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p>
天青河一如既往，湯湯東流。</p>
吳明他們趕到風鈴渡時，天已開始黑了下來。</p>
夕陽沒入地平線下，黃昏來臨，正收起纏滿憂傷的長線，睜著黑色的瞳仁注視著大地。</p>
風鈴渡一帶，不但水向平穩，而且江麵也開闊得多。波斯選在這裏建立水軍基地，自有一定道理。他們雖然撤了，但渡口尚算保留完好。吳明沿著路過來，正好到了風鈴渡的遺址。</p>
兩邊還殘留著一些帳篷的碎布，波斯人走得急，有些帳篷保存完好，被人隨手丟棄在地。而江邊還矗立著一些工棚，不過都剩了些梁柱了。馬上進入冬季，天青河水量大減。這些梁柱如離水的魚般，橫七豎八的擺放在岸邊，仿佛一些巨獸的骨架。整個渡口一片狼藉，淩亂的腳印，夾雜著人和牲畜的糞便。天黑了下來，晚風裹挾著水氣吹上岸，送來了澀澀的氣味，整個風鈴渡在顫抖，似乎在無聲的訴說著什麽。</p>
花了兩天時間，這支疲憊的隊伍終於趕到了這裏。以前聽廖剛說，天青河以南雖然麵積不大，卻是整個青庭草原水草豐饒之地。達雅雪洞未開辟之前，這裏的牛羊產量占了整個青庭的一半出頭。波斯占領此地雖有五年，但對他們來說，那還在乎此處水草豐沛與否，把此地純粹當個軍事基地對待了。</p>
波斯人退得幹脆，他們一路行來，別說是人，連鬼影子都沒見到一個。隊伍在風鈴渡停了下來，難題接踵而至，如何過河？大概三皇子也清楚，凱旋門之變後，波斯和南漢的盟約，恐已名存實亡，所以在撤退時，下令隊伍把戰船毀了個幹淨。吳明等人在風鈴渡尋尋覓覓，找了半天，除了在岸邊找到幾大堆漆黑的灰燼外，連隻戰船的殘骸都沒找到。吳明望了望對岸，轉過頭對眾人道：“我先過去看看能不能調點船來，你們先呆著。”</p>
對岸就是中西軍地盤。南漢雖與波斯有過盟約，但雙方的信任卻有限得緊。記得西出波斯時，簡飛揚還在對岸渡口駐紮了幾百士兵以做警戒。吳明八段高手，就想徒步涉水過去，先去對岸通知他們。</p>
祝玉清望了望對岸，滿臉的擔憂：“這麽遠？阿明你可別逞強。”</p>
此時天已黑盡，隻在西方留下一抹淡淡的亮紫。風也大了起來，吹得浪濤滾滾朝岸邊湧來，浪起浪落，狀似金鼓之聲，月亮還未升起，一眼望去，江上黑茫茫的一片不知有多寬。艾絲特掩嘴嬌笑道：“祝姐姐放心。他呀，背著個大活人都沒問題的，單獨一人的話，那更輕鬆簡單。”</p>
五年前，吳明率南征軍殘部到達天青河南岸，就曾背著廖剛涉水過河，把追上來的艾絲特驚了個半死，這事到得現在，她仍記憶猶新。</p>
祝玉清仍有些不放心：“可現在風大浪大，天又黑了……”</p>
話才說到一半，艾絲特突道：“咦，看來阿明哥真不用過去了，有船過來了。”</p>
聽他一說，眾人都齊齊朝對岸望去。祝玉清不是武者，晚上目力不能及遠。她努力朝外 張望，仍是黑漆漆的一片，不由道：“那裏，沒有啊？”</p>
吳明道：“是有船過來了。”</p>
他九段高手，黑夜視物直如白晝。艾絲特能發現，這點距離自也難不到他。黑茫茫的江麵上，憑空出現了一點昏黃的燈光，因為離得太遠，漆黑的戰船隻能看到個黑乎乎的影子，桅上掛著的風燈倒像淩空漂浮在江麵上的一般。晚風正疾，吹的又是西北風，那隻戰船順風行駛，來得極快，那盞燈也越來越明顯。隻過了一小會，祝玉清也看清了，她臉上不由露出笑容：“真有船過來了，到家了，真好。”</p>
這次出使波斯，可謂九死一生，看著從北岸飄來的一盞燈火，別說是她，就算吳明也鬆了口氣：“是啊，終於到家了。”</p>
幾人說話間，那艘戰船已越來越近，直直的朝眾人立身之處衝來。老遠就見船頭上立著個人，大聲道：“督座，可是你回來了麽？”</p>
