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女彈琵琶的樣子,比她剛剛走進來時還要幽怨動人。


    同樣有憂鬱氣質的華淑琪坐在座位上,不時斜瞥她一眼,不算堅強的心裏,竟然也湧起濃濃的憐惜之意。瞧他人,除了雲杉之外,連七妹華淑萱都概莫能外。


    “好厲害的女子呀!”華淑琪心猛地一動,旋即警惕。


    白衣少女低眉續續彈奏,並無知覺仿佛。


    第一曲叫《江海遺韻》,彈完大家都說好。華淑琪夾在人眾當中輕輕撫掌,雲杉也舉起手來拍了兩下。


    白衣少女站起來,蹲身一禮,蕭三郎取了一錠足量的五兩官銀放在桌子上。白衣少女走過來,取銀子,柔聲細語:“多謝。”又輕輕問:“奴家最拿手的還有一曲,想贈與各位。”說著,目光微微一抬,如水耳目可可兒凝視程倚天。


    這才是這兒可以決策的主兒!


    白衣少女隻是盼他答應而已。


    程倚天哪裏能拒絕?衝蕭三郎點點頭。蕭三郎說:“煩勞姑娘。”


    白衣少女於是又坐回去,又彈了一曲,曲風依舊清新,綿綿中敘說衷腸。彈完,她說:“此曲喚作‘歸真’。”又說,“叨擾這麽久,奴家告退。”沒有再討賞,抱琵琶離去。


    她走後,雲杉也站起來,說:“我真的要走了。”離座出門。


    那白衣少女走在前麵,雲杉匆忙追逐,跟在後麵。出榮昌客棧,一前一後一路相隨,最後直到那條清水河邊。從這兒往南邊看,便是雲杉於榮昌客棧內所在房間後窗。這條河河麵寬闊,河水清澈,白衣少女憑水而立,越發超凡出塵。


    “冷香兒!”雲杉快走幾步,超越她,二人對麵而立。


    白衣少女冷香兒懷抱琵琶,嬌怯之色頓去。目視前方,清麗絕俗的臉上露出刺骨的冷意。


    千言萬語,這一刻,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


    最後還是冷香兒先開口:“我的曲子,你都聽過。”


    一向殺伐決斷的雲杉難得拖泥帶水躑躅起來。半晌,她都沒有言語。好一會兒,她才歎息一聲,對冷香兒說:“你可好?”


    “若能歸真,我自然好;若不能歸真,就成江海遺韻,徒自存活於他人生活,被調笑後,什麽都沒有,玉殞香消。”


    “香兒——”


    “不要假裝這麽親熱,我難道說錯了嗎?”


    默然,片刻,雲杉才說:“那你想讓我為你做什麽呢?”


    香兒淡淡一笑,意味深長。


    從河邊回來,遇到程倚天主仆。華淑琪和華淑萱也打算跟著一起回嶽州。程倚天在等雲杉,看到雲杉,他很高興,立刻迎上來:“你終於回來啦。”瞧雲杉失魂落魄,奇怪地問:“發生了什麽事?”


    雲杉猛地一驚,瞄他一眼,囁嚅:“噢,沒、沒什麽。”想到香兒最後那一笑,她鼓起勇氣:“倚天哥哥,和你商量件事——”


    程倚天愕然,微吟,還是回答:“你說。”


    “我——”一句話堵在喉嚨,說什麽也衝不出來。雲杉糾結無比,用力跺腳,“我——我們,我們以後,以後再也不要見了!”


    “你說什麽?”


    “我說,”雲杉的主意瞬間變成這樣,她眼神堅定,毫不猶豫滔滔往下說,“我一直以來隻是想利用你所以才接近你。現在我覺得,你上麵有你義父壓著,下麵又是杜伯揚、蕭三郎這些人掣肘,就連身邊,還有楊昱監視。你這樣無用,我再怎麽想跟著你,到底能獲得什麽好處?”


