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族的寨子,就坐落在這片草海的中央。


    武藏被熊族軍隊帶到這裏時,天已經黑了。一彎新月掛在天空中,有朵朵雲絮拱衛在周圍,就好像打起漩渦的海濤,悠悠然地忘卻了時間,定格下來。


    月明的時候,星辰很少。所有有月朗星稀這個詞匯。但即便如此,東南西北四聖星域的二十八星宿是永遠不會被月光湮沒的。它們的光芒,不僅來自星光,還有星君的神力。


    一路上武藏坐在熊王的肩膀上,望著月亮,望著星光,不經意間又好像回到了少年時代,躺在屋子前看星星的愜意。


    穿過莽莽草海,到了最深處,就看到了一個城寨。


    說是城寨,是因為身大力強的熊族,在這草海深處用泥土築起了一圈高達兩米的城牆。進了偌大的城門,裏麵卻不是城市的模樣。


    部落裏的熊族居民們,住在帳篷裏,分散在城寨各處。而正中央有兩座無比巨大的營帳,武藏心想那應該就是熊王的居所吧。


    從外麵看起來像城,走進裏麵卻是寨子,所以這裏是城寨。但歸根結底還是寨子。相似於人類草原牧民的居住營地。熊族的而生活方式也十分雷同。大家共同狩獵,共同做飯,共同吃食。很熱鬧,很原始,很淳樸。


    寨子裏的老弱婦孺看到熊族軍隊凱旋歸來,頓時丟下手裏的活,紛紛聚湧到主道兩側,歡呼雀躍。武藏坐在熊王肩頭,居高臨下,看到了一雙雙好奇的眼睛在張望他。他心知,那些熊族人肯定是在好奇,不知道他是熊王抓獲的戰利品還是別的什麽。畢竟能坐在熊王的肩頭,那麽這個凡人肯定是不一般的。


    同時,武藏還看到了另一些張望的目光,多是婦女或孩子。


    熊族人在領地裏以人形法身生活。不過他們不屬於六種可以完全人化的妖族,法身都是熊頭人身,好在是人身,雖然粗壯,但還分得清男女。因此武藏看得分明。


    他知道,那些婦孺一定是在翹首期盼歸家的丈夫、父親。


    果然,不多時,他又看到了一雙雙失望的目光,那些目光晶瑩而***裏麵飽含著悲傷的眼淚。但他們隻任淚水默默地流,卻不嚎啕大哭。即便是三五歲的小孩子,也是如此,咬著牙,紅著眼,流著淚,卻不哭。


    熊王好像知道武藏在想什麽,沉聲對他說道:“熊族人,可以流血,可以流淚,但不哭。哭是懦弱的表現。熊族人,是勇士。即使是女人,也是勇士。所以,我們從來不哭。”


    武藏沒有說話,他笑了。雖然並不認同,但他選擇尊重。因為他覺得,不隻是他,不論誰見到這些熊族戰士都會動容,他們用熱血和生命譜寫著一首首壯麗的歌,就好像天邊旖旎的雲霞,你可以不追隨它,卻很難不欣賞它。


    畢竟是打了勝仗,雖然有死傷,但喜悅終究還是會掩蓋過悲傷。


    緊隨其後的是慶功宴。整個熊族城寨的三萬男女老少都坐在熊王營帳外偌大的廣場上,一團團篝火,就好像一顆顆星辰,把夜色點亮。


    熊王營帳的背後,是一片墳墓。這片墳墓比一座湖還大,安葬著曆代熊王和死難的壯士。如今,又添了數百座新墳。


    熊王提起酒壇,目光中好像燃燒著火焰,他環顧他的勇士和他的子民,熊熊燃燒的火焰裏淌出溫熱的眼淚,整個廣場鴉雀無聲。


    “將士們!老少爺們們!女人們!孩子們!”熊王終於開口了,“今天我們打了勝仗!但幾百個兄弟也離我們而去。戰爭必然有死傷,可死終究是繞不開的悲傷!可是他們的勇敢卻永遠不會死亡,他們的熱血會化作滔滔黑水滋養我們的後代,他們的忠魂會化作天空中的星辰,照耀我們的前方!他們今天長眠在我戰天下的身旁,百年之後,我將與他們重建,在那個世界,以我們的勇氣,共掌輝煌!”


    “可歌可泣!可歌可泣!可歌可泣!”整個廣場沸騰了,所有人也都舉起酒碗或酒壇,大聲呼喊。他們的眼裏流淌著熱淚,他們的目光充滿了堅定,他們的臉上洋溢著笑容。


    一飲而盡。


    熊王戰天下和他的子民們,把烈酒一飲而盡。


    武藏也把烈酒一飲而盡。


    這是草原上的烈酒,比火焰還熱淚。一碗酒下肚,淚就湧了出來。


    可是,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這等的豪情,這等的壯誌,這等的豁達……讓武藏覺得,這個世界真可愛。