那是簡飛揚的聲音，吳明大喜過望，也是高聲道：“是我，勞煩簡兄大老遠來接我……”正準備再說兩句感激之語，簡飛揚已失聲道：“謝天謝地，真是督座你。”</p>
他話裏似乎有許多未竟之意，吳明不由怔了怔，就這麽個愣神間，那艘大船已在渡口棧橋邊停靠下來，還不待停穩，簡飛揚飛身而下，衝過來給吳明一個熊抱，嘴裏罵罵咧咧的道：“我就說嘛，督座你福大命大，那能有事？他媽的，沙揚飛這死婆娘還埋怨我走得太慢，說隻能給你收屍……”</p>
他一高興起來，又開始口沒遮攔了。吳明感受到他身體中傳來的熱意，心頭也是一暖，那還有心情責怪他。可他寬宏大量，卻不代表簡飛揚真能安然無恙。戰船上一個尖銳的女聲惡狠狠地道：“簡飛揚，你個死犢子生的，剛才是不是又在說老娘壞話了？”</p>
隨著罵聲，沙揚飛從船頭支起身子，也是飛身而下，氣勢洶洶的朝簡飛揚逼了過來。</p>
簡飛揚嚇了個半死，順勢跑到吳明身後躲起來，嘴上尤自不肯認輸：“你個死婆娘別過來，老子好男不跟女鬥。”</p>
吳明有些哭笑不得。幾個月不見，這兩個活寶打情罵俏的功夫倒是見漲，可簡飛揚有難，他也不好不管，連忙上前一步道：“這次隊伍中多了些新麵孔，我來給大家介紹下吧。”他一說完，不由分說的拉上艾絲特，向沙揚飛道：“沙姑娘，這位就是艾絲特。”</p>
一聽他介紹，沙揚飛果然轉移了注意力，上上下下打量艾絲特良久，驚叫道：“哎呀，這位莫不是兼著聖女的波斯公主？督座你不會真把她拐過來了吧？難道從格汗傳來的消息是真的？”</p>
艾絲特衝著她甜甜一笑，順勢挽上吳明手臂：“沙姐姐好，不過我現在不是什麽聖女， 也不是什麽公主，我隻是阿明哥的小跟班。”</p>
吳明麵上一熱，卻任她拉著，轉過頭道：“這位是更日明，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蛟侯，這位則是聖戈裏雷號的非爾登船長……”</p>
更日明眼神從艾絲特身上收回來，滿臉苦笑：“吳督太過抬舉，什麽蛟侯不蛟候的，那都過去了。我以後恐怕得和公主一樣，成你跟班咯。”</p>
他雖說得大是頹唐，但吳明心頭卻有些興奮。曆經磨難，這個波斯蛟侯終於低下了高傲的頭顱，願意跟隨自己了。不管他是侍奉聖女也好，還是效忠自己也罷，那都無所謂了。畢竟連艾絲特都是自己的了，這還有區別麽？</p>
簡飛揚已張大了嘴，驚道：“督座，你太厲害了。我以前隻是給你開玩笑的，沒想到你去格汗逛了一圈，真把這個波斯辣椒給拐來了……”</p>
他正欲再拍幾句馬屁，祝玉清插話道：“大家先別寒暄了，還是先上船吧，這天寒地凍的，終歸是不舒服。”</p>
這裏臨近達雅雪山，又是十一月，晚風也帶著刺骨寒意。艾絲特點了點道：“阿明哥，祝姐姐說得對，我們先上船吧。”</p>
簡飛揚眼睛在祝玉清和艾絲特之間掃來掃去，嘴張得已快塞下一隻雞蛋，一個勁的道：“不行了，不行了。督座以後我跟你混了，不但要學習軍策，更得學習處事之道，最好傳老簡幾手禦女心經，娶他個七妻八妾看門，免得老子天天受沙揚飛那死婆娘欺負，他媽的。”</p>
他話才落音，沙揚飛已尖叫道：“簡飛揚，你個吃貨說什麽？什麽禦女心經？什麽七妻八妾？啊？”</p>
其實那有什麽禦女心經，有的隻是同生共死，曆經磨難而已。想到這裏，吳明也沒了心情打趣，不由道：“對了簡兄，剛才你說走得慢了隻能給我收屍，到底是個什麽意思？”</p>
