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多日接觸,林未之知扁鵲性情慈善,與他說話也熟絡了很多。她將刺鼻的藥湯喝了一個盡,手不釋卷道:“先生,這心主神明,腦主神明,到底哪個正確呢?”扁鵲笑了笑,說道:“一曰神明,一曰神誌,兩者差之一字,實則天壤之別。”說完略頓,走到床榻邊,說道:“丫頭,老夫再為你把把脈。”


    扁鵲坐到她的右側,左手三指搭在她右手的關寸處,細診了片刻,始終沉吟不決,眉頭皺起,好像遇到什麽極難的事情。又過了一會兒,扁鵲鬆開手指,緩緩站了起來,也不再換手再搭,隻是默默左右踱步,彷佛仔細思考著什麽。實際前日扁鵲已經給她把過一次脈象,相比這次,脈象不但沒有什麽變化,反而更加呈現出陰陽不濟之象。


    林未之看他如此,也不敢打擾,眼睛隻是骨碌碌的盯著扁鵲踱步的身影擺動。


    “你身上的蛇毒倒是盡數排出,新傷並不足慮。但你此時的脈象初看和緩從容,如深思沉睡。但中取澀難疏通,細遲短散如按琴弦。難道真是思虛交愁日久,肝鬱氣結而影響神思。如以此解失憶症狀,倒也能說。但此脈緩澀交集,卻是少見。如真像你如此脈象紊亂暗藏陰陽湧動,早應該失心瘋了。但你神態自若,舉止自然。奇怪,奇怪。”連扁鵲都連說兩個奇怪,那確是世間奇怪的事情了。他畢生研究醫學,擅長各科,幾乎遇到的所有疑難雜症都是手到病除,因此獲得“扁鵲”稱號。連他都覺得少見的病例那當真是少見了。


    “先生?”她忍不住打斷了扁鵲的自言自語。


    “哦,不太嚴重。次日我調整藥方你再服一段時間,先讓你鎮靜安神。這蜀國倒是有些藥物,待我去尋來對你這症狀應能緩解。”


    林未之見扁鵲為自己竭慮,甚是感動說道:“有勞先生了。”


    “思之頭疼,思之頭疼。”扁鵲重複著口中喃喃,又好像想起什麽久遠的往事,目光悠遠。過了良久才繼續道:“岐伯曰:憂思傷心。老夫不知你到底遇到什麽難過之事,或者前日夢魘擾亂了心神。你需做到心胸開闊,內養精神接納萬物,自然神傷自愈。”


    林未之若有所思,雖然前日做了噩夢,又莫名其妙冒出來一些傷感,可這幾日日子過得平淡,自己也沒什麽擔憂難過的。


    扁鵲又詢問道:“老夫終日出門采藥,也沒什麽時間照顧你,你還有什麽需求就說與我聽。”


    林未之眼珠子一轉,臉現俏皮之色,假裝歪著頭思考片刻道:“也沒什麽,就是,就是你做得飯挺難吃的。”


    扁鵲開懷暢笑一番說道:“我哪有時間給你做些精致菜肴,要不以後你來做,我倒落個清閑。”


    扁鵲救她性命,林未之有意報答,卻也不好明說,於是激將於他。扁鵲哪有不知,也順水推舟叫她做些家務。林未之聽了做個俏皮的鬼臉,兩人相對大笑。


    扁鵲每日都出門采藥,而她則繼續看著各種醫經典籍,挑水做飯,打理家中雜物。她腳上的傷勢已經完全好了,又服了扁鵲安神靜心的方子再也沒有做過類似夢魘,這日子倒也過得平淡無奇。


    整日百無聊賴中,林未之對這妙手回春之術來了興趣,整日翻看這房中的書籍。她倒是不用擔心沒有書看,扁鵲堂屋之中醫書琳琅滿目,各科醫經應有盡有。


    隻過了月餘,林未之是看完內經又看外經,將那諸如難經、神農本草經以及叫不上名字的經書都看了個遍。隻是她腳傷已經愈合,自己年輕好動,終日隻是窩在家裏看書,也是枯燥。


    這一日吃過晚飯,林未之看扁鵲心情不錯,對他說道:“先生,能不能和您商量個事?”


    “嗯?”


    “每日看書看得我頭都大了,想換換腦子。”


    “怎麽?書不好看?”


    “也不是書不好,看久了覺得累,對傷勢恢複不好嘛。”


    “拐彎抹角的,心裏又打什麽鬼主意。”這些日子以來,扁鵲時不時就對她看書的內容指點一二,發現她聰明伶俐,一點就通,也是心中喜愛。


    “你看這樣好不好?你瞧我的腳傷都好得差不多了。”說著還彈了彈左腳,極力證明能跑能跳。看著扁鵲微笑不語,她急切的補充道:“你帶我出去,我就緊跟著你,絕不給你添麻煩!”


