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禹也許思考了三分鍾,又或者得有個五六分鍾。場麵如此混亂,他的心情也是,決心很難下定。


    終於,


    “散。”


    伴隨著這一聲突然傳來的低喝,戰鬥,似乎終於要結束了。


    背著金屬匣子的人群在戰鬥的最後主動跳散。


    這番動作明顯並不是逃跑。


    完全出乎韓青禹的意料,在慘烈的戰鬥過後,他們最終要贏了。一波又一波,不畏死傷,無間歇的攻勢,讓兩具機器人漸漸遲滯,滿身損傷,無法再戰。


    隨後,一陣連綿的令人牙酸的低響傳來,不遠處那艘圓錐狀的“ufo”突然在沒有任何爆發式火光情況下,開始慢慢脹裂、破碎……黑色鐵片四處橫飛。


    幾乎同時,兩具已經傷痕破口滿身的“鐵甲”裏,也各陡然蒸騰起了一陣黑色的氣霧,然後,就在同樣的低響聲中,逐漸破碎,脹裂。


    在這個過程中,所有人都埋身地上躲避。雖然這回四射的破片看起來似乎遠沒有剛剛戰鬥中那塊那麽強勁有力。


    韓青禹自然也一樣。


    “還好有個坑啊。”


    他想著,然後身上突然感覺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


    來自那艘“自爆”的ufo,夾在紛飛的鐵片當中,一塊暗金色,約蠶豆大小的金屬物,先是落在了地上,然後,骨碌碌滾進了韓青禹趴的土坑裏。


    它比看起來要有份量些,整體就像是鐵塊在高溫裏熔煉了一段時間,變得扭曲不規則,但是,並不燙人……因為,韓青禹確實被它砸中了。


    除了一點輕微的撞擊感,真的不燙。


    韓青禹別扭的稍微挺起身體,扭頭看了一眼,鐵片嗖嗖地從他頭頂上方飛過,他連忙又把整個人埋回土坑裏。


    隔一會兒,終於,破片雨最後零星的濺射也平息了。幾個焦急的聲音紛亂喊著,“勞隊”,“勞隊”,四向的腳步聲急促而淩亂。


    再沒有給韓青禹任何時間去做思考和抉擇。林間破片雨完全停止的第一時間,好幾個背著金屬匣子的人,就已經衝到他的麵前。


    他們顯然是來找那個傷員的,然後,自然也發現了韓青禹。


    目光交接。


    “你……”


    韓青禹緩緩坐起來,“你們好,我……剛救了他。”


    “……”


    “真的。”韓青禹誠懇道。


    …………


    接近40對2的情況下,四死九傷。小傷不算,還能爬得起來的都不算。


    韓青禹人生第一次直麵這樣慘烈,這樣血腥可怕的場景。


    現場有人在收斂屍體、殘肢,有人救護傷員,還有人負責打掃痕跡。剩下的,多數都手拿著一個小型的儀器,在四周仔細尋找,然後撿回來每一塊哪怕最小的鐵片,歸攏在一起。


    他們在打掃戰場,把破片當作戰利品。


    “都找過了?”


    “找完了。不過有件事很奇怪,這回的源能塊,沒有找到。”


    “啊?!沒有嗎?!”冷汗瞬時間從這位的額頭上滑落下來。


    對麵那個也很急,以至於說話都有些磕巴,“嗯,怎,怎麽都找不到……不會是,正好耗完了吧?”


    “這也不是完全沒可能……不過,怎麽會這麽巧啊?!”這一句最後甚至帶著一點兒沮喪和委屈過度的哭腔。


    說話的人想了想,突然把頭轉向韓青禹,厲聲問:“小子,你有沒有看見一個暗金色的金屬塊?大概這麽大……也可能比這小,很小……也可能不成塊,是個疙瘩。”


    冷靜,冷靜。要像捉蛇的時候那樣,冷靜下來。韓青禹像個俘虜站在那裏,一邊仍是止不住地顫抖,一邊在心裏對自己說著。


    韓家祖輩傳下來,有捉蛇的手藝,韓青禹曾經也會,十歲出頭就會,隻是在爺爺去世後,家裏老媽就給他們父子倆都禁止了。


    現在,在一個已經不得不直麵的生死關頭,韓青禹終於想起來,回憶那種感覺。


    剛才的整個過程,連同現在,所有發生在眼前的事情都是他無法理解,甚至無法去思考的,但是他很清楚一點,自己現在必須冷靜下來。


    因為這顯然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情,也許是驚天隱秘,或者軍事機密,國家間明麵下的戰爭……總之,不論如何都不是他應該看到的。


