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周若愚的宣唱聲落下。


    對麵的佇立者,隻剩鄭和一人。


    並非他還不敬真神,而是因方才神明的話語打斷,又因這“均衡意誌”的宣唱陷入呆滯。


    不提宗教信仰屬性。


    這份意誌的核心輸出概念就是“招降”。


    棄暗投明者,享成就大業之功;


    冥頑不靈者,則為大業道途上的墊腳石。


    而神明與凡人不同;


    凡人招降是今日必須拿出結果。


    神明所出這份招降契約有效期高達近百年,百年內大明都可作出選擇。


    但如果拖延下去,最後簽下同意與否的那個人,就肯定不是朱棣了。


    簡而言之。


    朱棣要麽現在就把事情解決,最不濟也要在下一代繼承者中拿出一個最終方案。


    否則……


    朱棣能“奉天靖難”,他子嗣中的野心家就能“奉均衡靖難”!


    如果要臣服,那就全心全意侍奉真神。


    若悖逆,那就要重新看待這個世界,並與均衡宣戰。


    唯有宣戰,表明立場,明廷內才有一個統一意誌。


    未來任何“奉均衡靖難”者,都為大明叛徒,人人得而誅之。


    鄭和在心中不斷勾勒出利弊。


    就連他自己都拿不出一個決定,就更無法猜到永樂皇帝在聽到此事後的想法了。


    要說,這貌似就是一個單選題。


    神祇定立神國,百年後縱橫宇內,凡夫俗子又如何打得贏“天兵天將”?


    可要知道,史上凡有帝王心的人物,又有幾個能甘心居於人下的?


    大業不成,多是以身殉道。


    當然,以高官俸祿享一世太平的人也有,但這類人就別扯什麽帝王心了,他不配!


    所以,即便悖逆真神是死路一條,大明皇室也有可能一條道走到黑,不到黃河不死心。


    至少他們努力過,而不是將江山大業拱手讓人。


    場間寂靜無聲。


    因那真神法身的存在,令周遭艦船的人也都大氣不敢喘。


    唯有海浪聲是唯一背景音。


    噠,噠。


    又見神明向前走了兩步,道:“你的心亂了!這不是你等要作的選擇……”


    “甚至,也不是你主朱棣,要作的選擇。”


    鄭和驚喜,臉上茫然更重——


    “我,我不懂!”


    周黎安道:“你隻需要將均衡的旨意帶回便可!”


    說罷。


    他目光又掃過眾人,“在此之前,吾要帶你們去看一場‘好戲’!”


    “那戲中的國與人正經曆的,或許就是你大明的未來。”


    話到此處,周黎安已來到鄭和的近前,抬起手道:“不要驚慌!”


    鄭和還正要發問。


    但那聲音尚未出口。


    嗖。


    眾人眼前,鄭和的身影竟然憑空消失。


    一旁跪拜的王景弘已是嚇得小便失禁了,身下流出汙穢黃湯:“鄭,鄭大人……”


    他也要驚呼。


    嗖。


    王景弘亦是人間蒸發。


    場間的躁動聲越來越大。


    而消失的人也越來越多。


    幾位正使太監、少監、監丞,而後還有兩名穿甲胃的指揮使。


    除王景弘所留下一地黃湯,其餘人等再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紛亂的躁動聲又在此時戛然而止。


    隻剩下人群中隱隱的抽泣哽咽聲徘回……


    遠處。


    噗通。


    巨大的入水聲,將他們驚醒。


    所有人便看到那登臨天空的“神明法器”,落入大海。


    周若愚經不住大喊:“吾主,聖器掉進海中了!若是沉下去怎麽辦?”


    沒等周黎安解釋,周魚繩也發出驚呼:“你們快看!”


