法。——愛因斯坦”


    1915年,愛因斯坦提出了著名的“愛因斯坦場方程”,被稱作efe方程——“愛因斯坦方程”。


    描述了物質和能量所導致的時空彎曲,是廣義相對論中最著名的一個公式。


    推導出這個方程式後,愛因斯坦計算了很多次,都沒有得出精確的解,他認為,這個方程隻有近似解。


    而史瓦西在到達東線戰場的第20天,就完成了愛因斯坦場方程的精確解。


    在隆隆的炮聲中,他寫出了一篇晦澀無比的論文,如果嘉魚腦子裏沒有無數文明的知識,他也是完全看不懂。


    一戰時的科學家寫的論文,畢竟不是《時間簡史》這種科普讀物。


    史瓦西通過計算,發現了一種可能存在一種新的天體,它的質量增大到足夠大後,光就再也不會從天體的表麵離開!


    史瓦西雖然計算出這種怪異的天體,但是他覺得,自己計算錯誤了。


    或者說這個就是數學上的解,是腦力的遊戲,自然界根本不會存在這種,光都無法逃逸的天體。


    嘉魚小聲道,“黑洞……”


    史瓦西這回咳嗽得無法自己控製,緩了好一會兒,才接著道,“根本就沒有對應的物理意義。”


    硝煙在沉沉的夜空中飄蕩,整個歐洲容不下這麽一個物理學家的微小書桌。


    “數學、物理學、化學、天文學,都是同向前行的,無所謂誰落在後麵,也無所謂誰在前頭並施以援手。而天文學,與這個精確科學組成的圈子,有著最緊密的關聯……數學、物理學、天文學構成了一個‘知識’,它就像‘希臘文化’一樣,隻能作為一個完美的整體而被理解。”


    史瓦西說。


    …………


    …………


    一整夜嘉魚在向史瓦西提問,什麽是恒星,光的本質,電場與光譜線的關係,能量輻射的數學表達……


    在100年前,某個無人記得的戰場角落裏,史瓦西在向嘉魚娓娓傳授者物理學最神秘的知識。


    嘉魚在初級入門知識上的短板上打上了一塊補丁。


    黎明時分,史瓦西已經抱著酒壺睡著了,嘉魚還在仔仔細細的閱讀幾篇論文。


    100多年前,在俄羅斯的戰場上,一個小小的德軍炮兵中尉,揭示了宇宙最神秘的天體之一——黑洞的存在。


    直到50多年後,一批科學家確實才證明宇宙中,有黑洞!


    而最早的理論,就是來源於一隻筆,一張紙。


    這個計算出黑洞存在的物理學天才,湮沒在的曆史長河之中。


    72小時任務時間快過去了,嘉魚稍微放鬆了下來。


    他推了推老史瓦西,精致的銀酒壺從史瓦西的手中掉落了下來。


    德國近百年來,最偉大的物理學家,已經陷入了深度昏迷,氣若遊絲。


    嘉魚慌了,“救護兵!救護兵!都死哪兒了!”


    士兵把陷入昏迷的史瓦西七手八腳地送入野戰醫院,大胡子的醫生認出了史瓦西,搖了搖頭,沒有開始搶救。


    嘉魚掏出手槍,頂在醫生額頭。


    他咬牙道,“趕快把人救回來!”


    醫生滿頭大汗,顫聲道,“卡爾已經不行了,在前幾天,我就給他下達了病危通知,而且安排了參謀部,把卡爾送回慕尼黑,他的天皰瘡病,已經發展得非常嚴重了。”


    嘉魚傻眼了,老頭有病?我這冒著被炮彈炸死的危險,把人救下來,白救了?


    他還是強硬要求,無論如何要把人挽救過來!


    一戰,沒有青黴素,沒有磺胺,沒有任何特效藥,醫生也沒有辦法。


    嘉魚從野外急匆匆地采集來一些草藥,熬製了一下,緩緩地給老物理學家喂了下去。


    很久之後,老史瓦西終於又一次睜開了眼睛,“我還活著?”


    正在檢查的醫生臉色黯然。


    老頭的狀況非常差,沒有一絲緩解,他已經接近於彌留狀態了。


    嘉魚這個時候,已經完全忘記了任務的事情。


    他隻想讓老史瓦西這個德國科學院院士,炮兵團中尉好起來,他死去,隻能是世界最大的損失。


    老史瓦西感受到嘉魚的關切,枯瘦的手掌輕輕拍了拍嘉魚,“我很喜歡康德說過的一句話,‘這個世界上唯有兩樣東西能讓我們的心靈感到深深的震撼。’”


    “一個是我們頭上燦爛的星空,另外一個是我們內心崇高的道德法則。”


    在彌留之際,老史瓦西知道自己已經實現了這兩個理想,再沒有遺憾了。


    …………


    …………


    老中尉計算公式得出的結論,後人將此稱為“史瓦西半徑”。


    在黑洞的史瓦西半徑之內,光,將永遠無法離開,直到宇宙的盡頭。


    光無法逃逸的最終界限,稱作“視界”。


    …………


    黃昏時,老科學家再次陷入昏迷,這一次,他很難醒過來了。


    戰場一片寂靜,醫生護士們來回奔忙。


    外邊,突然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聲,嘉魚茫然地抬起了頭。


    一位臉紅紅的年輕士兵鑽進了戰地醫院的帳篷,大聲喊道,“我們要跟俄軍聯歡,你們誰想來,可以一起來享受美食、音樂!”


    前一天晚上,雙方都打出腦漿子來了,第二天晚上,兩方要聯歡,搞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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