一說到正事，簡飛揚臉上的嬉笑之色盡皆收了起來：“督座你可能還不知道，你屁股後麵，南蠻大元帥希烈正帶著幾千人眾，朝青庭草原高速撲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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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明有些不明所以：“幾千人？他如果能在望鄉穀之前堵住我，那還有點用處。難道他還想憑這幾千人，挑戰簡兄你幾萬鐵騎麽？”</p>
簡飛揚歎了口氣道：“事情自然沒那麽簡單。早在十天前，鄧格和朱磊兩個老不死的就各率本部幾萬精銳，聚集於庭牙周圍。開始我還以為又是這兩個家夥狗咬狗，那知人越聚越多，他們卻互不攻擊，我才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後來潛伏在熱內的細作用黑雕傳來加急消息，說南蠻元帥希烈正帶著五千人馬，前來捉拿總督你。我才恍然，原來這兩個家夥沒安好心。”</p>
和何藝在沙城舉辦婚禮後，吳明就令簡飛揚鎮守庭牙，同時注意收集周圍山川地形圖，以及廣撒諜報網。簡飛揚能在這麽短時間，在熱內潛伏下耳目，實屬不易。</p>
現在卻不是表揚人的時候，吳明想了想道：“簡兄，鄧格朱磊人聚兵庭牙，恐怕打的算盤就是等你來救援於我，然後趁勢占據庭牙。”</p>
他抬頭看了看河邊的戰船，歎道：“你一向機智，豈會看不出其中凶險，怎麽反落瓠中呢？”</p>
簡飛揚搖了搖頭道：“督座，眼睜睜的看著你深陷絕境，我老簡可做不到……”</p>
借著船頭昏暗的風燈，就見到簡飛揚眼中也有了些濕意。吳明心頭也是一熱，除了葛義，簡飛揚是一眾屬下中，跟隨自己時間最長的了。別看他一直吊兒郎當，可卻忠心耿耿，想到自己還曾惱他言行隨意，對其動過心計。吳明頓時噎住了，責怪的話那還說得出口。</p>
簡飛揚突地一笑，有些捉狹的朝吳明擠了擠眼：“總督大人，逗你玩兒的，我和沙姑娘偷跑出來時，可沒帶走庭牙的一兵一卒。”</p>
吳明還有些轉不過彎：“偷跑出來？”</p>
簡飛揚點了點道：“是啊，有三木帶著幾萬鐵騎在庭牙故布疑陣，任他鄧格和朱磊奸猾似狐，也絕想不到我已來了個金蟬脫殼。”他臉上大是得意：“所以這兩個老狐狸，肯定還得乖乖守在庭牙，不敢輕舉妄動。”</p>
吳明不由長鬆了口氣，他雖大大咧咧，但做事精細，向不吃虧，看來自己是多慮了。可此情此景，簡飛揚仍大老遠地跑來迎接自己，卻比任何言語有力多了，他不由輕聲道：“簡兄……”</p>
簡飛揚歎道：“督座，你婆婆媽媽的毛病又犯了？走吧，先上船再說。隻要你回到庭牙，一切就好說了。”他嘴上說著，右手更不客氣，拉著吳明就朝那艘大船急急而去。</p>
別看鄧格和朱磊氣勢洶洶，那也隻是他們在賭希烈能勝，起了混水摸魚的心思，一旦得知吳明無恙。他如今軍權在手，更有西北何家支持，兩人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異動。</p>
走了兩步，吳明卻站住了。簡飛揚拉了拉，對方卻如老樹生根，紋絲不動。簡飛揚不由一怔：“督座，時間緊急，別磨蹭了……”</p>
吳明突道：“簡兄，希烈帶了多少人來追我？”</p>
這話剛才已說過，簡飛揚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五千多啊。”</p>
“那這次你帶了多少人來？”</p>
簡飛揚苦笑道：“我是偷跑出來的，那能帶什麽人？就我和沙姑娘兩人，喬裝改扮而已。”</p>
“渡口總有人吧？”</p>
簡飛揚答道：“是，以前雖是同盟，但我對波斯佬可不大放心，所以安排了三百多人警戒。”</p>
