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程票的旅途


    光陰如同故事,等待他們的長成。


    2012年,瑪雅曆法即將迎來新紀元,末日傳說在一係列主題電影烘托下,搞得人心惶惶。


    12月15日,許念生正坐在走川藏線的越野車上,她和一對大學情侶同拚一輛車。


    從成都到左貢,走了一千公裏左右,在5130米的東達山埡口,飛雪漫天,白茫茫一片。


    同車的女孩有輕微的高原反應,蹲在路邊,嘔吐起來,男孩為她撐著傘。


    念生走到埡口處一塊標誌地下,遇到一位騎行者,四五十歲左右的樣子,他將手機遞給念生,讓她幫他在路牌下拍一張照。


    在周圍雪山的映襯下,飛舞的五色經幡顯得更鮮豔無比。


    走時,念生問他:“請問,我可以拍一下你嗎?”


    他說好,然後扶正單車,站的筆直。


    不知道為啥,那一刻念生還是蠻感動的。


    她趕緊按下手中微單的快門鍵,留下這值得紀念的一刻。


    坐上車後,朝低海拔的地方駛去,女孩吸了一瓶氧氣之後,狀態好了許多,她問男孩:“到拉薩之後,差不多是21號了,如果世界末日真的來了,我們該怎麽辦啊?”


    男孩:“放心,我會帶你坐上諾亞方舟的。”


    念生恍惚,透過玻璃,看到窗外有一位獨腿俠,撐著拐杖,在大雪裏,一個人跟他們反方向行走。


    車行駛的太快,來不及拍下這一畫麵。


    唉,有太多的場景隻能存在腦海裏。


    假如末日真的到來,你要做些什麽呢?


    念生最想做的一件事,不是到達某一個空間,而是退回到一段時光。


    然而,我們是坐上了時光機器來到現在,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車的旅人。


    不管故事或甜或苦,或深或淺,都將被歲月的洪流給無情的淹沒。


    許念生從背包裏取出一本筆記本,裏麵夾著一張照片。


    她輕輕地踏上名為回憶的路,去感觸那張照片裏人兒的溫度。


    那張木框鑲嵌著的照片裏是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和女孩站在大樹下。


    那時陽光明媚,天空藍的就像修過圖般的不真實。


    2006年的夏天,高考結束了。他們回到學校,為他的離去,上演一場告別。內心的直覺得到了印證,又一次,她要目送著他的背影漸漸淡去。


    他遞給她一顆糖,糖果紙是花花綠綠的玻璃紙,她慢慢地撥開糖紙把糖放進嘴裏。


    青春的味道,就好像這橙子味的糖果,真是又酸又甜啊。


    蟬隱藏在某個角落知了知了,陽光灑在他們的發間,她閉上眼,不知此刻,他笑得燦爛。


    相機哢嚓一聲,將畫麵永遠定格了下來。


    說光陰等待他們的長大似乎太過溫柔了。它是一個冷酷無情的殺手,讓人來不及哭喊,一切就無聲逝去了。


    一晃六年。


    阿貴結了婚,澤汐還處於感情的漩渦中,有些人早已不見蹤影。念生以為他們最後也會像風中轉蓬一樣,各自滾向渺茫,相忘於人生的荒漠。


    然而,在2012年,他出現了。冬日暖陽直擊心髒,他的發梢刺破了寒冷的空氣。


    無從知曉,他們將會在哪一個季節死去。


    異木棉花開正當時,穿過綻滿枝頭的粉色,他的雙眼,還是一如既往地比露珠透明。


    望向他的雙眼,回憶如潮水般湧來。


    耳邊充斥著兩個嬸嬸哭天喊地的聲音。


    “哎呦喂!你怎麽忍心這麽早就走掉,你的閨女怎麽辦啊?……”


    “我早跟你說過,不要太操勞,現在好了吧,嗚嗚……”


    眼見不一定為實,表麵的情緒不等於內心所想,許念生打小就明白這個道理。


    奶奶戳著她的腦袋罵她:“你父親真是白瞎養了你這麽多年,人走了,哭都不會哭一下,你叫村裏的人看了會怎麽想,女娃就是不中用啊。”


    奶奶哭一會休息一會,聲嘶力竭:“兒啊,你怎麽舍得丟下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啊,我好痛苦啊。”


    奶奶哭,嬸嬸們就跟著一起哭。


    哭的十分有節奏。


    她們坐在靈堂的角落裏,因太過無聊又說起了他和林子聲的事情。


    說到激動處,偷偷瞄向許念生這邊,降低了聲音說到,紮著小馬尾的模樣真是像極了那個妖女。


    許念生不知道大人們偶爾降低聲音說的話,是想讓人聽見還是不想。反正他們說的她都聽見了。


    兩個叔叔都不想收養她。


    他們在聯絡林子聲。


    父親走了,任誰都可以欺負她。


    佛說,三世輪回是因果,怕因不怕果。


    所以,我始終無法逃脫,你在我生命裏的經過。


    ——許念生


    許念生,名字取自《揚州慢·淮左名都》裏的最後一句: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許念生的父親說,他偶然間讀到這首詞,覺得寫得十分好,他深有感觸,故給她取了這名字。


