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節</p>


    走出帥帳時,夜風正疾,料峭異常。可廖熊生背上全是汗,幾乎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夜已經很深了,來克村夜市燈火通明,正是一天最繁忙的時候,廖熊生走在大街上,看街頭上人來人往,可腦子裏卻是一片迷糊。</p>


    鄧格要起兵奪取關口,然後投向南蠻。這等消息太過震撼,即使是他,現在仍感茫然,自己到底該怎麽辦?登格人雖虛偽,但這幾年對自己確實不賴,最好的選擇,不外乎跟著他幹。可若是如此,就將引狼入室,南蠻人趁勢占據天青河以南,到時山河破碎,自己就是助紂為虐。可不這麽做,又該如何?難道向定國公告密?那自己就是忘恩負義,與那些宵小有何兩樣?</p>


    “廖大哥,嫩麽晚了雜個還在外頭晃?是不是想去窯子耍耍,當心嫂子醋壇子翻嘍。”正走著,小江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p>


    他抬起頭,就見小江正帶著兩個兵丁朝自己走來。兩人以前同屬薑環部,歸廖勝調遣。十年前,吳明見到兩人時,廖熊生還隻是個百夫長,而小江隻是他下麵一個大頭兵,後來廖勝戰敗,薑環部亡於吳明之手,兩人僥幸逃得一命,又同時到鄧格帳下聽用。這麽多年下來,兩人同生共死,關係早好得如同穿一條褲子,所以小江在他麵前,遠沒其他下屬那樣拘謹。</p>


    廖熊生抬頭看了小江一眼,卻沒有說話的興致,隻是不住歎氣。小江大為意外,走過來摸了摸他額頭:“沒事吧你,怎麽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裏吧嘰的?”</p>


    廖熊生生性沉穩,做事條理分明,甚少出現哀聲歎氣的時候,如今卻意氣消沉,由不得小江不吃驚。</p>


    “哈,我曉得了,肯定和嫂子鬧毛了,吵架了是吧?要不要我切和親家母說說。”</p>


    小江在月前添了個大胖小子,還曾專門跑到庭牙向吳明討名,回來後得意得不得了,到處宣揚此事。在他們眼裏,定國公就是中西的天,能得到定國公賜名,單憑這一點,這孩子隻要不太愚昧,長大了肯定就是個將軍。這種做法雖有些勢利,但卻是普通百姓的真實想法。</p>


    與此湊巧的是,廖熊生也在月前生了個女兒,小名歡歡。兩人本來關係就好,江磊得吳明賜名之後,地位無形中就拔高了一截,小江就此向廖熊生言明,希望兩個孩子結為娃娃親,以便親上加親。廖熊生自無不允之理,他口中的親家母,也就是廖熊生之妻了。</p>


    人知道得越多,煩惱就越多。廖熊生看著嘻嘻哈哈的小江,反倒有些羨慕了。他現在鬱悶得要死,又憋在心頭無處發泄,隻想借酒澆愁,於是一拉小江道:“走,陪我去喝酒解解悶。”</p>


    “哈,我就曉得,肯定和嫂子吵架了……”</p>


    在小江得意的笑聲中,兩人找了間酒肆坐下了。熱得滾燙的青稞酒端了上來,廖熊生也不招呼小江,隻顧喝著悶酒,也不知喝了多少,隻覺越喝頭便越醒,可看出去卻越來越模糊。小江卻被廖熊生嚇倒了,心頭暗道:“廖大哥到底怎麽了,看他樣子,怕不是家事那樣簡單。”</p>


    他正想著,廖熊生大著舌頭道:“小,小江,你說鄧將軍和定國公相比,誰對我們好些。”</p>


    看來廖大哥真是喝醉了,竟問出如此幼稚的話來。小江心頭暗笑,嘴上卻開解道:“廖大哥,鄧將軍和公爺對我們都好,幹嘛要嫩麽明白?”</p>


    廖熊生打了個酒嗝,紅著眼睛道:“要,要是真要分呢。”</p>


    小江想了想,順口答道:“鄧將軍對我們好,那也隻是需要我們賣命。他再好,也頂多好到一個部落。可我覺得,公爺才是那種大度的人,像書上說的一樣,肚子裏能撐船的。他好了,我們中西才會好。”</p>


    宰相肚裏能撐船,定國公那是什麽宰相,和一路諸侯有什麽區別?不過廖熊生卻沒心情和小江計較這些了。他夢囈一般的道:“是呀,他好了,中西才會好,否則的話,整個草原就將遭殃,生靈塗炭。南蠻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占據望鄉穀要塞,豈會輕言退卻?要想再收複故土,也不知何年何月了。”</p>


    小江隻道廖熊生喝醉了,笑道:“廖大哥,把心放到肚皮裏頭。有定國公在,南蠻人郎個打得進來?沒見他們打了好幾天,死了好多人,現在連城頭的毛都摸不到一根嘛。”</p>


    是呀,有定國公在,南蠻人打不進來。</p>


    那麽,就隻有向定國公告密了,可若是如此,那自己就成了反複無義的小人。罷了,自古忠孝難以兩全,就借著酒意告訴小江吧,這樣做雖有些掩耳盜鈴之嫌,但總比親口出賣鄧將軍要好得多。</p>