    這話太傷人,程倚天臉色發白,踉蹌退開一步。


    雲杉心發痛,眼發漲,可是,她偏偏要管住眼淚,不讓眼淚流出來。她接著說:“我要走了,要找比你更有用一百倍的人,這樣,才可以讓我真的開心。”轉身,鼻子猛地一酸,兩行眼淚直衝而下。


    “不要再見了!”說完這句,她疾步而走。輕功全力展開,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人海。


    程倚天縱然想追,追不回一個存心想離開他的人。


    更何況蕭三郎和楊昱一起拉住他。


    程倚天又氣又恨。


    蕭三郎勸他:“算了,公子!”


    “她怎麽能說那樣的話?”


    “不過是不值得你去牽掛的人而已。”


    “我記了她六年——”


    “都忘了吧!”


    程倚天的眼眶也紅了,不過,他忍住了,最終沒在人眾麵前落淚。蕭三郎拍拍他的肩,同楊昱,三人一起回來。


    華淑琪迎住道:“還是我們一起,回嶽州吧。”溫柔的話語,讓人心暖。


    華淑萱卻冷嘲熱諷:“瞧你這空檔湊得,這會兒,怕是心裏比誰都高興。”


    華淑琪內心真像她說的,雲杉和程倚天鬧翻,她絕對隻有得利,不高興怎麽可能?可是,再怎麽高興,也不能表現出來。華淑萱卻這麽沒眼力勁兒——噢,不,這位七妹哪裏是沒眼力勁兒?七妹明擺著就是刻薄。


    華淑琪和華淑萱,華淑琪想要的逸城公子,華淑萱不搶過來,日後華家人麵前,華淑萱可要丟臉丟大了呢。


    馨樂坊裏,楊昱帶來的那份驚豔,早在物欲橫流的世界裏被掩藏。也許,單論喜歡,華淑萱還是更傾向於多看因少言少語而顯得冷酷的楊昱兩眼。然而,瞧蕭三郎對程倚天的態度,再對比程倚天和楊昱的氣派,貴族小姐出身的她,首選程倚天已經沒有懸念。


    程倚天喜歡姓雲的女的,隻要眼睛沒瞎,都看出來。


    可是那又怎麽樣?


    回嶽州,整個華家在武林中的勢力可都是站在她這一邊。隻要她華七小姐想,逸城想在揚州開洗心樓,想在嶽州開洗心樓,想讓和順居在全國開得好,逸城公子就得屬於她!


    再說雲杉,說出那一番打臉的話,以她的教養,也知道此番真是傷了程倚天的心。一個是恩重如山的義父,一方是情深意濃的同屬兄弟,人與人之間,最忌諱用感情來刺傷感情。何況,她還要找“比你更有用一百倍的人”。


    那“比你更有用一百倍的人”——


    雲杉情緒低落,止不住停下腳步。四處看去,無不是陌生的風景,除了樹,便是河。偌大的世界,沒有多少真正屬於她。


    隨便擇了塊草地坐下,出神良久。琵琶聲聲,響起在身後。


    她猛然轉身,隻見白衣少女冷香兒依靠一棵大樹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樹冠如雲,映襯得她一身白衣如月如雪。美好如這樣一個少女,原不該神出鬼沒,又心計百出。


    雲杉慍怒:“就這麽陰魂不散了?”


    冷香兒撥了幾下弦,冷笑:“機會,我當然要抓住。”頓了頓,接下去“被派往逸城的玉雪笙,原是備受矚目的對象。馬道大當家加盟,苗疆那兒名氣早就不小的蕭三郎陰差陽錯也加入,其餘如殷十三、冷無常等,有他們這麽些人在的逸城,早晚都會聲名鵲起。可惜,玉雪笙撲街,她在逸城呆了六年竟然被逸城公子給趕出來,蓮花宮五色侍女獲得這樣的下場,不被拋棄那是笑話。”


    雲杉禁不住錯愕:“你該不會想告訴我,血蠱處死玉雪笙,竟是你幕後主使?”