    熊族豪飲,三壇烈酒下肚,悼念過了死難的烈士。真正的慶功宴才剛剛開始。人們歡呼起來,跳躍起來,圍著篝火跳起了鍋莊。


    和熊族相比,武藏太過矮小,這跟一些十一二歲的半大少年一樣高。但還是不斷有熊族的戰士走過來與他喝酒,讚歎他的機智與勇敢。


    不知不覺,武藏有些微醺,眼見也朦朧起來。他看著遍地篝火和舞動的人們,臉上洋溢著開心的笑容。


    他想起了離開黃鼬部落的前一晚,冷嬋玉唱的那首歌。


    “紅塵多可笑,癡情最無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卻已無所擾,隻想換得半世逍遙。醒時對人笑,夢中全忘掉,歎天黑得太早。來生難料,愛恨一筆勾銷,對酒當歌,我隻願開心到老……”


    這一刻,他感到,雲淡風輕。


    熊王戰天下看著武藏半倚身軀微醺的模樣,臉上也露出了溫和的笑容,“老弟,你很不錯!”


    “熊王過獎了!我隻是一個流浪的人。”武藏舉起酒碗敬熊王。


    熊王與他飲下一碗酒,哈哈大笑,“浪跡天涯,也該有個家了……”


    這顯然是話裏有話,可微醺的武藏卻沒有聽出弦外之音,隻是被激起了思鄉之情,想起師父和同門的慘死,就又湧出了淚水,“我已經沒有家了。”


    聽他這麽一說,熊王戰天下怔了一下,眼中泛起濃鬱的同情。“沒有家了……”熊王呢喃著,“也沒有妻子孩子了?”


    “我什麽都沒有了。”武藏還是沒聽出熊王的語義,兀自沉浸在悲傷中。


    他所擁有的一切,都被天神剝奪了。他一無所有,就是這條命,他都不確定明天還會不會是他自己的。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武藏無疑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人。


    他背負著仇恨與苦難,揮別著美好與歡愛,追尋著那個茫茫然卻不確定的目標。


    他不知何時,才能抵達彼岸。


    熊王眼中的同情卻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喜悅。“兄弟!不要傷心!從今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


    武藏啞然一笑,未置可否。


    但熊王戰天下卻因此更加喜悅起來,“我們做個連襟如何?”


    “啊?”武藏一怔,沒有回過神來。


    熊王卻不拘小節,撫掌大笑,又對身邊伺候的小卒說了幾句話。那小卒一溜煙地跑走了。


    事實上武藏沒有聽清熊王戰天下方才那句話,但也並未在意,以為隻是酒後的閑談,沒聽清就沒聽清吧。


    熊王卻別有心思,見武藏神情茫然,就又提起酒壇跟武藏喝酒。


    武藏用碗,他用壇。但相比於各自的身形,兩人確實都是豪飲之人。


    不同的是,熊王喝酒用胃,武藏喝酒用心。


    熊王喝的是快意灑脫。武藏喝的是肝腸寸斷。


    就像露水與淚珠,它們有各自的耀眼,也有各自的歸途。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微醺之後,時間仿佛也醉了,凝滯不前——武藏感覺到大地在微微震動。


    不過他並不在意。熊族人一個個身材高大健壯,就算是最高的人類,也要比他們矮半頭,身體的強壯程度更是無法相比。他們集體奔跑時能夠引發地動山搖般的震動。而此時大地微微的震動,武藏之當作是有人醉倒摔了一跤。


    微醺之後,感覺也是遲鈍的。


    所以那個震動由遠及近,越來越大,武藏卻毫無察覺,仍在與熊王飲酒,聽對方講述那些或悲壯或慘烈的戰鬥往事。


    熊王說起一個故事,讓武藏有些動容。


    那是熊王戰天下十三歲時。


    十三歲的熊人,就已經算是成年。那一年,熊王戰天下將迎來他的成人禮。


    如果放在人類世界,成人禮望望是鮮花桂冠,接受長輩們的祝福。


    但在戰鬥部落,成人禮是非常慘烈的。尤其是作為上一代熊王唯一的兒子,他肩負著接替父親率領整個熊族的使命和責任,他必須展現出超群他人的能力,才能獲得全族人的信任。


    因此他的成人禮,更加慘烈。


    他必須到草原東方盡頭的日穀,找到一株叫扶桑的神樹,摘下一枚金色的桑葉帶回來。


    聽起來這個任務並不艱難。


    可它真正的艱難之處是,這株神樹的守護者,是令草原豪強都談之變色的大妖百忍。


    百忍是一頭妖狼,出生在距離熊族城寨很遠的西方妖狼族。但他少年時有奇遇,修得一身高強本事,卻也因此脫離了妖狼族,來到妖界最東方的日穀,守衛這株神樹。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要守護這棵樹,即便這棵樹的一片葉子就可以讓妖族人的妖力增長三成,但對他來說,葉子也太多了,根本吃不完。尤其是這些葉子並不可以無窮盡地吃,最多吃掉三片,就再沒有任何效力了。他完全可以吃掉三片葉子,就離開這裏。


    可他卻一守就是三十年。


    沒有人知道他為何守在這裏,卻是因為來到這裏的妖人,都死了。


    死在他的劍下。


    百忍是冷血的,妖狼族的世子,都沒能活著離開。


    百忍也是高傲的,因為即使如此,妖狼族也沒敢討伐問罪。


    他和那棵名叫扶桑的樹,成了妖界最東方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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