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色精美的花燈把整個紫(禁jin)城照如白晝,越是這樣炫彩繽紛的夜晚,越能體現豪奢的風流繁華。


    美璃坐在每個橫梁都掛著燈籠的長廊裏,福晉命婦今(日ri)來得極為齊全,能被皇上宣進宮中賞燈也是求之不得的榮耀,所有人都在歡聲談笑,燈光和笑聲,把富貴榮華的太平景象烘托到了極致。


    美璃看著(身shēn)邊在風中搖曳的炭火,沒感到一絲暖意。揣在她懷中的八部八陣圖好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壓得她要喘不過氣來了。


    這幾天她總是被宣進宮來陪伴老祖宗,也一直把圖帶在(身shēn)上,但是,每當有機會獻給皇上的時候,她總是茫然錯過。她獻出圖的時候,要說什麽,要求什麽?


    這種感受就好像她無數次想對靖軒表明(允yun)恪的(身shēn)份。


    總是話到嘴邊,突然絕望。


    這張圖的確是皇上夢寐以求的,但她能用這圖為(允yun)恪換來什麽?成為嫡子?成為世子?成為慶親王?連她自己都覺得這些要求實現起來希望渺茫。


    如果……皇上知道承毅哥瞞了他,她瞞了他,一瞞這許多年,皇上會怎麽想,怎麽決斷?靖軒如果知道自己苦苦搜尋的陣圖就在(身shēn)邊,就在她手裏,他會怎麽想怎麽做?


    她並不怕死,也不怕輸的一無所有,她早就一無所有了。君心難測,如果皇上惱恨他們的一再欺瞞,連(允yun)恪也怪罪,那她就等於親手粉碎了(允yun)恪的未來!


    靖軒對(允yun)恪本就有心結,她越過他丈夫的權威直接去懇求皇上,他還會支持(允yun)恪嗎?


    這是一場關乎生死,關乎命運的豪賭,她猶豫,她害怕,因為她輸不起,她的賭注是(允yun)恪的人生。


    掛在中庭的燈都是精挑細選出的極品,很多燈上都貼了謎語對聯。皇上領著一幹皇子親貴逐一欣賞,談笑猜謎。美璃遠遠望著,皇上拉著的是太子胤礽,燈上的謎語也總是先提問當朝的太子,其他的皇子都如同擺設一樣跟在他們(身shēn)後。有一個謎語難倒了太子,隊伍裏的八阿哥著急想說出答案,卻被跟在(身shēn)邊的太監偷偷攔住。


    這一幕,她是看得如此清楚!


    就連皇家,嫡庶之分也是這麽殘酷。光芒都是要給(身shēn)為嫡子的太子爺,其他人想沾上一點兒都是搶奪,都是僭越!


    賜宴開始前,皇上去後配(殿diàn)更衣休息,這是她覲見皇上又不驚動別人的唯一機會。


    把(允yun)恪交給(乳ru)母安排好,她趁無人注意走進了後配(殿diàn),太監宮女都忙碌地進進出出,美璃躲在(殿diàn)宇與宮牆之間的狹窄夾道,天黑,並沒人發現她。


    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閉了下眼,隻要她把圖獻給皇上,隻要她把要說的話說出來,剩下的……隻能聽天由命!


    剛想閃(身shēn)出去,她就聽見皇上的聲音從(殿diàn)裏傳出來,“一塊兒來看看,劄穆朗。”


    她渾(身shēn)一僵,劄穆朗?素瑩的阿瑪?


    他……也在後(殿diàn)裏?


    聲音就在(殿diàn)門口響起,康熙的語調意氣風發,“你看,大清交到朕手上二十幾年,就有這番景象!”


    劄穆朗喳了一聲,心悅誠服地說:“皇上英明,是我大清萬世之福。”


    皇上突然歎了口氣,“這繁華……是給世人看的,是給鄰邦看的,朕的難處,你為朕管理戶部這許多年,如何不知?”


    劄穆朗誠惶誠恐地說:“老奴該死。”


    “在這種時候,你怎麽能背棄朕的重托,告老而去?”


    “皇上……”


    “你……這麽些年了,你還是信不過朕?”


    美璃緊緊靠在牆上,感覺到臉上的血色在消退,陣陣發冷。


    皇上竟然對劄穆朗說出這樣的話?


    “老奴該死……”劄穆朗的聲音發了顫。


    “朕少小登基,平三番,攘外夷……這些——都不是朕想要的,滿足的!朕想要的,是個威震寰宇的天朝,是百世稱道的功業。為此,朕不惜鞠躬盡瘁,朕不惜一死!”


    “皇上!”


    “那麽你呢,劄穆朗?”


    “奴才……也甘願為皇上一死盡忠!”


    康熙笑了,“朕不會要你死!你懂,朕也懂,你現在做的是刀頭((舔tiǎn)tiǎn)血的差事,這麽多年了,朕這把刀可傷了你?臣工親貴,悠悠眾口,可傷了你?你的兒子,朕許以高官厚祿,你的女兒,朕給她誥封榮華。劄穆朗啊劄穆朗,你怎麽還能向朕辭官?”


    “老奴罪該萬死!”劄穆朗跪下,感激涕零。“皇上待老奴,待老奴一家,皇恩高厚,老奴即便粉(身shēn)碎骨都不能回報萬一。老奴錯了,老奴有罪,在皇上宏圖大展的時候,竟想獨善其(身shēn),實在該死。老奴深知所作所為難有善終,惦念妻兒子孫,方才做此不忠不義之舉,萬望皇上開恩饒恕。”


    康熙沉默了一會兒,話都說到這份上,也不必再繞彎子了。“劄穆朗,你可還有什麽掛心不下之事?”


