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奇花穀的人,拿著的任何東西大概都帶著毒。程倚天關心燕無雙,還是將燕無雙擋在身後。


    兩個老農卻無任何反應,踽踽而行,擦身而過。


    程倚天這才重新恢複和燕無雙的距離。


    “雙兒,”他想得深遠,說得就有點沉重,“江湖這個地方,並不適合你。”


    燕無雙卻挺直了脊背:“我是上官劍南的女兒,適合不適合,我都會來。”


    程倚天不禁哂笑。


    是啊,上官劍南的女兒怎麽可能置身這紛紛擾擾的事情之外?而且,他還想過要利用她的感情——


    對麵而立,四目相對,程倚天重新打量這個明媚甜美的女孩。除了憐惜,漸漸地,已然帶上許些敬重以外的警惕。


    於是,浮起的笑變得莫測,變得若即若離而又意味深長。


    燕無雙玲瓏剔透,如何感覺不到?甜蜜的滋味還沒品味多久,竟與他不知不覺間產生疏離,這怎能不讓年輕的少女之心難過不已?


    隻是,現實如此,她又不得不正視。


    從這座木屋走到那座木屋,一連走過三座,也沒找到雲杉。程倚天腳下步頻明顯快起來。來到第四座屋子。這座屋子和其他屋子比,有點特別。其他木屋都用鬆木製作,上了桐油後露出來的依然是嫩黃的鬆木本色。而這座木屋卻采用了很特別的白橡。堅硬的木質更具質感,發白的顏色則更顯純潔浪漫的味道。


    盛放的菊花在這兒數量更多,紅的、黃的、紫的、綠的……五顏六色花團錦簇。


    頤山的隱莊和嶽州的大宅,裏麵不乏珍奇花木,劍莊乃是天下名莊,這些花朵的好品種也從來沒少見過。


    但是,這窮鄉僻壤的,又在深山裏,區區一個奇花穀,裏麵也種植這些美麗的花卉。瞧瞧這朵,正是名品紫龍臥雪啊,旁邊居然就是香山雛鳳。再看另一邊,黃色的古龍須和白色的香雪海也是少見的名種。至於獨樹一幟的綠牡丹,燕無雙記得,過去的幾年裏,母親燕素素親自督促花匠培育,整整三年都沒有培育成功。在這裏,這罕見的綠色菊花竟然開得這樣燦爛。


    到底是誰,又為了什麽,才能讓這樣一個地方開滿這樣美麗的花?


    燕無雙滿腹疑雲,從花叢中起身,回頭望,卻見身後佇立的程倚天全然一副很不開心的模樣。


    白色的屋子,五顏六色的菊花——別人不知,程倚天當然知道都是誰準備,那人又為了什麽。


    已經死掉的奇花穀主桑越人,從無意碰到被路匪算計的雲杉開始,就深深惦記上了吧。這樣一座特點鮮明的屋子,肯定是他專門為雲杉造的。雲杉年頭入奇花穀,年中離開,現在重新回到這裏,剛剛趕上那個人特別為她準備的菊花盛宴。


    比起桑越人,程倚天不得不反思自己。在和雲杉重逢之後,他可特別為雲杉做過什麽?不過都是將她從逸城趕出去,然後又依賴著她完成自己的任務罷了。


    這一朵一朵美麗的菊花,表露的都是另外一個男人真誠熱烈的愛心。反過來譏諷的,可不就是他的無所作為?


    他是不是很薄情?


    程倚天大步向那白色屋子走去。屋門根本沒有關,兩個老婦從裏麵出來,將他堵在門外。


    程倚天放柔聲音,輕輕道:“我是來求見雲姑娘的。”打量老婦也聽不見,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屋子裏麵,再比劃“雲”這個字樣。老婦們似懂非懂,但皆非別側身。


    這是邀請他進去的意思。


    程倚天心中一寬,不忘回頭看一眼,然後帶燕無雙一起邁進白橡木屋。


    叫人驚訝的是,白橡木屋裏懸紅掛彩,一派正在辦喜事式的喜氣洋洋。一個披著大紅霞帔的女子背對他而坐,程倚天迎麵,是個男人。那男人笑眯眯的,蒼白的皮膚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桑越人!


    程倚天大驚失色,奔過去,回頭再看。正是雲杉穿著紅嫁衣披著大紅霞帔,描金的紅燭搖曳的燈光,映得她的臉都發紅了。


    情急之下,程倚天一把抓住她的手:“你這是什麽意思?為什麽和他——”手往桑越人那兒指,眼睛卻死死盯著她。


    雲杉冷冷瞧他:“你管得著嗎?”微微側目,輕輕一瞥,“和你的劍莊大小姐避禍完了,趕快出去吧。”


    “你知道我進來前發生的事情?”


    雲杉不答。


    程倚天念頭飛轉,一清二楚。


    雲杉輕功卓越,也許比不上隨影冷無常,但是身法速度比起他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必是林子外麵的一切都落在她的眼中。


    她竟然披上嫁衣,對象就是桑越人。程倚天關心則亂,都忘記最重要的關鍵,用力一扯,將雲杉扯得從地上站起來。


    “跟我走!”