    他看見的,知道的,都太多了。


    麵色蒼白,韓青禹神情茫然,但是用力地搖頭。


    那東西很珍貴。


    他有看見。


    並沒有拿。


    但是,他現在不能據實說。韓青禹剛才是清楚看見那些人拿著儀器仔細翻找過那個土坑的,找了好幾遍。


    既然他們沒找到,那麽,如果他說自己看見過,最後就解釋不通。


    現在的情況,任何一個細小的差錯或誤會都可能致命。


    “哦?”對方冷眼看了他一眼,轉頭對身邊人示意說:“搜一下。”


    “不太可能吧?”旁邊的這個一邊嘀咕著,大概意思在說,這農村小孩哪來那麽大膽子私藏咱們的東西,一邊還是走過來,仔仔細細搜了幾遍身,然後失望回報說:“沒有。”


    “……那,就真的隻能是正好耗盡了。”


    “大概吧。不管怎麽樣,再仔細找幾遍。”


    “是……那,這小子呢?怎麽處理?”


    看似是幹部的幾個人討論結束。除了重新投入尋找的那些人,剩下的十幾道目光,都重新落回到韓青禹身上。


    包括剛醒來,嘴角血跡都還沒擦幹淨的那個“勞隊”。


    這家夥剛才明明就暈了的,竟然這麽快又活過來了,而且傷勢看起來並沒到韓青禹以為的那麽嚴重。


    受傷的勞隊背靠著一棵大鬆樹,坐著,手撫胸口,低頭啐了口血水,抬頭看看韓青禹,似乎很費力,說:“你,過來。”


    他的嗓音有些低沉。


    韓青禹不能不過去。


    “你剛剛是想救我,對吧?謝謝啊,我叫勞簡,是這裏的頭。”樣貌年紀大概三十七八歲的勞簡這次開口語氣溫和。


    但是,不等韓青禹回答,他就又已經顧自遺憾地接著說道:“可是,對不起啊……”


    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四周,勞簡最後解釋:“你剛看見的,是現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隱秘,人類社會安定和生存相關的最高機密。”


    “我個人很抱歉,但是沒有辦法。”他最後說道。


    勞簡說話同時,韓青禹發現對麵他的身後,有人表情猙獰笑了笑,抬手,對他做了一個割喉的動作。


    接著,勞簡掙紮著站了起來,把手下人遞過來的刀接在手裏,指到韓青禹喉間。


    韓青禹:“我不會說出去。”


    勞簡麵無表情,“沒用的。”


    一秒,兩秒,三秒……五秒,十秒。


    刀在眼前,韓青禹看著勞簡,沉默著。這期間他有一種感覺,對方似乎在等待他的反應,等他說點什麽或者做點什麽。


    所以,他暫時什麽都沒說,也沒做。沒有方向、判斷,他怕主動,會犯錯。


    勞簡似乎有些意外和好奇,“你,不哭麽?或者,不準備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試著跪下哀求我?”


    韓青禹認真說:“……有用麽?有用的話,我求。”


    勞簡愣了愣,目光變化,看一眼韓青禹,“沒有。”


    “嗯,我在想怎麽再試試說服你……一下沒想出來。”


    韓青禹說完,旁邊有幾人有些想笑,因為這聽著很像是一句逗趣的話,但是他依然說的認真誠懇。


    勞簡顯而易見地刻意控製了一下神情。他又哪裏知道,麵前這個看起來老實、膽怯的農村孩子,其實正在摸他的脾性。


    抓蛇最關鍵的操作環節,是讓蛇平靜下來,高手甚至可以做到輕鬆自然拿蛇在手裏耍。至於與人交鋒,最關鍵自然是捋清楚對方的脾氣、性格,然後再順勢而為。


    還有,很關鍵的一點,韓青禹記得剛才那個人提起他的時候,跟其他人說的是:那這小子呢?怎麽處理?