    這首詞的創作背景是淳熙三年,薑夔因路過揚州,目睹了金兵南侵後揚州的殘敗景象,撫今追昔,悲歎今日的荒涼,追憶昔日的盛況,發為吟詠,以寄托對揚州昔日繁華的懷念和對今日山河破的哀思。


    但是許念生知道,她的父親對這首詞確切要表達的意思是不清楚的,他這輩子連揚州都沒有去過。


    他就是想叫她“阿生”,仿佛用一首詞當借口就能瞞住所有人,他對林子聲的思念。


    林子聲,一個在許念生出生不久後,便離開了她和父親的女人。


    他從未提起過往,也不準奶奶嬸嬸她們在許念生麵前說起,其實許念生不清楚他是不是特別叮囑過。


    反正每次奶奶嬸嬸勸說他去相親,不小心提到林子聲時,瞥見念生在場,都會立馬打住,不然他會生氣。


    他很少發脾氣,但是他真正生起氣來,奶奶叔叔他們都怕。


    念生是問過他一次的,為什麽她不像其他小孩一樣,有媽媽?


    他說,她的媽媽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與幸福去了。


    念生似懂非懂,見父親板著臉,嚴肅的樣子,便不再追問。


    但是,心裏卻在發問,為什麽她的幸福裏沒有我們。


    一直不能理解,為何父親對林子聲,如此念念不忘。甚至,違抗奶奶的旨意,不再迎娶。


    其實,也不隻是許念生一個人不能理解,村裏的大人都說,他太老實,太傻。


    村裏的農婦們,閑暇時,都會坐在村口旁的古棗樹下嘮嗑。


    那棵棗樹大概有百年的樹齡,樹幹有個大窟窿,經常有小孩試圖往裏麵鑽。


    它依然還可以掛果,果實成熟時,大點的孩子拿著長竹竿把果實從樹枝上敲打下來。


    活了那麽久,它看透了人世的無常,傾聽了這個村子百年的流言蜚語,所以想知道全村的八卦,在那裏準能聽到。


    就那麽一次,許念生躲在石凳後,聽到了,關於父親和林子聲的,俗到不能再俗的故事。


    故事裏的那年,林子聲正值二十歲,紮著個辮子,青春貌美。


    春天裏繁花盛開,有些情愫就像煮沸的開水一樣,不停地冒泡溢出。


    她和村子裏一個叫宋易書的男生好上了。宋易書青年才俊,兩人在一起,本該是羨煞旁人,隻可惜,宋易書在認識林子聲之前,已有父母安排好的婚事。


    他給她誓言,讓她等待,等來的卻是,他和別人的婚訊。


    就在繁華落盡,傷心欲絕之時,林子聲遇到了許卓,許念生的父親,他對她一見鍾情。老實巴交的他沒有動人的誓言,卻不理會任何流言,把她娶了過門。


    故事發展到這裏就結束,好像滿足不了,那些專拿別人的家事說三道四的婦女們。


    “許卓真是個老實人,撿別人不要的鞋子穿。”


    “我看啊,他們遲早會離……”


    “我早說過了,他們不合適,非得要在一起……”


    這一切仿佛是開玩笑般的詛咒,如果靈驗了,那才叫人驚喜。


    畢竟生活太過寡淡,要拿別人的人生做佐料。


    在許念生出生6個月之後,林子聲和宋易書私奔了,留下可恥可笑的流言,終於完成了他們偉大的誓言。


    如果說宿命是前世的報應,那麽他隻懂得逆來順受。


    這點許念生是極不像他的。


    即使他們相依為命十五年的時間。


    七歲那年,許念生上小學二年級,已經學會了自己梳兩條整齊的辮子。


    八歲那年,在那篇長大之後要做什麽的作文裏,她已經忘了自己寫的是什麽,她喜歡看書,喜歡花花草草,卻並不知道自己想要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


    況且,長大之後要做什麽,這樣的題目純粹是讓小學生說一次不用負責的大話,養一隻不用吃草的牛。


    科學家、律師或者宇航員,長大之後有沒有被實現,都不會有人去追究。但是,如果八歲那年的誌向剛好被實現了,這種堅持不懈、理想達成的故事就是應試作文的最好素材了。


    念生的一生沒有成為最好的素材。


    十五歲那年,許念生的父親走了,用一種讓她永生懷念的方式。


    她甚至沒有跟他好好的告別,生前他們從未跟對方說過一句肉麻的話,從未說過我愛你。


    也許,這輩子應該也沒有誰,對他說過這三個字。他們的骨子裏印刻著大部分中國人固有的傳統屬性,內斂含蓄。


    或許是太震驚了,聽到他的死訊,許念生竟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


    無法想象,幾乎每天見麵頻繁到或許都要生厭的那個人,說消失就再也見不到了。


    見不到意味著所有的情緒隻能自己產生消化,得不到他的回應,哪怕是隻是他一個簡單的眼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憶年少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五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五寂並收藏長憶年少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