吳明又問道：“有馬麽？”</p>
他又是人又是馬的，搞得簡飛揚莫名其妙，不由笑道：“督座，既然是警戒，那肯定有馬的，否則出了事，怎麽在第一時間通知後方？對麵不但有馬，我還按照一人雙馬的標準的配置的。”</p>
吳明默然半晌，突又問道：“現在希烈大概離我們多遠？”</p>
“應該還三天左右路程，”簡飛揚有些不大確定的道：“不過我敢肯定，他們還沒過望鄉穀，因為整個天青河以南，都已被我用黑雕覆蓋，一旦有他們蹤跡，斥候早就通知我了。”</p>
“那就好。”</p>
吳明索性甩開他手道：“簡兄，如果我用七百騎兵，去望鄉穀偷襲希烈，你說勝算有幾分？”</p>
直到現在，簡飛揚才清楚吳明打的什麽主意。他差點嚇個半死，驚叫道：“督座，你不是開玩笑吧？”</p>
吳明轉過身望著茫茫草原出神。天已黑盡，月亮還未升起，所以星星亮得有些肆無忌憚。在漫天星輝下，枯草瑟瑟，在夜風中起伏，透著一股單調的灰白。在這蒼茫的灰白中，那條由波斯人踩出來的道路淩亂不堪，卻又觸目驚心的向遠方延伸著，和遠方達雅雪山那抹蒼涼的銀白漸漸融為一體。現在它雖白得單調，但到了春暖花開之季，這裏將是花團錦簇，綠意盎然。因為它有天青河的滋潤，是青庭草原最為珍貴的草甸草原區。</p>
他有些沉重的道：“簡兄，五年前我率南征軍殘部敗退青庭，波斯大軍尾隨而至，廖氏不戰而退。就這樣，這塊青庭明珠就脫離了中西懷抱，被波斯人糟蹋了五個年頭。而如今，波斯人因為內亂撤退，我卻不想讓它再落入南蠻人之手。既然這塊土地因我而丟，那麽，我就要把它重新搶過來。”</p>
夜風直直刮來，帶來了達雅雪山的料峭寒意。可簡飛揚心頭更冷，知道吳明的倔脾氣又犯了，不由勸道：“督座，先回去吧。現在就算南蠻人占了此地，等我們安頓好內部，再來找希烈麻煩也不遲。”</p>
“等我們安頓好內部？”吳明苦笑道：“恐怕希烈早就把這個地方布置得如鐵壁銅牆了，到時候要占，那有那麽容易。”</p>
這也太危險了，簡飛揚尤不放棄，仍是苦口婆心的勸說：“督座，望鄉穀地勢險峻，適合埋伏，這我知道，但希烈也是知兵之人，這點道理他豈會不懂？要想埋伏於他，談何容易？”</p>
吳明笑了起來：“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正因為希烈是知兵之人，我才選擇在望鄉穀埋伏他。”見簡飛揚欲言又止，似乎還待勸說，他搖了搖頭繼續道：“簡兄但請放心，我也不是無的放矢。想必你也清楚，希烈帶兵，向愛身先士卒，這自然是他優點，但對於一軍統帥來說，卻也是個致命缺點。這樣的主帥，極易出現意外。而他們追得急，肯定來不及向前方派遣斥候，最多派人注意兩側山穀動靜罷了，而他們出了穀口，肯定也是最為鬆懈的時候，所以我就反其道而行之，選擇在望鄉穀口，對希烈進行舍命一擊。”</p>
簡飛揚已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輕聲喃喃：“他媽的，好毒。還好老子歸順了你，和你是友非敵……”</p>
他已有些口不擇言了。</p>
這段時間，被波斯人追，被南蠻人趕，還遇見個變態的帕莫莉，吳明雖然嘴上不說，其實早憋了一肚皮氣。他冷笑道：“波斯人攆我，完了南蠻人又來，還真以為我吳明是軟柿子麽？來而不往非禮也，希烈元帥，我也送你一個大禮，看你能不能消受得起了……”</p>
他轉過頭，猛的喝道：“簡飛揚聽令！”</p>
簡飛揚一個激靈，還以為吳明聽見了，嚇得連忙立正道：“末將在。”</p>
吳明漆黑的眸子注視他半晌，才轉頭看向達涯雪山：“即刻點齊風鈴渡人馬，隨我奔馳望鄉穀。”</p>