    “我不要!”


    “跟我走,去頤山,我一樣可以保護你!”


    “狂刀護佑我身側嗎?還是追魂神爪忠心耿耿,對我如同對你?”


    程倚天被問得噎住。


    雲杉用力一甩,將他的手從自己皓腕上甩開。輕蔑的眼神,刀片一樣飛到他臉上:“說白了,你自身難保,又拿什麽來確保我的安全?”


    程倚天信誓旦旦:“我已經向全江湖宣布,我要收你進逸城。”拉住她的手,“逸城廣納江湖來客,無論之前是什麽出身,後來是什麽背景,都不見外。”


    “那這位燕小姐怎麽說呢?”


    程倚天再度失聲。


    “她……”憋了好半天,他才冒出一個字。


    雲杉倒是有了耐心,靜靜地等他對自己解釋:“你將她帶到蓮花鄉,又帶進這奇花穀,不會隻是為了讓她說服她的父親,好讓天下第一名莊的劍莊和你站在一個陣營裏吧?”


    表露無遺的譏諷,刺激得程倚天臉紅。


    程倚天禁不住有些氣急敗壞:“是又怎麽樣呢?”


    “我不接受。”


    “為什麽?”


    雲杉飛快瞅燕無雙一眼,然後回複正視:“我寧可選擇桑越人,對我一心一意從一而終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的“死”字,驀然將程倚天的頭腦點亮。“你剛才說什麽?”他迅速截口問。


    雲杉微怔。


    他突然鬆開她的手,雙掌用力一拍:“我怎麽都忘了呢?桑越人已經死了!”奔到那個“桑越人”麵前,手按肩膀。出手軟軟的,可是越往下越能感到堅硬。剝開衣裳,裏麵露出一截木頭。再往臉上一抓,噢,不用懷疑了。易容術已經很高明的雲杉,愣是把一截木頭打扮成桑越人的模樣。


    不顧燕無雙在麵前,他奔回雲杉身旁,將雲杉從地上抱起來。


    雲杉大囧:“放我下來!”


    “我不放!”


    “哎呀——”被他抱著旋轉,她隻得伸出手抱住他的脖子。閃目看見燕無雙俏臉雪白。雲杉並非淺薄之人,沒有得意,止不住歉然。被程倚天戲弄的憤懣煙消雲散,麵對“劍莊大小姐”這個身份產生的濃濃自卑,也在程倚天的情不自禁中淡了許多。


    “快放我下來吧。”恢複柔軟的話語讓程倚天心花怒放。


    程倚天目中沒有旁人,眉開眼笑:“你不再責怪我就好。”


    雲杉含羞埋首他脖頸上:“當然。”爾後再次央求,“你快放我下來。”


    屋子裏的大紅留在了燕無雙的腦海,即便走出來,也沒能從那樣的濃烈中緩神。坐在菊花叢邊的草地上,她時不時回望一眼,臆想中,他和那個“她”大概已經代替原本的假戲,在那一場熱烈中真的拜堂了呢。


    翠屏曾經說倚天哥哥的那個雲姑娘是個長相平常的女子。翠屏那個丫頭,怎麽能睜著眼睛說那樣沒譜的瞎話呢?


    雲杉雲姑娘的長相,怎能用“平常”二字形容?


    即便不夠溫柔可親,從看到自己到自己主動出來,都一副冷冰冰,眼神犀利表情極不友好,可那也是一個千真萬確如假包換的大美人兒。


    那鼻子、那眼,都不枉已經故去的奇花穀主為她修這樣一座好的房子、又為她種這麽多美麗的花吧。即使已經死了,昔日那位奇花穀主也留下大堆的手段,阻擋了無數前來尋麻煩的人。


    鶴鳴草上能化活物的毒藥——


    以及黑鬆林裏將樹木都變成藍色的毒藥——


    難怪倚天哥哥那樣把持不了……


    且讓燕無雙最難受的:要知道,從始至終,倚天哥哥對自己,都沒有半點那樣的情不自禁。


    屋子裏麵,程倚天和雲杉隻是對麵而坐。雲杉已經換上一件尋常款式的水紅色衣裳,程倚天則取代了那木頭假人的位置。


    一別好多天,兩個人都覺得思念漸滿,此刻心中隻有說不完的滿足。


    無需交流,光是看就足夠。


    好一會兒,程倚天才說:“河東村的婆婆死了。”


    雲杉“嗯”了一聲:“我知道。”


    “那時候你去了嗎?”


    雲杉又低低答應一聲。


    “那麽,是為什麽?”為什麽明明在場,看到草鬼婆死,看到他埋那位孤苦的老人,也不出來拜祭?


    雲杉說:“出了點意外。”頓了頓,才接下去,“如意門那對夫婦死了,你知道嗎?”


    程倚天果然大驚。


    雲杉苦笑:“死於十分精純的紫陽掌。”凝視程倚天,“是紫陽掌,倚天哥哥,你聽過這門武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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