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遲說取大乘期圓滿的大能的道骨便可為我重塑。我知曉他也是, 但我不想要他的,隻想要你的。”


    “好。”


    祁晏止雙手握住他的手,沒有絲毫猶豫。


    他知道朝辭恨他。


    他懲戒了晦覓, 懲戒了容雅,但朝辭最恨的, 是他才對。


    他要取道骨, 本就是謀害他的性命, 還假情假意收他為徒,讓他一直蒙蔽在謊言中,將他尊為師長,又對他心生愛慕。可他從頭到尾都不曾拒絕半分,沉溺於他的愛慕, 卻還是對他舉起了鐮刀。


    容雅故意引他到永獄, 晦覓不知情下擅自帶他去永獄……他們都有錯,但真正在永獄中讓朝辭瀕死的,還是祁晏止。


    而他除了最初之時, 卻從來沒有與朝辭說過那些悔恨與歉意。


    沒有意義。


    …………


    祁晏止提出要將自己的道骨融入朝辭的身體中,眾多煉器師雖然震驚無比, 但是祁晏止堅持, 他們也沒有置喙的餘地。沿著這個方向又研究了幾天,發現這個辦法的確是有可行性。


    從前他們也不是沒想過用活物的道骨來構建朝辭的道骨,但是這對那活物的修為要求太高了, 就算是大乘期巔峰也難以支撐。而在大乘期巔峰之上的修為, 則是完全超出他們的想象了,根本不認為有這樣的強者存在。


    因此這個方法研究到這裏,路便斷了,是個死胡同。他們隻能另尋出路, 而這個死胡同自然也沒有告訴祁晏止的必要。


    但是那都是他們在不知道祁晏止修為的前提下。


    在蒼遲和祁晏止那番決鬥前,世人對世間強者的頂端還停留在渡劫期上,大乘期雖是他們知道的理論上存在的頂端,但是卻從沒有見過。大乘期巔峰修為,是個隻存在於理論上的設想,因此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祁晏止的修為還遠在這之上。


    既然辦法有了可行性,那就是要製定計劃並且著手實施了。


    他們日夜不休前前後後忙碌了兩個月,才將徹底可行的辦法研究出來,並且做好了各種準備。


    隻等取了祁晏止的道骨後,便將之融入到朝辭體內。


    他們真正著手為朝辭重塑道骨的那天,將朝辭帶到了一個極大的大殿中。地麵上蜿蜒著巨大的聚靈陣,聚靈陣的正中是一塊玄黑的石台。


    他是被扶著進來的。因為他早已失去了視覺、聽覺、嗅覺和味覺,隻剩下觸覺。


    有人在他手心上寫了一些字,說:隻需要躺上去,睡個幾天便能好了。


    這個大殿中應該擠了很多人,但是朝辭都看不到、聽不到。


    他也不知道此刻在與自己“說話”的人是誰。


    他隻能憑著感覺將身體轉向麵對那人的位置,問道:“祁晏止……在哪兒?”


    失去了四感,此時他說話的語調也有些奇怪。


    他知道祁晏止還沒有死。


    為他重塑道骨的這個過程要持續數日,那麽祁晏止又豈會這麽快就去死。


    他不放心,也舍不得。


    [陛下在偏殿。]


    那人又在他手中寫到。


    “帶我過去。”朝辭對他說。


    那人一愣,顯然是不同意,過了一陣才重新拉起他的手寫到:[可是馬上要開始了。]


    “讓他們先等等,我要去找祁晏止。”朝辭的聲音還是沒有半分遲疑。


    那人又沉默了一陣,但最終還是小心地護著朝辭,帶著他慢慢去了偏殿。


    後麵還跟著許多人,但是朝辭雖然有猜測,也無法以任何途徑得到確認。


    偏殿並不遠,但朝辭在失去五感的情況下走得很慢,因此也走了半炷香的時間才到。


    在身旁的人的協助下,朝辭慢慢地跨過偏殿的高門檻,之後便能感覺到自己落入了一個溫熱的懷抱中。


    是祁晏止。


    祁晏止拉起朝辭的右手,在上麵寫道:[你怎麽來了?]


    “讓他們先下去。”


    朝辭說。


    他指的是跟著他的人,也包括這座偏殿中本就存在的侍者和護衛。


    祁晏止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要兩人獨處,因此便揮手讓這些人都下去了。


    最後一個侍者離開時,關上了偏殿的大門。


    “你要什麽時候剖道骨?”朝辭睜著空洞的雙眼,直接問道。


    [一個時辰後。]祁晏止在他手上寫道。


    “有人為你剖麽?”


    [無。]


    “我想親手幫你取下來。”


    他的語氣很平靜,縱然因為無法聽到自己的聲音而將語調顯得有些軟糯,也完全不能掩蓋這短短幾個字中的殘忍。


    祁晏止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回話。


    “就像我當時親手自己剖下來一樣,不可以麽?”


