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


    悠悠的聲音傳了過來,坐在案幾前批閱奏章的年輕君王手上的動作一頓,筆尖上的朱砂凝聚在一起低落了下來,在黃色的紙張上慢慢的暈染著,開出一朵豔麗的花朵,像是孤傲的寒梅。


    許久,他才像是反應過來,隨意的將筆放在硯台上,緩緩地抬起頭,嘴角咧開,一臉的天真誠摯。


    “丞相剛才說的什麽?孤王剛剛想著這些案件有些入神,還沒有抽身出來……”


    趙禮的目光變得有些淩厲,怒聲道:“老夫還以為現在王上已經能夠在這朝堂之上能夠獨當一麵,不把老夫放在眼裏了。”


    薄唇微微的抿了抿,垂放在案幾下方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握緊,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怎麽會?”


    “那就好,王上當初登上這個位子實屬不易,老臣希望王上……”


    楚伊澤棱角分明的臉上狠狠地抽搐了幾下,卻仍舊麵不改色,維持著表麵一副恭敬地神態,輕笑了一聲,掩藏了眼中淩厲的神色,打斷趙禮還沒有說完的話:“孤王定當對丞相的恩情銘記於心,沒齒難忘。”


    趙禮滿意的哼笑了一聲,繼續道:“既然如此,那就請王上好好考慮考慮老臣剛才所言之事?”


    看著空曠的大殿中央,楚伊澤滿臉怨憤,雙手一甩,將案幾上擺放整齊的奏章筆墨一下子揮了出去,硯台打在了灰色的坐墊上,鮮紅豔麗的顏料流了出來,沿著坐痕滾了一段的距離,悄無聲息的被吸了進去。身後的安奴被突如其來的動靜嚇得打了個哆嗦,反應過來小跑過去,垂頭收拾著,又似好生安慰:“王上別生氣,當心身子!”


    麵前的案幾亂成了一團,頓時心情更加的糟糕,撫了撫額頭,這才長長的歎了口氣,習慣性的咬了咬下唇,有氣無力的說了句:“收拾完了,將這些奏章都搬到易文閣……”


    “諾。”


    隱藏在陰暗處的身影收回目光,似是嘲諷的笑了下,鬼鬼祟祟的離開。


    內侍田恭躬身站在廳內,腰上的酸楚已經讓他在心中微有不滿,麵上卻又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微微的掀起眼瞼,看著高坐上白發蒼蒼、精神矍鑠的趙禮。


    這就是高高在上的人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羨慕,嫉妒,不甘……


    權利,隻有擁有至尊無上的地位才能夠活的這般痛快。


    “說說……這次打探到了什麽消息?”


    田恭聞言,稍稍挺直了身子,道:“丞相走後王上差點將桌子掀了,看那個樣子……”在這詭譎的環境中久了,對於事情拿捏的程度已經相當的熟稔。


    “發脾氣了?”許久,趙禮挑了挑眉,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盞輕輕地呷了一口,這才語氣緩緩地說了句:“發就發吧!隻要他能答應那個條件,哪怕他將王宮掀了都不用管了。”


    田恭看著他漫不經心的姿態,嘴唇微微的蠕動了幾下,垂首的動作沒有絲毫的變動。


    餘光瞥見依舊木訥的站在廳內的田恭,心情頗好的問道:“怎麽了?還有何事?”


    “小的……小的可不可以去看看我的母親?”


    趙禮將茶水續滿,語氣輕鬆:“哦?下次吧,下次等你拿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再來跟我談條件吧!”


    田恭垂在腰際的手指攥得緊緊的,拇指摳著指尖上的薄繭,薄薄的皮屑掉了下來,鮮紅的血液滲透了出來,他強忍著怒氣,臉上竟然揚起了笑意:“那就聽丞相的,小的告退!”


    雪,一連下了幾天,天空依舊是黑壓壓的一片,絲毫沒有放晴的征兆。狂風大作,卷起地上的雪花,吹打在隨風而揚的旗幟上,發出瑟瑟的聲響,就像是征戰沙場的將士,不斷揮舞著指揮戰事。


    廳外沉重而又雜亂的腳步聲傳了過來,楚伊澤連忙放下手中的奏章,起身相迎。


    “老師怎麽不讓人通知一聲,孤王過去就可以了,怎還勞煩您親自跑一趟?”伸出雙手,動作親密的攙扶著他顫顫巍巍的身軀。


    蕭牧喘了口氣,平定了急促的喘息著的胸腔,安慰道:“不妨事,不妨事,這把老骨頭還是能撐幾年的。”


    楚伊澤扶著他的指尖微微的收緊,語氣頗為無奈:“老師……”


    “好好好……以後不再提這件事。”蕭牧看著他有些賭氣的模樣,失笑的搖了搖頭。他其實都明白,這幅身子骨恐怕真的拖不了多久了,到時候他該怎麽辦呢?想著,蕭牧柔和的目光逐漸變得冰涼了起來,看來有些麻煩要盡快解決了……


    “今日趙禮來找過王上了?”


