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羅退去後,這片樹林已經成了廢墟。


    到處是頹倒的斷樹,遍地落葉與塵埃混在一起,大地上滿目瘡痍。


    一具死屍被短刀刺穿胸膛,站立在廢墟之中。


    他的眼睛裏充滿怒火,仍未熄滅。他的雙腿剛勁有力,不肯倒下。


    即便是一具死屍,毋寧說是一尊雕像,在廢墟之上,沐浴著明媚的陽光。


    他想用死,來換一個希望?


    樹洞的封印終於解開了,百餘隻黃鼠狼從紛紛鑽出來,圍在這句雕像般的死屍身邊。


    噗噗噗,他們化作人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其中有那個矮胖的族王。他險些被武藏殺死,至少被嚇尿了。但此刻,他的目光中全是敬畏之情。


    冷嬋玉跪倒在武藏的麵前,羅裙鋪地,猶如一朵綻放的白蓮。


    她的淚水早已幹涸了,心如死灰。但死灰中卻好像還有什麽蠢蠢欲動,將要萌芽一般。


    時間都因此靜默,林間的風,凝固在每一片落葉中,不肯流動。


    荒草遍野,悲傷遍野,遍野的悲傷一直蔓延到山梁上,跟隨著阿修羅騎兵的腳步。


    羅睺騎在馬背上,望著遠方的雲天發呆,耳邊不斷響起婆雅的啜泣聲。


    這個妹妹,從小倔強。曾經在修煉時斷了一隻手,卻也沒有掉一滴淚。


    可現在——羅睺知道——她是真傷了。


    哀大莫過於心死,還有什麽比親手殺死自己最愛的人更悲痛的事呢?


    羅睺覺得自己今日好像真的做錯了,他在盛怒之下要殺武藏,要把武藏千刀萬剮。


    他怎麽會對一個螻蟻般的弱者,痛恨至極呢?


    那頭神獸即便不能捕獲,對他和阿修羅族的影響又有多大呢?


    可是他卻非要奪取神獸的靈魄,非要把武藏千刀萬剮,他為什麽要跟這樣弱小的人類和禽獸較勁呢?


    他雖然還會憤怒,卻早已不會被怒火衝昏頭腦了。可今天,武藏成功地讓他凶性大發,像個失去理智的孩童。


    從這個角度來說,是武藏贏了,贏得徹底。


    而武藏之所以能贏,或許正是因為那番話刺中了他內心中最不敢直視的懦弱吧。


    羅睺在心中歎息,因為武藏的這番話,他好像明白了一個道理,越強大的人,地位越高的人,反而越懦弱。因為他們擁有的太多,值得珍惜的太多,背負的責任也太多,所以他們輸不起,所以不能總是堂堂正正,所以有時要耍些手段。


    他望向遠方的雲天,戰馬噠噠地踏著大地,四野的花在承接美好的春光,而妹妹心中那一片美好,卻在前一瞬枯萎了。


    可羅睺知道,雲淡風輕從來都隻是這個世界浮華的外表。爾虞我詐才是這個世界本來的麵目。哪裏會有真正光明磊落的人呢?或許有,但他們早已化作了曆史的塵埃。


    耳邊的抽泣聲還在。


    羅睺覺得心煩,於是說道:“婆雅,你恨我麽?”


    “恨!”


    “你想殺我麽?”


    “想!”


    “那就好好修煉吧……”


    “嗯?”


    “然後堂堂正正地殺死我,別給……那個廢物丟臉!”


    婆雅一怔,看著羅睺從他身邊拍馬而過。她的目光追視他的背影,就看到了遠方繾綣的雲霓。然後她笑了。


    “舉世無敵的哥哥,你輸了!你輸給了你口中的廢物。你輸給了我的丈夫。你輸給了堂堂正正。你輸給了不怕死的勇氣。他……才是舉世無敵的大英雄……”


    婆雅不再抽泣。她眼角的殘淚,就像晶瑩剔透的露珠,反射著太陽的光輝。


    她直到,那種光輝,名叫希望。


    有人希望,有人絕望。


    比如從始至終一直躲在白雲天裏的那個人。雲鬢旖旎,媚眼如絲,柳眉下含著一絲凝重,紅唇裏歎息著悲傷。她一揮手,如雲霞般的衣裳就飛舞起來,赤腳踏著一朵白雲,往更高的天空飄去。


    細雨淋漓。


    並沒有雷部施雨,也沒有龍族嬉戲。


    那淋漓的細雨,是鹹澀的,來自那飄飛的人兒的眼角。


    “他,竟真的死了……”她一邊任白雲承托著她的婀娜飛向雲外天,一邊自言自語。心中想著月餘前峨眉山下的相遇,又想起從峨眉到黑山他一路的機關算計以及抱頭求饒,還當他是個膽小懦弱的怕死鬼,但終究他竟然為了保護一隻野獸而戰死……


    “三千年了,我怎麽還是看不透你呀!”白雲縹緲,遮蔽了她的容顏,以及嫵媚的身體。正好她可以躲在白雲裏放聲大哭,“到底發生了什麽,你才要自甘墮落!你們師徒倆到底怎麽了!為什麽明明像個怕死鬼,卻敢做所有天神都不敢做的事呀!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麽……”


    她說的顯然是武藏,但那個“師父”必定不是眉心月。


    她也顯然從很久以前就認識武藏了,可能是幾輩子前就認識武藏了,要不怎麽能血洗峨眉仙宗,卻不忍心對武藏下手呢?