    祁晏止看著站在自己身前的少年。


    他很好看,一直都很好看。曾經少年活得張揚又恣意,這囂張的貓兒性子和穠麗稠艷的容貌不知道招了多少蜂蝶。他從前並不喜歡少年與那群人廝混在一起,不過那時隻當是不喜少年跋扈的性子和那群狐朋狗友,但如今想來,嫉妒使然罷了。


    從前他琥珀色的瞳孔大而靈動,真的像隻自恃著好看的模樣而囂張跋扈的貓兒,如今這雙眼睛依舊漂亮,卻全然失去了任何活氣。


    空洞地看著他,卻依舊能看進他的心底。


    這一刻他才知道,少年對他的恨意究竟有多深。


    [好。]他一筆一劃地在少年的手心上寫道。


    什麽都好。


    這些都不足以他償還少年萬一。


    少年慢慢走到他身後。


    他看不見,因此走得很小心。祁晏止也一直緊張地注視著他,所幸偏殿內很平穩,朝辭沒有波折地走到了他的身後。


    他從袖口中拿出了一把匕首。這匕首是先前那些送入他宮殿的珍寶之一,那些東西雖然都被朝辭無視了,卻依舊被老老實實地放在朝辭哪兒。盡早朝辭出門,特地挑了這把匕首。


    朝辭伸出手,在祁晏止的後背上摸索著。


    少年的手柔軟又溫熱,奇異的觸感不住從他後背傳來。


    本該是曖昧的動作和情境,但此刻卻全然沒有任何旖旎的氣氛。


    朝辭的手停在了祁晏止的脊骨上。


    “那天,我也是在這裏,抽出了我自己的道骨。”


    他聲音輕緩地對祁晏止說。


    祁晏止痛苦地將雙眼閉上,卻沒有任何資格讓少年停止這每一句每一字都鮮血淋漓地紮在他心頭的話語。


    這些都是事實。


    都是少年真正遭受的、言語無法形容萬一的傷害。


    朝辭拿起匕首,刺穿了那塊血肉。


    他邊在其中摸索著,尋找道骨,邊繼續說:“我從前想了許久,為什麽都是徒弟,為什麽你那麽喜歡容雅,卻又那麽討厭我。為什麽你隻惦記著我的道骨,從來沒有心軟半分。”


    “但容雅來魔宮的第一天就把這個答案告訴我了。她說,因為在一千七百年前,她救過你,你與他相依為命,最終她死於天劫。因此你千百年來你一直搜尋她的魂魄,為她招魂,送她轉世。”


    他終於找到了道骨,又小心地沿著道骨的位置,在後背上又劃下了一道又長又深的血痕。


    “真是感人肺腑的羈絆。如果是我,我也會為她豁出性命。”


    “可我真的不明白,我真的不甘心——憑什麽你的恩情,要我來還?!”


    少年的神色在那一刻顯得猙獰又凶戾,他手上用力,將那根若血玉般的道骨徹底抽出。


    祁晏止無力地倒下,但他這樣的強者,哪怕失去道骨,肉身也不會立刻死亡。


    他看著朝辭如同怨|靈般的麵容,想起了那些煉器師與他說的話。


    朝辭如今的魂體不全。


    同樣的靈魂,在有了不同的經曆和人生後,便成了兩個人。


    而如果它缺失了一半,那也不再是從前的人了。


    但是麵對容雅,或者說——阿月,他能理智地思考。他知道阿月也並不願意那樣活下去。


    可麵對朝辭……


    他隻想他活下去。


    無論如何,他也想他活下去。


    他吃力地爬起來,抓住朝辭的手。


    [我死後,魔域不會馬上大亂,但是之後必會。蒼遲便在宮外,我死後他會接你會靈域。我知曉你恨他,你隻需暫且借助他的力量保全己身。我在這枚戒指中存了一些東西。此外,若蒼遲迫你,戒指中有我割下的一縷無神識的魂體,待你安定後,你可借此與他抗衡。]


    他寫了很久,他也交代了很多。


    事無巨細,隻擔心他死後少年無人護持。


    寫完後,他才小心地將一枚戒指放到了少年的手心。


    他說是“一些東西”,其實裏麵藏了他這一千多年來得到的所有珍貴之物。


    隨後,他的手也脫力般地墜下了。


    沒了道骨,他此時體|內的生氣在大量流失,很快便難以維持了。


    但是下一瞬,那戒指卻被少年狠狠地拋開。


    戒指落到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祁晏止,我騙你的。”


    朝辭咧嘴笑著。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活下去。”


    祁晏止渾身一僵,原本就漸漸冷下來的身體此刻更是冷得徹骨。


    那根染血的道骨也被少年如同草芥般地丟在了地上。


    朝辭緩緩舉起那匕首,對著自己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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