    楚伊澤整理棋盤的動作一頓,抿了抿嘴唇,臉上掛起了一抹牽強的笑容,衝著安坐在對麵的蕭牧緩緩地點了點頭:“是關於立後的事情。”


    “立後?”蕭牧疑惑的蹙起眉頭,不解的道:“人選呢?”


    “萬家的小女兒,萬碧君。”


    適才,蕭牧的思緒方清醒了過來,恍然大悟。


    “方才我還在疑惑,趙家並沒有適合婚齡年紀的女子,原來是外孫女。”看了看棋盤,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黑子,深思了片刻這才落子,眼中竟隱隱的流出一絲的惋惜之色:“若是老夫記得清沒錯,那孩子過了這個年節才八歲吧!”


    “老師可有辦法?”楚伊澤執著棋子的指尖驀然攥緊,若有所思的問道。


    饒是蕭牧再聰明絕頂,也被問的怔了片刻,試探的開口:“王上的意思是……推了這門婚事?”


    楚伊澤掀了掀眼皮,看著蕭牧的神色堅定,緩緩地點了點頭。


    蕭牧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如何回應,不免上下重新審視了一番,這才無奈的搖了搖頭,拇指情不自禁的撫摸著夾在指尖的棋子,目光炯炯的凝視著楚伊澤:“王上覺得這件事成功的幾率有多大?”


    看著他怔然的神色,蕭牧這才緩緩地落子,凜然道:“老夫知曉王上的難處,可是再難都要走下去的,若是往後王上得以獨掌大權,能夠善待那個孩子也是極好的。至少留條性命,一頓溫餐。”


    “難道絲毫的辦法都沒有了嗎?”他聲音哽咽,一手緊緊地攥著棋笥,一手抱頭神情痛苦、懊惱,讓人看著竟不免生出憐惜之情。


    “王上也知道,現在的局勢根本就除不掉趙禮……”說著,他搖頭歎氣:“傻孩子,難道你還沒有學會虛與委蛇嗎?”


    說罷,定眼仔細瞧著棋盤上黑白棋子,“呀”的驚喝一聲:“贏了?哎呀,這盤棋贏得算是僥幸……”


    楚伊澤好奇的抬起頭來,就看見被黑子團團困死在其中的白子,眼中閃過一絲驚慌,強忍不住的輕咳了幾聲,似是冷風從門縫中鑽了進來,渾身打了個寒噤。那些纏繞著的黑子,像是無數條生猛的藤蔓一般,勒著他的脖頸,仿佛要將他吞噬。


    蕭牧探頭看了看外麵的天色,隱隱約約覺得又暗下去了幾分,輕哼了一聲,扶著案幾準備起身。


    “老師留下來吃完晚飯再走吧!”他急切地挽留著,卻又下意識的起身相扶。


    “不了,家裏十幾口人等著我哦,不回去老婆子又會嘮叨個沒玩……”蕭牧笑嗬嗬的說著,臉上盡是溫柔祥和之色。


    看著那頂像是被遺落在雪國的孤零零的步攆,楚伊澤忽然間覺得心頭變得空落落的。


    家人?為何自己始終都是一個人?


    孤獨?


    是啊!孤獨,想著他微微的抬起頭,看著徐徐飄散下來的鵝毛白雪,緩緩地閉上眼睛。


    “王上,外麵冷,當心些……”


    恍惚間,楚伊澤睜開雙目,微微扭頭凝視著幫自己整理衣衫的人:“安奴,你說明天天會晴嗎?”


    “看這個樣子,這雪怕是還得下些時日吧。”


    “哦?是嗎?”