    “皇上,老臣自知罪孽深重,隻求皇上應老臣兩件事,老臣生無可慮,甘為皇上肝腦塗地!”


    “說。”


    “如若將來,皇上有保不住老臣的一天,請皇上放老奴家人一條生路,讓他們安度人生。”


    “朕應承你。”


    “老奴之女素瑩,向來被老奴(愛ài)若珍寶,她嫁給慶王爺自然是皇上隆恩,可是慶王爺他……老奴懇求皇上,保她富貴平安,不屈居人下,獨享王妃尊榮。”


    康熙猶豫了一下,終於嗯了一聲。


    美璃閉上眼,無淚可流。


    皇上許諾素瑩一生富貴,獨享尊榮,那……她的期望就盡數破滅,改變她和(允yun)恪的命運變成空想。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個黑暗的角落裏呆了多久,等她再度攢夠力氣走出來的時候,人都走光,隻剩值班的太監像看鬼一樣看著她,連問候都忘了。


    前(殿diàn)的宴會也散去,所有人都自便賞燈。


    她在花團錦簇中看見了(允yun)恪,他正焦急地到處張望,看見她就一臉欣喜地向她跑來,額娘額娘地叫她。


    美璃向他笑笑,她隻能向他笑。她真是個最無能的母親!


    (允yun)恪拉著她的手往遠離人群的小樹林去,那兒也掛了不少燈謎。(允yun)恪小聲笑著對她說玉安姑姑偷偷告訴他,皇上出的贏得最大賞賜的謎語答案就在小樹林掛得最高的那盞燈上寫著。


    那盞燈因為掛得高,所以非常顯眼,但想看清上麵的小字,恐怕就要費些功夫。


    懸燈的樹下已經有了一夥人,是素瑩拉著(允yun)玨帶著好幾個奴才在忙著什麽。美璃黯下眼神,她和(允yun)恪有老祖宗的厚待,素瑩和(允yun)玨也有。


    一個高瘦太監在其他人的幫助下,讓(允yun)玨坐在肩頭緩慢小心地站起(身shēn),(允yun)玨靠近了燈籠,哈哈笑著,連聲說看見了。


    素瑩也看見了美璃母子,她笑笑,現在對他們笑越來越難。“我們走吧。”她招呼兒子和下人們。


    樹下就剩相依為命的母子二人。


    (允yun)恪有些失望地抬頭仰望高高樹枝上的燈,他沒有成群下人跟著,隻有(嬌jiāo)小柔弱的娘。


    美璃的腿突然一軟,她抱住孩子,崩潰地哭了出來,這是第一次她當著(允yun)恪這樣放聲大哭。“額娘要怎麽幫你?額娘……”


    她真的不知道還能為她的孩子做些什麽。


    “你在幹什麽?”靖軒快步走過來,蠻橫地捂住美璃的嘴,“大過年的在這兒哭,驚動的別人你想怎麽辦?”


    美璃的神智已經散亂了,發不出聲音隻嗚嗚咽咽地抽泣,眼淚從他的手指間洶湧淌過。


    (允yun)恪嚇壞了,拉著額娘的手連連搖頭,“我不要看了,額娘,你別哭。我不看!沒什麽好看的!額娘,別哭。”


    靖軒煩躁又心疼地皺眉,問孩子:“到底怎麽了?”


    (允yun)恪有些焦急,“我想看那燈上的字,額娘沒辦法把我抱得那麽高就哭了。”


    靖軒沒出聲,他當然知道事(情qing)不會這麽簡單,美璃失蹤了那麽久,他就快要準備把紫(禁jin)城翻一遍了。他來的時候還碰見了素瑩母子……


    “美璃,別哭。不想給(允yun)恪惹麻煩就別哭。行了嗎?”他盡量平靜地在她耳邊說。


    她終於點了點頭,理智和心(情qing)都恢複些許。


    鬆開了她的嘴巴,他一掀眉頭,“哭什麽?越大越成孩子了。”他故意裝作不知就裏地揶揄,“來!”他解下朝服的披掛塞給美璃,蹲下(身shēn)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向(允yun)恪點頭。


    (允yun)恪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來啊,阿瑪舉你去看。”


    美璃捂著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看(允yun)恪坐在靖軒肩上,興高采烈地探看燈謎的答案。


    靖軒剛把(允yun)恪放在地上,胤禛和泰劭就小跑著來了,(允yun)恪得意地迎上去,告訴他們答案。跟他們跑去領賞時,(允yun)恪還不忘回頭向額娘告別。


    “你剛才去了哪兒?”靖軒站在燈火絢爛的樹下輕聲問,“出了什麽大事嗎?”


    她看著俊美如昔的他,她實在無力想那麽多了,壓在她心裏的話,她已經沒能力再忍耐,沒能力再去等待一個適合的時機!


    “(允yun)恪是你的兒子!你是我唯一的男人!”她哭著低喊出來。


    靖軒愣住。


    “我……”她連連後退,腿軟得打抖,“我早該對你說!我早該給(允yun)恪一個清白!”她仰望夜空最悠遠的一處,冰冷的淚水都從領子流進(胸xiong)膛。她哭著笑了,問他,問自己,問蒼天,“就算說了……有什麽用?還有什麽用?”


    都沒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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