    “這都沒有。”冷香兒懷抱琵琶站起來,“這是夢瑤仙、夢沉仙私自做的決定。”又彈撥幾下,“但是,作為一個早就回來,卻遲遲不回宮的屬下,如果我也讓你嚐嚐血蠱的滋味,算不算僭越呢?”清純的臉露出殘酷的笑,“我想宮主一定不會憐惜。宮主她,對你這個紫箭侍女,可是切齒痛恨得緊呢。”摒指一劃,聲同裂帛。


    灌木間,草叢裏,不知什麽時候就被安置好的血蠱爬湧而出。黑色的八隻腳小蟲,數量如此龐大聚集在一起時,爬動如同水流。與此同時,還夾著甲殼撞擊發出的“嘩啦嘩啦”聲。四麵八方,圍攏而來。


    經過冷香兒時,這些小蟲並不停頓。它們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雲杉。


    雲杉頓時非常驚慌。她無處可逃,隻能大聲叫:“香兒,我們並無仇怨。”


    “放走程倚天,爭取不到逸城的利益,我隻能拿你向宮主交差。”


    “不必這樣苦苦相逼吧!”


    冷香兒仰天一聲大笑:“哈!”突然投向遙遠天邊的眼神淒迷起來。她嘴巴裏喃喃念著什麽,黑色的血蠱已經湧到雲杉腳下。


    琵琶聲響起來,冷香兒彈奏了一曲,雲杉一聽,耳熟不已。溫溫婉婉的抒情,柔和、優美,意境記憶裏那等深遠。好像可以聽到海潮,海潮那頭,還有明月升起。高高的舞台上,最好有一位穿白衣的神女,帶著滿天星做的花環,旋轉、舞蹈……


    雲杉感到了這柔和音樂中堅強的殺機,她不再乞求,認命,閉上眼睛。


    等血蠱爬上腳,再爬上身,咬入肌膚,很快,她也會變得和之前的玉雪笙等人一樣。那時候,不管是誰,大概都不會再喜歡她,記得她。


    而這一點,正是抱著琵琶的冷香兒最想看到的結果。


    可是,腳邊的裙擺明明已經被洶湧而來的血蠱碰到,腳麵上卻遲遲沒有傳來甲蟲爬過去的觸感。雲杉驚奇不已,睜開眼睛。卻見一隻隻甲蟲身上出現許多金絲,亮閃閃,好像被金絲做成的網兜住一樣。金絲網越纏越緊,纏得這些甲蟲縮著八隻腳原地顫動不已。


    樹叢背後也有哀嚎聲傳出。


    雲杉想要飛掠過去看看,突然想起什麽,收回剛剛抬起的腳。


    “桑越人!桑越人!”她衝著高高的樹頂大聲叫,“你這個藏頭露尾的笨蛋,你快給我出來。”


    “呼”一陣風,白衣白麵的桑越人從樹頂上掉下來,摔在一群血蠱當中。那群血蠱早被“金絲網”捆綁了個結實。桑越人壓在它們身上,當場把它們壓進土裏。桑越人爬起來,拍拍衣裳,若無其事,“嘎嘎”大笑。


    一直都很討厭他,這會兒,這張隻要出現在外人跟前必定白麵紅唇的醜臉,突然之間卻變得好看起來。


    “桑越人!”雲杉的聲音脆脆的,美麗的眼睛微微彎著,盡是欣喜。


    桑越人大著膽子拉住她的手,雲杉微微皺眉,旋即,也釋然。他一定跟著自己很久,這時候才會巧到不能再巧,驀然出現。


    桑越人給她一顆藥丸,雲杉不疑有他,服下。然後,便由桑越人牽引著她,兩個人走出血蠱的包圍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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