    看著楚伊澤失落的樣子,安奴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了轉:“王上要不出去走走?聽說今兒個梅苑的花都開了,宮裏都傳遍了。”


    楚伊澤沉默不語的站了片刻,緊蹙在一起的眉頭才舒展開來,安奴看著他的樣子,就知道自己賭對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還沒有走出大殿,楚伊澤忽然轉身,眸中盡是溫潤之色:“將傘拿過來吧,孤王一個人出去走走……”


    “可是……”


    看著楚伊澤眉宇間的溫潤之色微微的收斂,安奴豈會不懂察言觀色,將還沒來得及說的話吞了回去,訕訕的將傘遞了過去。


    安奴回身,挑了挑眉,叮囑著麵前的內侍:“小心跟著王上,別出什麽叉子了。”


    “諾。”兩人俯首作揖,連忙跟了上去。


    攏了攏身上的披風,忽然間竟覺得疲憊不堪,整個人都變得恍恍惚惚。披風的褶皺之間散落了一些雪花,他也並沒有在意那些細節,隻是憑著感覺悠悠的向前走去。


    等再次回過神來,對於眼前的場景卻是有些發怔。


    微微仰著頭,透過傘身,神情複雜的凝視著被厚厚積雪壓彎的枝頭,嘴唇抿的緊緊的,執著傘柄的指尖被凍的通紅,他卻好像絲毫都沒有察覺。


    狂風襲來,將他的衣角卷了起來,吹得瑟瑟作響。


    “什麽人在那裏?”遠處傳來內侍的尖喝聲。


    楚伊澤扭過頭去,便看見一臉凶相的內侍,眉頭不由自主的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淡漠。那人跑到跟前,仔細辨別著從白色貂裘露出來的半張臉,嚇得向後連連退了幾步,雙腿一軟,直接癱軟在地。


    目光呆滯的凝視著眼前的人,衣內的汗漬直挺挺的冒了出來,他吞了吞口水,動作慌亂的跪拜著行禮:“王上恕罪,小的不知是王上……”


    看著他惶恐的姿態,楚伊澤輕哼一聲,握著傘柄的指尖莫名的緊了緊:“那人可有醒的跡象?”


    “啊?”內侍被問的一怔,抬起頭仰視著像是要融入皚皚白雪中的男子,幹燥的手掌上早已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漬,濕潤黏膩。須臾,好似想起什麽,穩了穩狂跳的心髒,道:“回稟王上,那人方才已經醒了。”


    楚伊澤微微一笑,揮了揮手,聲音中竟帶著些清爽:“你下去吧,命人不要去房內打擾。”


    內侍垂下頭,低聲道:“諾。”


    男子跪坐在案幾前,一邊撥弄著燒得通紅的炭火,一邊伸手去拿架在火爐上的白瓷水壺,過度的動作扯到背上的傷口,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氣。


    門扉發出‘吱吱’的聲音,男子動作一怔,維持著那個姿勢好一會兒才收了回來,低垂的眼眸眨了眨,掩飾著瞳孔中糾結複雜的神色。緩緩地抬起頭來,狂風也像是怕冷般,趁著大門敞開之際,竟歇斯底裏的鑽了進來,連帶著卷進了數朵雪花,吹得帳幔漂浮在半空中。那個看起來十四五歲,一襲白衣若雪的男子就那樣站在那裏,伸手將鬥篷上的帽子掀了下來,略顯稚嫩的臉龐被凍的發紅,卻也掩藏不住那股貴氣。


    男子看著眼前竟比自己還小上五六歲的人,許久,他才艱難的站了起來,微微躬身行禮。


    “醒了?”


    楚伊澤溫潤的聲音傳了過來,男子點頭,輕輕地吐了口氣,應了一聲,雙手握拳:“在下多謝王上的救命之恩。”


    中氣十足的語氣令楚伊澤挑了挑眉,心下不由道:“看來恢複的還是不錯的。”不由得多看了此人幾眼:“王上?你怎麽就能確定?”


    男子低低嗤笑幾聲,兩手一攤,舉止優雅的沒有一絲一毫的拘謹扭捏之態,卻又讓人挑不出一絲的毛病:“難道這滿院的宮人鄙人豈會看不出?”


    兩人如同多年的故友一般,相視一笑。


    “孤王覺得你不像是尋常人……”楚伊澤黑瞳轉了幾下,一邊解著鬥篷,一邊試探的問著。


    男子心髒猛地一跳,努力維持著平靜,臉上露出淺淡的笑容:“那王上認為我應該是什麽人?”


    楚伊澤輕哼一聲,一雙漂亮的鳳眸微微的眯了起來:“倒像是那個王公貴族……”


    “哦?是嗎?”男子仔細的琢磨著楚伊澤的表情:“王公貴族?若是我真的如王上所言,怎會落入如此田地?”


    是懷疑嗎?男子此刻並拿捏不準他的想法,隻在心中暗暗揣測。


    兩人坐下來,沉默不語,像是都在思索如何應付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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