    但武藏顯然並不認識她,知道那時被她捉住,而且對她也是全無好感,隻有恨意的。


    而她也是注定可憐的。比婆雅更可憐。


    她喜歡了武藏三千年,武藏卻從未對她真心一瞥。


    而今,武藏死了,她所有的愛都煙消雲散了。


    她從正午哭到傍晚,白雲都被她的淚水打濕了。


    終於,她的眼淚幹了。便又挺直了嬌軀,恢複了吉祥天女本來的容妝。


    天光因她明媚了幾分,白雲宛若群鳥拱衛著她飛舞,風是纏繞在她肩頭的飄帶,她終於消失在了白雲外。


    “至少,不會再有人追殺你了吧。安心地輪回去吧。”


    一天、兩天、三天……半個月。


    半個月過去了,黃鼬部落已經重整如新,仿佛恢複了正常的生活。


    隻不過,部落中央,仍佇立著渾身漆黑的雕像一般的武藏。


    黃鼠狼們不敢掩埋他,因為他死得那樣鐵骨錚錚。這樣的英雄,是要受到萬人敬仰的,豈能讓身軀埋葬在黃土之下,玷汙他的英靈?


    冷嬋玉總是跪坐在雕像前,宛若遐思。


    期初,那天慘烈的景象不斷地在她腦袋裏回蕩。後來,她腦海中的畫麵就換成了繈褓中的世仁,還有她追著他玩耍時的笑語歡歌。


    回憶裏再沒有那些屈辱和苦難,因為她的兒子是那樣天真爛漫的孩子。


    他就像一道陽光,盛開在她的世界裏。可又如傍晚的夕陽,墜落到不知何處的黑暗中。


    武藏說把黃世仁燒得形神俱滅,看來也沒有拜祭的餘地了。


    她隻能這樣靜坐著發呆,回憶是她活下去的全部動力。此後餘生,她必須反反複複努力地回憶,這樣她的兒子才好像還活著,至少還活在她的心中。


    族長的心念也變了,不敢再覬覦她的美麗。雖然她現在已經是孑然一身的弱質女流,但他對她隻有敬仰。


    “終究還是吃一些吧。你看瘦成什麽樣了。”族長提著一條烤兔腿,站在她身邊勸慰。


    她看看烤兔腿,接到手裏。


    為了活下去,她必須吃東西。可傷心已經堵塞了喉嚨,最終還是難以下咽,所以她一直吃得很少,勉強支撐著她孱弱的身體,不至於死亡。


    烤兔腿散發著誘人的響起,可她的五感就像失靈了一般,根本嗅不到。


    她抿了抿幹裂的嘴唇,努力地咬下去,味同嚼蠟。


    “唉……”族長歎息一聲,轉身想要離去。


    可他又忽然停下腳步。


    他好像聽到了什麽。


    冷嬋玉也是,渾身一震,丟掉手中的兔腿,瘋子一般撲到武藏的屍體上,上上下下地摸索,瞪大了眼睛,尋找著,翻騰著……“兒子!兒子!是你麽?你在哪啊?你在哪啊?”


    所有的族人被著猝不及防的情景驚呆了,都紛紛聚攏過來。


    但他們不敢去拉扯冷嬋玉。他們知道他的悲傷,直想等她自己安靜下來。


    冷嬋玉著了魔,他不住地撕扯武藏已經破爛的衣服,去摸索他身體每一個位置,嘴裏不斷地呼喚著黃世仁的名字。


    忽然,那個聲音更大了,大到所有人都聽清了,“娘,我被困住了!武藏怎麽了?他怎麽了?”


    什麽?黃世仁……竟然在武藏的身體裏!


    “你等等,娘就把他的屍體撕開,救你出來!”冷嬋玉鬼叫著站起身來,一把抽出刺在武藏胸膛上的短刀,就要破開武藏的肚皮。


    但黃世仁的聲音又驚叫起來:“住手!住手!我不在他身體裏!我也不知在哪,或許我在他神識裏!他既然神識不滅,那怎麽會死?你不要錯殺了她!”


    他這麽一說,冷嬋玉就定住了。所有的黃鼠狼也都定住了。


    黃世仁怎麽會跑到武藏的神識裏?可如果他在武藏的神識裏,就隻有武藏能放他出來!然而武藏已經死了,怎麽放他出來?


    冷嬋玉驚慌失措,又欲哭無淚。所有族人也都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


    “呼……”忽然,這輕輕的一聲,讓冷嬋玉手中的短刀,不由自主地掉落,也讓所有黃鼠狼都瞠目結舌,他們的心跳加快,不知鼓蕩在血液中的是驚訝還是恐懼,他們看到了從未敢想過的奇景,驚懼得口幹舌燥,連喉嚨都感覺到了一絲絲幹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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