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節</p>


    “丁先生來了,請坐請坐。”</p>


    就在太後邀請吳明落座時,在京都的太尉府,李鐵也拍著左首的位置,力邀站在門口的丁閑之,熱情得如同多年的好友。</p>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丁閑之也清楚,自己要離開京都這是非之地,非得太尉點頭不可。所以盡管心頭忐忑,但他仍是行了一禮:“那草民卻之不恭了,謝太尉賜座。”</p>


    太尉點了點頭沒說什麽,仍坐在座位上,專心致誌的看著書。丁閑之在其旁邊坐下了,心頭更有些不安,不由四下打量。</p>


    這是太尉府書房,太尉強勢無比,書房也布置得大氣磅礴,牆壁粉得雪白,卻無一絲裝飾,一排排整齊高大的書櫃,裏麵層層疊疊的盡是帛書。寬整的楠木桌子,不論是上麵的筆筒還是裏麵的毛筆,都比普通的大上一號。太尉正盯著一本牛皮書聚精會神的看著,因為是擱在桌上的,又離得有些遠,也不看清裏麵的內容。</p>


    盡管覺得有些冒犯,但丁閑之還是沒忍住,瞟了太尉一眼。如果沒記錯的話,太尉頂多五十出頭。他這幾年走南闖北,各類官員見得多了,不論是南漢還是北漢,花甲古稀之年仍居要職的大有人在。按照仕途計算,太尉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可丁閑之分明見到,他左臉上有一塊淡褐色斑點。</p>


    盡管很淡,但丁閑之何許人也,眼力價十足,他清楚,那是老人斑。</p>


    “大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拍死沙灘上。”不由自主的,他想起了自己常在說書裏麵念叨的一句口頭禪。太尉也老了啊,就如這暮氣沉沉的北漢。想著城外的幾十萬大軍,想著吳明的那意氣風發的英姿,丁閑之離開京都的心更為迫切。</p>


    太尉把書一擱,轉頭看著他道:“丁先生端詳老夫良久,可有什麽心得?”</p>


    丁閑之心中一抖,這問題就如他目光一般,不但淩厲,也突如其來,令人難以招架。他連忙垂下了頭,訕笑道:“太尉,草民也就一個耍嘴皮子的,騙騙普通百姓可以,焉敢在你麵前賣弄。”</p>


    “所謂相由心生,說起來簡單,其實也難,你就姑且說之,老夫姑且聽之。”</p>


    丁閑之小意一笑,道:“麵相首重儀表,觀察一個人的儀表是否威嚴,不但要看他的眼睛,還要兼看他的顴骨及神氣。其實這也是胡謅的,一個人長居高位,保養得宜,自然相貌堂堂,端嚴有成,如猛虎下山,虎虎生威。威嚴自然也養成了。同一個人,如果將他衣服扒光,再餓上個好幾天,這人自然麵黃肌瘦,雙目黯淡,臉頰消瘦如同乞丐,是個人都覺得他在倒黴。所以麵相麵相,主要還得因人而異,隻要善於觀察,不說料事如神,大差不離還是行的。”</p>


    太師笑了起來:“好一個因人而異。”</p>


    他看了看丁閑之,目光中頗多莫名意味,丁閑之也被他看得發毛,垂下頭去,道:“草民也隻是信口胡謅,如有冒犯,還請太尉勿怪。”</p>


    太尉道:“丁先生說得很好,老夫豈會怪責?”他擱好了書,抓過了邊上的一隻茶杯,道:“丁先生這幾天,在京都呆得可還習慣?”</p>


    丁閑之站起來,彎腰行了一禮道:“勞煩太尉掛念,草民在京都過得很好。”</p>


    太尉喝了口茶,眼睛卻瞄向了雪白的牆壁,輕聲道:“丁先生有些言不由衷呀。”頓了頓,他又道:“知道這書房的牆壁,為何空無一物麽?”</p>


    普通書房,一般都布置得小巧溫馨,也頗多裝飾,鮮有像太尉這樣的。丁閑之站直了,聲音卻有些發抖:“那是太尉喜簡吧……”</p>


    太尉撇了撇嘴:“屁,那是老夫最討厭花哨的東西,做人還是直接些好,那些彎彎繞多了,純粹浪費生命。”</p>


    丁閑之嚇了一跳,知道自己把太尉惹毛了。他把心一橫,索性實話實說:“入住京都以來,草民得太尉照顧,深為感激。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今天來見太尉,就是申請離京的,還請太尉成全。”</p>