天青河一如既往，湯湯東流。</p>
吳明他們趕到風鈴渡時，天已開始黑了下來。</p>
夕陽沒入地平線下，黃昏來臨，正收起纏滿憂傷的長線，睜著黑色的瞳仁注視著大地。</p>
風鈴渡一帶，不但水向平穩，而且江麵也開闊得多。波斯選在這裏建立水軍基地，自有一定道理。他們雖然撤了，但渡口尚算保留完好。吳明沿著路過來，正好到了風鈴渡的遺址。</p>
兩邊還殘留著一些帳篷的碎布，波斯人走得急，有些帳篷保存完好，被人隨手丟棄在地。而江邊還矗立著一些工棚，不過都剩了些梁柱了。馬上進入冬季，天青河水量大減。這些梁柱如離水的魚般，橫七豎八的擺放在岸邊，仿佛一些巨獸的骨架。整個渡口一片狼藉，淩亂的腳印，夾雜著人和牲畜的糞便。天黑了下來，晚風裹挾著水氣吹上岸，送來了澀澀的氣味，整個風鈴渡在顫抖，似乎在無聲的訴說著什麽。</p>
花了兩天時間，這支疲憊的隊伍終於趕到了這裏。以前聽廖剛說，天青河以南雖然麵積不大，卻是整個青庭草原水草豐饒之地。達雅雪洞未開辟之前，這裏的牛羊產量占了整個青庭的一半出頭。波斯占領此地雖有五年，但對他們來說，那還在乎此處水草豐沛與否，把此地純粹當個軍事基地對待了。</p>
波斯人退得幹脆，他們一路行來，別說是人，連鬼影子都沒見到一個。隊伍在風鈴渡停了下來，難題接踵而至，如何過河？大概三皇子也清楚，凱旋門之變後，波斯和南漢的盟約，恐已名存實亡，所以在撤退時，下令隊伍把戰船毀了個幹淨。吳明等人在風鈴渡尋尋覓覓，找了半天，除了在岸邊找到幾大堆漆黑的灰燼外，連隻戰船的殘骸都沒找到。吳明望了望對岸，轉過頭對眾人道：“我先過去看看能不能調點船來，你們先呆著。”</p>
對岸就是中西軍地盤。南漢雖與波斯有過盟約，但雙方的信任卻有限得緊。記得西出波斯時，簡飛揚還在對岸渡口駐紮了幾百士兵以做警戒。吳明八段高手，就想徒步涉水過去，先去對岸通知他們。</p>
祝玉清望了望對岸，滿臉的擔憂：“這麽遠？阿明你可別逞強。”</p>
此時天已黑盡，隻在西方留下一抹淡淡的亮紫。風也大了起來，吹得浪濤滾滾朝岸邊湧來，浪起浪落，狀似金鼓之聲，月亮還未升起，一眼望去，江上黑茫茫的一片不知有多寬。艾絲特掩嘴嬌笑道：“祝姐姐放心。他呀，背著個大活人都沒問題的，單獨一人的話，那更輕鬆簡單。”</p>
五年前，吳明率南征軍殘部到達天青河南岸，就曾背著廖剛涉水過河，把追上來的艾絲特驚了個半死，這事到得現在，她仍記憶猶新。</p>
祝玉清仍有些不放心：“可現在風大浪大，天又黑了……”</p>
話才說到一半，艾絲特突道：“咦，看來阿明哥真不用過去了，有船過來了。”</p>
聽他一說，眾人都齊齊朝對岸望去。祝玉清不是武者，晚上目力不能及遠。她努力朝外 張望，仍是黑漆漆的一片，不由道：“那裏，沒有啊？”</p>
吳明道：“是有船過來了。”</p>
他九段高手，黑夜視物直如白晝。艾絲特能發現，這點距離自也難不到他。黑茫茫的江麵上，憑空出現了一點昏黃的燈光，因為離得太遠，漆黑的戰船隻能看到個黑乎乎的影子，桅上掛著的風燈倒像淩空漂浮在江麵上的一般。晚風正疾，吹的又是西北風，那隻戰船順風行駛，來得極快，那盞燈也越來越明顯。隻過了一小會，祝玉清也看清了，她臉上不由露出笑容：“真有船過來了，到家了，真好。”</p>
這次出使波斯，可謂九死一生，看著從北岸飄來的一盞燈火，別說是她，就算吳明也鬆了口氣：“是啊，終於到家了。”</p>
幾人說話間，那艘戰船已越來越近，直直的朝眾人立身之處衝來。老遠就見船頭上立著個人，大聲道：“督座，可是你回來了麽？”</p>
