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襲春,生於春分,寓為春來冬去,萬物更迭。


    據說我出生之時,接生婆子將我裹抱起來,怔了片刻後,渾身如篩糠子般顫抖。


    我後背肩上,不知為何,生了一個極為怪異的胎記,如一朵散開的梅花,又如一隻張開的烏色手掌。那時,有摸骨大師胡老爺來替我淨生捏骨,認真看了一番後,臉色凝重地說了一句話。


    鬼手攀背,陰氣侵身。


    按胡老爺的話說,我轉世投胎之時,怕是得罪了陰司地獄裏的惡鬼,被抓住肩膀回拖,卻還是落入了輪回,這留在後背上的鬼手胎記,生帶來,死帶去。


    “它不會放過娃兒的。”胡老爺沉默了許久,才開口又說了一句。


    它,自然指的是地獄裏,攀我後背的惡鬼。


    父親在門外,哽著喉頭連著抽了幾根煙,母親則紅著眼睛,哀求著胡老爺幫我渡過災劫。


    胡老爺在鎮子上,名頭是極響的,聽說年輕時候,是個厲害的道士,幾乎無所不能,白事衝喜,鎮宅去邪,一場法事下來,總能讓人莫名地心安。


    胡老爺以自己是個散家道士為理,故而一生未娶,無兒無女。


    在父親母親的堅持下,我拜了胡老爺做幹祖。


    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這個花甲之年的古稀老人,想盡了一切法子,撫平著我命途裏的跌宕不安。


    譬如每隔三天,用香爐灰替我抹去鬼胎記上的鬼氣,以免被陰司地獄裏的惡鬼尋到。


    我長到十歲,胡老爺七十歲。


    一甲子之差,我總是很擔心,時常會偷偷打量著這個一直保護我的老人,頭上的白發又添了幾縷,身子又岣嶁了幾厘,鐵拐杖換成輕些的木拐杖後,有沒有走得利索一些。


    那年中元,胡老爺生了一場大病,終日臥在被褥上,偶爾喚我端來一碗溫水,啜飲幾口。


    母親匆忙熬了老雞湯,紅著眼睛送到胡老爺屋頭裏。


    胡老爺沒有喝,直到雞湯擱涼了,湯麵上結出棉花狀的油花。


    “我護不得春伢子了。”胡老爺聲音嘶啞,“我托了一個人......”


    胡老爺又咳嗽起來。


    母親捂著嘴,壓著我的脖子,喊我跪下。


    我跪了下來,眼淚嘩啦啦地落。


    胡老爺撐起身子,笑了一聲,聲音嘶啞,如破了的牛皮鼓。


    “今日中元,與往年一樣,要去敲更巡街。”


    這十年間,每年中元,胡老爺總會帶著我巡街,三更巡到四更。


    我曾問,為何要在中元半夜巡街?


    要知道,中元又稱鬼節,農曆七月十四,是鬼門大開的日子。


    四方野鬼,皆可飽食人間香火。


    “你本屬鬼道,卻行走人間,若不強硬一些,震懾住四方野鬼,以後怎可安身立命!”胡老爺這樣說。


    我自然想安身立命,和別的小孩一般,上學散學,彈珠紙鳶。


    其實中元夜巡街,我並未有多驚怕,畢竟,胡老爺這些年,總是與我一起去的。


    “快三更天了,我今年不能與你同去了。”胡老爺伸出手,在烏青泛白的臉上抹了一下。


    “自己去吧,若想安身立命,便膽子大一些。”胡老爺沉聲道。


    我有些猶豫,記得七歲那年巡街之時,忽然在巷口中遇到一口脫了漆色的灰棺。


    灰棺裏有個聲音又哭又笑,尖厲如針刺,刺疼耳膜。


    胡老爺讓我閉著眼,慢慢往前走。


    我死死閉著眼,即便覺著有人在扯我的衣服,也不曾睜開。


    直到走過一段冰寒的巷路,直到身子開始逐漸暖和起來,我才哭著睜開了眼。


    所以,我並未有多膽子大。


    我的惴惴不安在胡老爺麵前,無所遁形。


    “世間魑魅,你若要躲!又躲得過多少!”胡老爺喝了一句,然後又咳嗽起來。


    聞言,我心裏咯噔了一聲,咬著牙背過身子,走去胡老爺屋頭牆角落,拾起了小梆子和小竹錘。


    “我跟你講過,要多看滴漏,算著時間。”胡老爺啞聲說道。


    “幹祖宗,我記得了。”


    胡老爺點點頭,軟綿綿地倒在床上,卻依然伸手,指了指院子外的老柳樹。


    “折一枝柳,若有鬼來,便打下去。”