    他想著,又猛的灌了一大口酒,才狠了狠心道:“小江,哥哥有些話憋在心裏,不吐不快,你附耳過來。”</p>


    ※※※</p>


    一縷淡藍展露在東邊的天際,達雅雪山在晨曦中更顯巍峨。</p>


    小江從床頭爬了起來,眼睛仍是紅通通的。廖熊生將消息告訴他之後,自己是舒暢了,卻害得小江一宿沒睡。</p>


    他雖是個大嘴巴,心卻不大,隻想守著小家,安安生生的過日子。可這消息太過驚人,稍個處理不好,就是家破人亡的下場。這一晚上,他腦子裏盡是鄧格馬上要舉兵的事,自己到底該怎麽辦。最好的辦法,就是來個置身事外,定國公和自己關係雖好,但那也隻是自己走得勤,孝敬巴結所致,實不應冒著殺頭的危險摻合進他和鄧格的爭鬥。</p>


    可身子一翻,卻又改了個主意,要是自己向定國公闡明此事,那就是大功一件,榮華富貴肯定少不了的。可若被鄧格知道了,那自己就算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到底該怎麽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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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營帳,就見妻子紮西正蹲在一頭碩大的奶牛前擠著奶,兒子江磊則在旁邊的搖籃裏呼呼大睡。在晨曦中,紮西臉上正掛著幸福的微笑,額頭上的一滴汗珠清晰可見,而江磊則縮在搖籃裏,不時咂巴著嘴,小聲呢喃著。見小江出來了,紮西抬頭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起來啦,等會我將牛奶熱熱,你和磊磊也好喝。”</p>


    紮西是個番民,是鄧格部一個小貴族之女。這還是小江榮升都尉時,廖熊生親自說的媒。她皮膚稍黑,手腳也沒江南女子纖巧,但勝在淳樸,勤勞能幹,所以婚後兩人很是幸福,小江也很滿意。</p>


    婆娘麽,就是要娶實在的好。那些青樓的窯姐,看起來花枝招展的,可肩不能挑,背不能扛,娶回來除了當個花瓶樣供著,又有什麽用?</p>


    “哦,要得。”</p>


    小江仍有些神思不屬,隨便在帳前找個小板凳坐了,腦子裏仍是天人交戰。</p>


    要不要告密?鄧將軍計劃今天上午舉事,現在去向公爺說,時間上還得及,可若再行拖延,那就是鳥過拉弓,再也沒機會了。</p>


    熱個牛奶也就幾分鍾的事,紮西不一會就好了,她為小江盛了一碗,自己則坐在一旁,掀開上衣喂兒子奶去。</p>


    隨軍能帶家屬的,至少也要小隊長以上的官職,否則人人都是如此,來克村可裝不下這麽多人。小江雖是個都尉,但也是臨時在來克村居住,所以這個帳篷也不太大,紮西一邊喂著兒子,一邊道:“現在關口有國公在前頭頂著,想必也沒我們什麽事,過不了兩天,大軍應該回撤了吧。”</p>


    小江仍喝著牛奶,呆呆地坐在那裏,隻是茫然的點頭,紮西自顧的說著:“唉,家中還有一大群牛羊,交給姆媽一個人照料,我可不放心。”</p>


    鄧都督馬上就要反了公爺,不管成敗,肯定不容於中西,南蠻人取勝還好,如果占據天青河以南,還有希望拿回那些牛羊。可若失敗退回頓爾草原,那自己多半要跟著流離失所,別說牛羊,恐怕那點家產多半都要泡湯了。</p>


    這麽說,我該向國公告密囉,他又想起廖熊生昨晚說過的話:“是呀,他好了,中西才會好,否則的話,整個草原就將遭殃,生靈塗炭。南蠻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占據望鄉穀要塞,豈會輕言退卻?要想再收複故土,也不知何年何月了。”</p>


    向定國公告密,於公於私都有好處,我小江不是什麽英雄,但卻不是傻蛋,誰能給我幸福安定,老子就偏向誰,否則都他媽的扯淡。</p>


    他正想著,紮西接著道:“你和廖大哥情若兄弟,又有定國公這個大靠山。想必過不了多久,又要升官了吧。”</p>


    她說著,望著東方初升的朝陽,滿臉都是憧憬之色:“我沒記錯的話,軍需處給校尉的軍餉是十兩銀子一個月,等你升了校尉,餘錢就多了,到時候我們就能買更多的牛羊,家裏的日子才更好過。阿爹那邊,就再也不會說你沒出息啦。”</p>


    小江是磐川人,也沒什麽身份,頂多算個小軍官。而紮西家則是個小貴族。草原上的人們雖然好客,但若涉及到兒女終身幸福,那卻另當別論。廖熊生撮合小江和紮西時,並不是一帆風順,最大的阻力,就來自於紮西的父母。</p>


    開什麽玩笑,將女兒嫁給這個外地佬,萬一他那天回磐川了,自己一年到頭都見不著女兒,那也太虧了。再說了,他也就一低級軍官,俗話說得好“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低級軍官身先士卒,陣亡率也高,萬一那天戰死沙場,女兒豈不是要守活寡?</p>


    所以對兩人的婚事,紮西家堅決反對。後來小江表示可以在草原定居,而廖熊生又透露,小江和定國公關係要好。女方這才勉強答應下來。</p>


    一聽紮西如此說,小江一個激靈,猛的站了起來。</p>


    是呀,軍需處。軍製改革後,每個月的軍餉是軍需處出發的,這可是定國公給的錢,跟鄧將軍一毛錢關係沒有。要是公爺倒了,老子軍餉跟誰要去?而且一旦沒了這大靠山,還不被丈人埋汰死,以後這日子還怎麽混?</p>


    不行,老子馬上要切提醒公爺。</p>


    他剛才還猶豫不決,此時卻如和鄧格不共戴天一般,咬牙切齒的朝外直衝,連妻子的呼喚也顧不得應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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