那是簡飛揚的聲音，吳明大喜過望，也是高聲道：“是我，勞煩簡兄大老遠來接我……”正準備再說兩句感激之語，簡飛揚已失聲道：“謝天謝地，真是督座你。”</p>
他話裏似乎有許多未竟之意，吳明不由怔了怔，就這麽個愣神間，那艘大船已在渡口棧橋邊停靠下來，還不待停穩，簡飛揚飛身而下，衝過來給吳明一個熊抱，嘴裏罵罵咧咧的道：“我就說嘛，督座你福大命大，那能有事？他媽的，沙揚飛這死婆娘還埋怨我走得太慢，說隻能給你收屍……”</p>
他一高興起來，又開始口沒遮攔了。吳明感受到他身體中傳來的熱意，心頭也是一暖，那還有心情責怪他。可他寬宏大量，卻不代表簡飛揚真能安然無恙。戰船上一個尖銳的女聲惡狠狠地道：“簡飛揚，你個死犢子生的，剛才是不是又在說老娘壞話了？”</p>
隨著罵聲，沙揚飛從船頭支起身子，也是飛身而下，氣勢洶洶的朝簡飛揚逼了過來。</p>
簡飛揚嚇了個半死，順勢跑到吳明身後躲起來，嘴上尤自不肯認輸：“你個死婆娘別過來，老子好男不跟女鬥。”</p>
吳明有些哭笑不得。幾個月不見，這兩個活寶打情罵俏的功夫倒是見漲，可簡飛揚有難，他也不好不管，連忙上前一步道：“這次隊伍中多了些新麵孔，我來給大家介紹下吧。”他一說完，不由分說的拉上艾絲特，向沙揚飛道：“沙姑娘，這位就是艾絲特。”</p>
一聽他介紹，沙揚飛果然轉移了注意力，上上下下打量艾絲特良久，驚叫道：“哎呀，這位莫不是兼著聖女的波斯公主？督座你不會真把她拐過來了吧？難道從格汗傳來的消息是真的？”</p>
艾絲特衝著她甜甜一笑，順勢挽上吳明手臂：“沙姐姐好，不過我現在不是什麽聖女， 也不是什麽公主，我隻是阿明哥的小跟班。”</p>
吳明麵上一熱，卻任她拉著，轉過頭道：“這位是更日明，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蛟侯，這位則是聖戈裏雷號的非爾登船長……”</p>
更日明眼神從艾絲特身上收回來，滿臉苦笑：“吳督太過抬舉，什麽蛟侯不蛟候的，那都過去了。我以後恐怕得和公主一樣，成你跟班咯。”</p>
他雖說得大是頹唐，但吳明心頭卻有些興奮。曆經磨難，這個波斯蛟侯終於低下了高傲的頭顱，願意跟隨自己了。不管他是侍奉聖女也好，還是效忠自己也罷，那都無所謂了。畢竟連艾絲特都是自己的了，這還有區別麽？</p>
簡飛揚已張大了嘴，驚道：“督座，你太厲害了。我以前隻是給你開玩笑的，沒想到你去格汗逛了一圈，真把這個波斯辣椒給拐來了……”</p>
他正欲再拍幾句馬屁，祝玉清插話道：“大家先別寒暄了，還是先上船吧，這天寒地凍的，終歸是不舒服。”</p>
這裏臨近達雅雪山，又是十一月，晚風也帶著刺骨寒意。艾絲特點了點道：“阿明哥，祝姐姐說得對，我們先上船吧。”</p>
簡飛揚眼睛在祝玉清和艾絲特之間掃來掃去，嘴張得已快塞下一隻雞蛋，一個勁的道：“不行了，不行了。督座以後我跟你混了，不但要學習軍策，更得學習處事之道，最好傳老簡幾手禦女心經，娶他個七妻八妾看門，免得老子天天受沙揚飛那死婆娘欺負，他媽的。”</p>
他話才落音，沙揚飛已尖叫道：“簡飛揚，你個吃貨說什麽？什麽禦女心經？什麽七妻八妾？啊？”</p>
其實那有什麽禦女心經，有的隻是同生共死，曆經磨難而已。想到這裏，吳明也沒了心情打趣，不由道：“對了簡兄，剛才你說走得慢了隻能給我收屍，到底是個什麽意思？”</p>