    桃木誅妖,柳葉打鬼。


    “幹祖宗,我曉得。”


    母親沉默了一下,走出來,送我到院子口。


    “襲春,算著時間,四更一到便回來,娘給你煮雞蛋吃。”


    “娘,多搗些辣蒜,我沾雞蛋吃。”


    折了一根鮮嫩的柳枝,別在褲腰帶上,拿著梆子小竹錘,我倔強地邁開小步,踏上暗無天日的巷道。


    身後,胡老爺咳嗽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老鎮子叫四方鎮,因鎮子四方,各鎮著一隻已經古樸得辨不出神態的銅獸。


    有老人講,四方鎮在幾百年之前,由於一個遠遊道士看走了眼,將鎮子建在了一處陰氣極重的坡地之上,導致鎮子怪事連連。


    幸得又來了一個雲遊老道,教著鎮子裏的人,鑄了四隻銅獸,鎮在四方,禍事才慢慢平息下去。


    鎮子裏的巷道四縱八橫,在道籍上,稱太平道,與銅獸同理,旨在鎮壓地底之下的魑魅。


    走出沒多遠,我有些哆嗦,三更涼,四更寒,五更陰。


    恰逢中元,巷頭巷尾的人家,都在門頭前供了三炷香。


    微涼的濃霧,在慘淡的月光下,散不去,聚不攏。


    我咬著牙,一隻手按在柳枝上,轉過一個又一個巷子頭。


    這時,一隻白色的老狗,原本在轉角處趴著身子,見著我走來,擺了擺頭,一雙狗眼惡狠狠地瞪著我。


    我從未想過一隻狗,會有那樣惡毒的眼神。


    驚了一下,我急忙側過身子繼續往前走去。


    “打更的!打更的!”白狗嘴吐人言,聲音嘶啞而獷。


    登時,我覺得後背一陣涼麻,加快了腳步往前奔去。


    “打更的!你跑不得!五更天你轉回來時,我定要吃你!”白狗惡狠狠地道。


    聞聲,我恨不得立即跑回家去。


    一瞬間,又想起胡老爺的話。


    你本屬鬼道,卻行走人間,若不強硬一些,震懾住四方野鬼,以後怎可安身立命!


    傳言更夫半夜敲更,梆子聲猶如厲雷,四方孤魂野鬼皆不敢近。


    咬咬牙,我將柳枝抽出來,擎在手上,回頭看了一眼那隻老狗。


    老狗也不追,見著我走遠,又趴下了身子。


    我鬆出一口氣,老狗說五更天要吃我,怕是不知道,我隻巡到四更。


    一路喊著更子,看著滴漏,算著時間,約摸著差不多了,準備轉身往回走去。


    突然,一隻黑色鳥兒落在我旁邊的牆頭上。


    我看了一眼,沒有理會。


    這隻黑鳥兒而卻怪得很,不管我走到哪邊,總是停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催趕了幾次無用,索性便由著它了。


    要四更天了,我心頭鬆了一口氣。


    四更天,梆子一慢三快。


    我正要喊更的時候,旁邊的黑鳥忽然開了口,“不對,不對,還差半更。”


    我狐疑地往黑鳥看去。


    “莫要看我,我是知更鴉,自然算得最準。”


    傳說知更鴉,夜夜山中啼更,時辰居然一毫不差。不過知更鴉卻是食腐鳥,最喜吃死人的眼珠子。


    沉默了一下,我終究沒有喊出四更的更子。


    又走了一陣,算了半更時間,準備喊更。


    “還差一些,還差一些!”知更鴉尖聲叫道。


    也不知怎麽的,忽然覺得腦袋有些暈疼,也迷迷糊糊地信了這隻知更鴉的話。


    巷道上愈漸的冷,起了涼風,我裹緊身上的衣服,往前走去。


    “小更夫,你眼珠子好圓啊,估計好吃得緊。”知更鴉尖叫道。


    聽著這隻食腐鳥惡毒的話,忽然心頭大駭,一股莫名的不安,漸漸湧上心頭。


    “我跟你講,現在是五更天了!你走不得了!走不得了!”


    我咬著牙,將柳枝打向這隻惡毒的食腐鳥。


    食腐鳥厲聲大叫,迅速避開。


    一瞬間,四周濃霧湧來。


    五更!


    陰!


    我慌不擇路地使力往前跑,腦袋卻更加迷糊,辨不出回家的巷路。


    這時,不知怎的,我居然跑到了那條白色老狗的巷道。


    白色老狗見著我轉回來,咧開狗嘴,“打更的!我講過,五更天你轉回來時,我定要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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