    太尉站了起來,看著丁閑之似笑非笑的道:“丁先生,老夫請你到京都來,不是遊山玩水的,具體為什麽,想必你也清楚。如今你答應我的事都未完成,叫老夫如何放行?”</p>


    丁閑之有些為難:“太尉,非是草民不守信用,而是劇本與事實大有出入,草民雖是個耍嘴皮子的,但卻不能昧著良心說話。”</p>


    “好一個不能昧著良心說話,”太尉哈哈一笑,眼睛又落在了先前的書上,他緩緩吟道:“一片冬愁曲難消。天上雲飄,地上風蕭。風鈴渡近悵然悼,白浪滔滔,晨星寥寥。韶華易逝催人老,伊人已夭,似曾年少。何日卸甲洗征袍?舍了命誥,白首到老?”</p>


    他眼睛盯著書上,嘴上卻緩緩道:“這首詞,想必先生不會陌生吧。”</p>


    丁閑之心下一跳,硬著頭皮道:“自然,這首一剪梅是吳明於複興三年,作於天青河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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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是了,”太尉打斷他的話,皮笑肉不笑的道:“這一剪梅能傳唱開來,丁先生功不可沒”他抬起手,食指落在書麵上:“你看你看,先生在後麵的批注是‘複興三年,南漢中西總督吳明作於天青河畔,後揮斥方遒,滅廖賊於庭牙……,嘖嘖,好有氣勢,好一個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大英雄,可廖青分明是被毒死的,這還是吳明親自發現,也經廖青之子廖剛確認的,這裏麵,難道就是事實了?”</p>


    他咂了咂嘴:“難道,這就是先生所說的,因人而異?”</p>


    這老賊,是在借題發揮呀!</p>


    丁閑之額頭上的冷汗直冒,他苦笑道:“是,草民知罪。從今日開始,草民決定在醉楓樓說書一周,劇本就按太尉的來。”</p>


    太尉爽朗一笑,親熱的道:“就是嘛,丁先生果然是個爽快人。”頓了頓,他又道:“以此手段留下先生,是有些不近人情。但先生在京都多呆個幾天,說不準能見識更多有趣的事,也不枉京都一行。”</p>


    更多有趣的事?</p>


    丁閑之有些吃驚。京都被圍,北漢國勢千鈞一發,看李鐵的樣子,似乎毫不擔心,難道,他還有什麽後著?</p>


    ※※※</p>


    唐軒終於不行了。</p>


    他的身體本就不好,朝廷北伐,更壓榨出了他最後一點精力。要不是唐憂精通醫道,以各種手段續命,他恐怕早就辭世了,可人力時有窮盡,藥石之力,終究不是萬能的。如今的唐軒,已是皮包骨頭,躺在床上奄奄一息。</p>


    小唐憂跪在床前,垂著小小的腦袋,一聲不吭。從有記憶的時候起,阿爹的病就如一座大山,一直壓在心頭,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從小就立誌做一名醫生,多少也有這個原因在內。可真到了父親彌留之際,唐憂卻無多少悲意,隻是茫然。</p>


    她想起《藥學雜談》一句話了:“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就算阿爹的病是絕症,但佛也說過“善惡有報”的話,阿爹一生行善,難道就不能算是有緣?佛呀,你開開眼,醫道不行,就給他一個善果吧。</p>


    一旁的唐夫人哭得稀裏嘩啦,不停用手巾抹著眼睛。床邊突然傳來一個輕輕的聲音:“孩子她娘。”</p>


    這是唐軒的聲音,雖然極為微弱,但床前兩人都是他至親之人,對他聲音早已熟悉,聞言都抬起了頭,唐夫人搶先一步扶起了他:“阿軒,我在。”</p>


    唐軒的懼內,是出了名的,唐夫人也是有名的河東獅吼,今天卻出奇的溫柔。唐軒看了妻子一眼,嘴唇動了動:“你跟我這麽多年,到現在仍一無所有,苦了你了。”</p>


    唐夫人看了唐憂一眼,強笑道:“誰說一無所有了,咱們不是還有個女兒嗎?”</p>


    “女兒?”唐軒喃喃著,連帶著眼睛也多了些神采,他右手動了動,似乎想摸唐憂的頭,可努力半天,手上一點力氣皆無。唐憂冰雪聰明,連忙伸出一雙小手,將父親瘦骨嶙峋的大手放在自己小腦袋上,叫道:“阿爹……”</p>


    看著女兒清秀的小臉,唐軒心頭一痛,連帶著聲音也更是黯啞:“傻孩子,阿爹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呀。因為我曾答應你吳叔叔,要好好照顧你,現在恐怕要失信了。”</p>