一說到正事，簡飛揚臉上的嬉笑之色盡皆收了起來：“督座你可能還不知道，你屁股後麵，南蠻大元帥希烈正帶著幾千人眾，朝青庭草原高速撲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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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明有些不明所以：“幾千人？他如果能在望鄉穀之前堵住我，那還有點用處。難道他還想憑這幾千人，挑戰簡兄你幾萬鐵騎麽？”</p>
簡飛揚歎了口氣道：“事情自然沒那麽簡單。早在十天前，鄧格和朱磊兩個老不死的就各率本部幾萬精銳，聚集於庭牙周圍。開始我還以為又是這兩個家夥狗咬狗，那知人越聚越多，他們卻互不攻擊，我才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後來潛伏在熱內的細作用黑雕傳來加急消息，說南蠻元帥希烈正帶著五千人馬，前來捉拿總督你。我才恍然，原來這兩個家夥沒安好心。”</p>
和何藝在沙城舉辦婚禮後，吳明就令簡飛揚鎮守庭牙，同時注意收集周圍山川地形圖，以及廣撒諜報網。簡飛揚能在這麽短時間，在熱內潛伏下耳目，實屬不易。</p>
現在卻不是表揚人的時候，吳明想了想道：“簡兄，鄧格朱磊人聚兵庭牙，恐怕打的算盤就是等你來救援於我，然後趁勢占據庭牙。”</p>
他抬頭看了看河邊的戰船，歎道：“你一向機智，豈會看不出其中凶險，怎麽反落瓠中呢？”</p>
簡飛揚搖了搖頭道：“督座，眼睜睜的看著你深陷絕境，我老簡可做不到……”</p>
借著船頭昏暗的風燈，就見到簡飛揚眼中也有了些濕意。吳明心頭也是一熱，除了葛義，簡飛揚是一眾屬下中，跟隨自己時間最長的了。別看他一直吊兒郎當，可卻忠心耿耿，想到自己還曾惱他言行隨意，對其動過心計。吳明頓時噎住了，責怪的話那還說得出口。</p>
簡飛揚突地一笑，有些捉狹的朝吳明擠了擠眼：“總督大人，逗你玩兒的，我和沙姑娘偷跑出來時，可沒帶走庭牙的一兵一卒。”</p>
吳明還有些轉不過彎：“偷跑出來？”</p>
簡飛揚點了點道：“是啊，有三木帶著幾萬鐵騎在庭牙故布疑陣，任他鄧格和朱磊奸猾似狐，也絕想不到我已來了個金蟬脫殼。”他臉上大是得意：“所以這兩個老狐狸，肯定還得乖乖守在庭牙，不敢輕舉妄動。”</p>
吳明不由長鬆了口氣，他雖大大咧咧，但做事精細，向不吃虧，看來自己是多慮了。可此情此景，簡飛揚仍大老遠地跑來迎接自己，卻比任何言語有力多了，他不由輕聲道：“簡兄……”</p>
簡飛揚歎道：“督座，你婆婆媽媽的毛病又犯了？走吧，先上船再說。隻要你回到庭牙，一切就好說了。”他嘴上說著，右手更不客氣，拉著吳明就朝那艘大船急急而去。</p>
別看鄧格和朱磊氣勢洶洶，那也隻是他們在賭希烈能勝，起了混水摸魚的心思，一旦得知吳明無恙。他如今軍權在手，更有西北何家支持，兩人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異動。</p>
走了兩步，吳明卻站住了。簡飛揚拉了拉，對方卻如老樹生根，紋絲不動。簡飛揚不由一怔：“督座，時間緊急，別磨蹭了……”</p>
吳明突道：“簡兄，希烈帶了多少人來追我？”</p>
這話剛才已說過，簡飛揚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五千多啊。”</p>
“那這次你帶了多少人來？”</p>
簡飛揚苦笑道：“我是偷跑出來的，那能帶什麽人？就我和沙姑娘兩人，喬裝改扮而已。”</p>
“渡口總有人吧？”</p>
簡飛揚答道：“是，以前雖是同盟，但我對波斯佬可不大放心，所以安排了三百多人警戒。”</p>
吳明又問道：“有馬麽？”</p>