    如果事情至此,真的已經隻有“滅口”一種選擇,他剛就不會這麽問。


    所以,還有別的可能。


    現在他要做的,就是努力創造機會,從勞簡手裏贏得這另一種可能。而比之可憐懦弱去哀求,設法讓他主動給,會更保險。


    無論怎麽說,勞簡對他都應該沒有惡感和必然的殺心,這是韓青禹這樣嚐試的前提和基礎條件。


    “刀在喉嚨了,你還在想?”短暫的沉默後,勞簡再次開口,問道。


    “刀落下來前,都想盡力試一試,隻是可惜,我現在還沒想到辦法。”韓青禹老實回答。


    “……”突然鬆了力氣,提刀的手臂一下垮下來,那刀似乎很重,勞簡憔悴的臉上疲憊的笑了一下,點頭說:“不錯,有點膽色……咳咳咳咳……”


    他低頭痛苦地咳嗽了幾聲,抬頭,“既然這樣,我給你另一個選擇。”


    “……”等到了。


    韓青禹點頭,看著勞簡,用眼神詢問,或者說等待、期待。


    “當兵吧。”勞簡簡單說了三個字。


    當,兵?!


    韓青禹乍聽見,整個愣了一下,甚至莫名而荒唐地興奮、激動了一下。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個屁啊。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圈擺在眼前。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勞簡說的這個兵,大概並不是自己概念中,或者這個年代普通人概念中的兵。


    他轉頭看了看地上的屍體、傷員、武器,想了想他們的敵人……而且這群人身上穿的,也不是正規的軍裝。


    “是…哪種兵?”壓住內心的失落情緒,韓青禹試探問。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算了,反正你遲早都會知道的。就是,我們這種兵。”


    我們這種兵,搏殺神秘而強大的敵人,我們這種兵,很容易就會死傷,我們這種兵,背負機密,不知歸期……


    勞簡最終並沒有往細了去解釋,說到這停住,挺了挺胸膛,戲謔裏裹著幾分蒼涼和自豪,又笑了一下。


    “那,要當多久?”韓青禹認真執著再問,像個傻呼呼還搞不清楚情況的軸子。


    一時間,旁邊的一群人臉上都有些許笑意,隻是這笑容還沒綻,就有幾個突然沉默,神情黯淡。


    勞簡似乎也有輕微的情緒波動,他看看韓青禹,認真想了想,目光坦然而語氣稍有些低沉,說:“也許三五年,也許十幾年……也許,一輩子。”


    說完他扭過頭,沉默著看了幾眼不遠處地麵上戰友的屍體,再轉回時,眼神已經全然黯淡,透著痛心和愴然。


    這並不是一種爆發性的悲傷,它大概是長久的,綿延的,不得不漸漸習慣的。它也許曾經隻在漫長而殘酷的戰爭年代存在過,同個戰壕朝夕相處的人,總是不知何時就倒下。


    韓青禹等待了一會兒,仍然接著問:“那我以後還能回家見父母嗎?”


    他問這一句時兩眼裹著莫大的懇切。


    勞簡點頭,“一定時間後,你被充分信任了,有探親的機會,可以。”


    “……嗯。”


    這是到目前為止,唯一算是不錯的答案了,韓青禹應聲,然後繼續思索。


    “你是不是還打算繼續問娶妻生子什麽的?”打破低落的氣氛,勞簡主動開口,有些玩味、戲謔道。


    他旁邊的人們幹澀的哈哈笑了幾聲。


    韓青禹也稍微尷尬了一下,他倒是忘了這茬了。


    “這些以後有的是時間讓你問,現在就先這樣吧。好了……”語間短暫的停頓,也把語氣換了,勞簡再一次抬頭,看著韓青禹的眼睛,“不然我真的隻能選擇滅口。”


    “……”韓青禹原本還想再嚐試掙紮一下的。


    但是勞簡已經先說了這麽一句。這一次他的語氣裏不帶威脅,反是帶著幾分無奈和掙紮,甚至還有幾分關心,或者說不忍心。


    然而韓青禹聽出來了,這回,大概是真的。


    他如果一定要拒絕,或者試圖逃跑,對方可能就真的隻能殺了他。


    而且從剛才這一戰,他們的戰友的傷亡情況看,他們,應該早就已經見慣了死亡,他們自己也習慣了,麵對死亡,製造死亡。


    所以,這另一個選擇,韓青禹其實沒得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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