    吳叔叔?唐憂已是個十一歲的少女,家中多事,所以懂事也早,她醫道得到雙親認可後,父母早已不把她當個普通的小女孩看待。當然,她本來就不是個普通女孩。</p>


    考慮到唐憂本來的身份,所以唐軒教女,講究寬嚴並濟,雖在一些大方向上寸步不讓,但平常都把唐憂當個朋友對待的。家裏有什麽事,平常也不會瞞著唐憂。所以一聽父親提起吳叔叔,她就馬上想到了吳明。唐軒擔任南陽省督以來,兩家雖多年不曾來往。但父親書房的桌案上,卻放了厚厚一疊書信,其中大半來自中西狼帳。</p>


    由此可見,吳叔叔是父親最重要的朋友,沒有之一。這不關乎仕途,僅是私交。</p>


    可吳叔叔和咱家關係再好,論與自己的遠近親疏,怎及阿爹?憑什麽拜托阿爹照顧自己?她聽得一頭霧水,更覺荒謬,不過想到唐軒已是彌留,唐憂也就釋然了。大概,阿爹病糊塗了,所以連腦子也不大好使了吧。</p>


    她正想著,唐軒右手在她頭上撫了撫,麵上也露出一絲笑容:“真是個可愛的孩子,若你親生父親得見,也該含笑九泉了。如此一來,就算我到了下邊,也能少些內疚。”</p>


    唐憂呆了呆,阿爹神智都不清了麽?怎麽盡說些胡話?她強忍著不哭:“阿爹,女兒就在眼前,你想看就看個夠,什麽含笑不含笑的?”</p>


    唐軒定定的看著她,目光大見茫然,半晌才愣愣的道:“小憂,我並不是你生父……”</p>


    唐憂一下愣住了,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她抬頭看向母親,就見唐夫人隻是垂淚,卻並未阻止阿爹繼續說下去,心下就有了不好的預感。難道,阿爹說的,都是真的?</p>


    唐憂喃喃著:“小憂,這麽多年來,我和你阿媽一直瞞著你。本想等你成人以後,找個合適的時機再告訴你,但我等不到那一天了,對不起……”</p>


    唐憂想到了一個可能,失聲道:“難道我生父是吳叔叔?”</p>


    唐軒搖了搖頭,輕聲道:“不是,你吳叔叔是你救命恩人,是他將你救下,然後托付給我的。你生父名軒轅,單名一個竟字。生母就是陶雨,也就是當今的太後。所以你是軒轅家的人,是貨真價實的公主。”</p>


    “不,這不可能!”</p>


    饒是唐憂心智早熟,仍不能接受這個結果,她撲過去,一把抱住唐夫人的腿哭道:“阿媽,阿爹一定是病糊塗了,你快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們才是我親生父母,你們才是。”</p>


    可母親隻是默默垂淚,並不回答。唐軒歎了口氣,大概回光返照了,人也變得神采奕奕:“小憂,你過來,阿爹告訴你來龍去脈。現在能為你做的,也隻有這麽多了。”</p>


    六月的廣陽,已經很熱了。雖然是晚上,但那股悶熱之意,卻怎麽也驅之不去。窗外的蛐蛐一個勁的叫著,如細碎的冰屑。屋外星月在天,海浪聲一陣陣傳來,一片祥和寧靜。</p>


    那個故事太長,唐軒又想盡力將這個故事展現給女兒知道。他從大榮八年,也就是十二年前,軒轅竟奉旨平定南蠻叛亂說起,他講訴軒轅竟的偉大,那個發出“新河城外問何興?南交帳內歎難交。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豪情太子,展現其寧死不屈的風骨。他訴說太後的無奈,太後麵對祝家進逼,而不得不實行偷梁換柱的苦衷,以期盡量在唐憂麵前,為生母博取印象分。</p>


    他希望,女兒能快樂的生活下去,為生父驕傲,對生母少點仇恨。</p>


    等他講到吳明曆經艱辛,將繈褓中的唐憂送到自己手中時,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他盯著妻子,握住女兒的手,斷斷續續的叮囑道:“我走……後,去……找……吳明……”</p>


    唐憂靈動的大眼中滿是淚水,順著蒼白臉頰上滾落,她反手握住唐軒的手,哽咽著道:“阿爹,我不要什麽生父,也不要吳叔叔。我要你活下去,你才是我阿爹啊,是我最親最敬重的阿爹呀。”</p>


    “謝謝你……小憂……”</p>


    聽女兒如此說,唐軒安詳的閉上了雙眼,臨死之前,仍在嘮叨:“……找……吳……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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