他又是人又是馬的，搞得簡飛揚莫名其妙，不由笑道：“督座，既然是警戒，那肯定有馬的，否則出了事，怎麽在第一時間通知後方？對麵不但有馬，我還按照一人雙馬的標準的配置的。”</p>
吳明默然半晌，突又問道：“現在希烈大概離我們多遠？”</p>
“應該還三天左右路程，”簡飛揚有些不大確定的道：“不過我敢肯定，他們還沒過望鄉穀，因為整個天青河以南，都已被我用黑雕覆蓋，一旦有他們蹤跡，斥候早就通知我了。”</p>
“那就好。”</p>
吳明索性甩開他手道：“簡兄，如果我用七百騎兵，去望鄉穀偷襲希烈，你說勝算有幾分？”</p>
直到現在，簡飛揚才清楚吳明打的什麽主意。他差點嚇個半死，驚叫道：“督座，你不是開玩笑吧？”</p>
吳明轉過身望著茫茫草原出神。天已黑盡，月亮還未升起，所以星星亮得有些肆無忌憚。在漫天星輝下，枯草瑟瑟，在夜風中起伏，透著一股單調的灰白。在這蒼茫的灰白中，那條由波斯人踩出來的道路淩亂不堪，卻又觸目驚心的向遠方延伸著，和遠方達雅雪山那抹蒼涼的銀白漸漸融為一體。現在它雖白得單調，但到了春暖花開之季，這裏將是花團錦簇，綠意盎然。因為它有天青河的滋潤，是青庭草原最為珍貴的草甸草原區。</p>
他有些沉重的道：“簡兄，五年前我率南征軍殘部敗退青庭，波斯大軍尾隨而至，廖氏不戰而退。就這樣，這塊青庭明珠就脫離了中西懷抱，被波斯人糟蹋了五個年頭。而如今，波斯人因為內亂撤退，我卻不想讓它再落入南蠻人之手。既然這塊土地因我而丟，那麽，我就要把它重新搶過來。”</p>
夜風直直刮來，帶來了達雅雪山的料峭寒意。可簡飛揚心頭更冷，知道吳明的倔脾氣又犯了，不由勸道：“督座，先回去吧。現在就算南蠻人占了此地，等我們安頓好內部，再來找希烈麻煩也不遲。”</p>
“等我們安頓好內部？”吳明苦笑道：“恐怕希烈早就把這個地方布置得如鐵壁銅牆了，到時候要占，那有那麽容易。”</p>
這也太危險了，簡飛揚尤不放棄，仍是苦口婆心的勸說：“督座，望鄉穀地勢險峻，適合埋伏，這我知道，但希烈也是知兵之人，這點道理他豈會不懂？要想埋伏於他，談何容易？”</p>
吳明笑了起來：“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正因為希烈是知兵之人，我才選擇在望鄉穀埋伏他。”見簡飛揚欲言又止，似乎還待勸說，他搖了搖頭繼續道：“簡兄但請放心，我也不是無的放矢。想必你也清楚，希烈帶兵，向愛身先士卒，這自然是他優點，但對於一軍統帥來說，卻也是個致命缺點。這樣的主帥，極易出現意外。而他們追得急，肯定來不及向前方派遣斥候，最多派人注意兩側山穀動靜罷了，而他們出了穀口，肯定也是最為鬆懈的時候，所以我就反其道而行之，選擇在望鄉穀口，對希烈進行舍命一擊。”</p>
簡飛揚已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輕聲喃喃：“他媽的，好毒。還好老子歸順了你，和你是友非敵……”</p>
他已有些口不擇言了。</p>
這段時間，被波斯人追，被南蠻人趕，還遇見個變態的帕莫莉，吳明雖然嘴上不說，其實早憋了一肚皮氣。他冷笑道：“波斯人攆我，完了南蠻人又來，還真以為我吳明是軟柿子麽？來而不往非禮也，希烈元帥，我也送你一個大禮，看你能不能消受得起了……”</p>
他轉過頭，猛的喝道：“簡飛揚聽令！”</p>
簡飛揚一個激靈，還以為吳明聽見了，嚇得連忙立正道：“末將在。”</p>
吳明漆黑的眸子注視他半晌，才轉頭看向達涯雪山：“即刻點齊風鈴渡人馬，隨我奔馳望鄉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