    扁鵲微笑看著她,心中若有所思,說道:“明日卯時,如你能醒來,就跟來吧。”她高興的轉了一圈道:“多謝先生!”隨後輕快的開始碗筷,口中還哼著奇怪的小曲。


    次日清晨卯時,天角剛剛露出魚肚白,這幽靜的樹林中彌漫著一股青草泥土的香味,這一老一少出了屋子,往北麵沿著林中小徑蜿蜒而行。她背著藥筐,緊緊跟在扁鵲身後,不時被早間的晨風吹得渾身激靈。扁鵲背後好像老是長有眼睛,調侃道:“這初秋氣爽,但清晨氣冷,不過春捂秋凍,百病不碰,對你的傷有好處的。”


    “早知道這麽冷,我就加些衣服了。”她看了看自己這一身單薄的雪白衣衫,口中咕嚕道。扁鵲笑道:“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林未之不解其意道:“我又不是魚,自什麽知。對了,這地方是哪裏?”


    扁鵲道:“此地為蜀國,這裏是蜀國一處小村名叫玉木村。”林未之見這蜀國山清水秀,秋高氣爽,那水田一塊接著一塊無邊無際。田間麥浪滾滾,間或瓜果滿地,不禁感歎道:“真是一個好地方!”


    扁鵲笑道:“這蜀國潮濕易種,糧食一載兩季,常有中原地區沒有的植物草藥。因此老夫常住於此,采些珍奇藥材。”


    這初秋季節,正是田中水稻搶收之時,田間不時見到農家之人三五成群手中割麥,口中唱著山歌,一派生機勃勃,甚是和諧。兩人在這田間小徑上蜿蜒行走,那些農家人見兩人走過,都是親熱打著招呼:“扁鵲先生,又要出去采藥了喲。”扁鵲均是友善回應。


    林未之心想原來扁鵲在這個地方有如此威望,定是因為他平時醫術高明,又常給這些農家人治病看傷的緣故。


    此時另一條田埂由遠至近又有兩人行了過來。其中走在前麵那人是個年輕少年,他身穿水白色錦衣、頭戴一片氈巾,臉如雕刻般五官分明,倒是一番風神俊朗。隻是見他眉頭緊鎖,臉顯風塵之色,有些心不在焉,腳下又行得急匆匆的。他身後跟著一名仆從,大約五十來歲,謹慎在後麵跟著。


    林未之心想這田裏鄉間有如此穿著的少年,定是哪家地主商賈少爺。果然那身後仆人急道:“少爺你慢點走,小心路上坎坷。”那仆從話音未落,前方少年就腳下不慎,跘到田埂上一捆剛割下的麥杆,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了一跤。那少年心中惱怒,將那捆麥稈踢開,落到田裏,又濺起水花落在他自己身上。那田裏泥水渾濁,在他白衣上濺出點點泥漿。


    那少年本就心情不佳,此時更是慍怒,指著田間一農漢怒道:“你們這些鄉下人就是不懂規矩,將這些破物什亂放在路上,擋人行走實在可恨!”那農家漢子見這少年衣冠周正,正是村中譙姓大戶家的少爺,哪敢去惹,口中連連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我們這些人沒的文化,譙少爺你不要生氣,我喊婆娘來把整髒的袍子洗一下。”那少年從小嬌生慣養,哪會讓他碰自己衣衫,正又要發作,身後仆從說道:“少爺,夫人還在等著呢,不要節外生枝了。”那少年才作罷準備離開。


    林未之看在眼裏則不喜,脫口而出對那少年說道:“看你這人長得人模狗樣,怎麽如此顛倒是非。你走路不長眼在前,跘翻別人麥穗在先,至於泥漿濺身是你自食苦果,怎怪得到旁人身上。”


    那少年本要走開,忽聞有人變著法罵自己是狗,如何能忍得,轉過身來又要發作。卻見說話之人是個身材嬌小的貌美女子,此時叉腰站在對麵英氣勃勃的看著自己,臉上輕滇薄怒。見是個女子,那少年心想好男不跟女鬥,說道:“你又待怎地?”


    林未之說道:“如要我說,你毀壞人家勞動成果,反而應該你給這位老伯道歉才是。”


    那少年心地也不壞,剛才心煩意亂之間忽然髒了衣袍有些暴躁,現在聽這陌生女子一說也知自己理虧。可是他從小生於貴胄,隻有他教訓別人,沒有別人教訓他的。


    他冷冷的看著林未之,那目光不冷不熱直似要把人看穿,林未之毫不服輸,瞪起一雙俏目挑釁的迎上那目光,兩人彼此不說話,相持不下。


    扁鵲在幾丈開外始終不言不語,似笑非笑,並不幹涉。那少年仆從則出來解圍,替少年給那農漢道了聲歉,那農漢樸實忠厚,反而惶恐的擺擺手。那仆從轉身對那少年說道:“少爺,趕緊走吧,回去遲了,夫人又要怪罪於我了。”那少年哼了一聲,這才不甘的跟走那仆從繼續趕路。


    林未之還想叫住責難,扁鵲卻止住道:“未之,得饒人處且饒人,也不要過於相逼了。”林未之氣道:“道歉都要旁人代勞,這人真是心腸不好。”


    扁鵲笑了笑道:“貴賤不平本就是世間常態,這少年長期居於富貴,卻還沒有仗勢欺人,並不算心腸歹毒。”


    兩人又是一陣閑聊,繼續往前趕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海棠春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奇峰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奇峰陽並收藏海棠春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