    所有人注視下。


    那入水的聖器下方,經緩緩膨脹起某種事物,如自動從“器身”中生長出一條舟船,恰好將飛機包裹起來,漂浮在水上。


    整機降落傘都配備了,為了防止迫降湖海,當然還有自動充氣閥。


    好幾百萬的東西,真要是報廢了,周黎安還是會心疼的,當初選配加裝在如今看來,物超所值。


    周黎安道:“跳魚,周望山!”


    二人相視一眼,以為罪罰將要降臨,卻也義無反顧的踏來:“吾主,我等甘願……”


    “賞罰之事待此行圓滿後再論。”


    “你二人繼續負責帶隊,完成吾所布置的任務;並令船舶,將聖器拖回臨岸,待吾歸返後回收。”


    “有問題嗎?”


    二人皆是鬆了口氣,“讚美吾主,讚美均衡;我等定不再令吾主失望。”


    周黎安滿意頷首。


    卻又一揮手間,令三道人影顯現。


    大明官兵還作茫然。


    而跳魚等人在見到身影顯現時,都已再次跪拜,“讚美吾主,讚美均衡;”


    “亦讚美您,偉大的巫!”


    場間,又是一陣騷動。


    無數目光情不自禁落在雪女的身上,因她一身聖潔長裙與冷清麵容而心中顫動。


    “她,她是誰……世上竟有如此美麗動人的女子。”


    “馬歡!”費信一把捂住這位小兄弟的嘴,“你想死嗎?沒看那些元……神使都對她跪拜,這一定是神國的聖女,不可褻瀆!”


    雪女得帕特麗夏的教導,也學會了保養。


    膚色漸漸白皙,與華人無異。


    而美洲土著也不是全都膚呈褐色,深淺還看不同地區與部族。


    又有頗顯挺拔的五官,東西雜糅得恰到好處。


    周若愚一見雪女,又一次情緒崩潰,直接撲進懷中——


    “嗚嗚嗚,大姐,若愚,若愚嚇死了!”


    “方才那惡人將我喚作妖童,還舉起寶劍斬我的頭顱!”


    “若非吾主降臨,我,我就……再也見不到您了。”


    雪女起初還茫然發生了什麽,一見周遭情形,再聽周若愚的闡述,臉色頓時陰沉。


    正當所有人以為巫將對那唐敬發難時……


    雪女卻道:“此人的雙腿是你所傷?”


    周若愚愣了一下,道:“不,不是,是吾主以神罰降臨所致!”


    雪女閉眼,猛地深吸一口氣……


    然後反手一轉,就將半大的小子調了一個方向,起手就狠狠抽在他的屁股上。


    “那你還敢在我麵前哭嚎?”


    “待你父回返神國後,你去問問,當年莫多克大酋長使團入圖石山穀,對吾主真神不敬,吾是怎麽做的?”


    “吾那時不過與你一般大,卻已能以一把短匕,貫穿貫穿他的脖頸,一擊必殺!”


    “你若連自保之力都無,如何護衛吾主,如何護衛我?如何興盛神國?”


    周若愚被打得直接蒙了。


    而又見跳魚等人頻頻點頭,這些事都是載入《均衡聖典》中的。


    巫幼年時,就展現不俗,有條不紊主持各部事宜,也令所有長老敬愛。


    雪女泄憤後,隨手摸出一把匕首:“去,殺了他!他要殺你,那你便殺了他!”


    噝。


    周遭人等倒抽涼氣。


    周若愚先是呆愣,又見他淚水在眼眶盤旋,然後一把掙脫束縛,轉身跑了。


    一邊跑,一邊大喊——


    “你不是我大姐,你隻會訓斥我!”


    “方才若不是我一人站出,庇護跳魚他們,我們早就死了!”


    “就連吾主方才都撫我的腦袋,以作安慰,你永遠隻會打我,嗚嗚嗚嗚……”


    “若愚,你……”周若男慢半拍反應過來,就要追過去。


    雪女喊道:“誰都不許去!”


    “這點小事都哭哭啼啼,未來也難成大業!”


    周黎安全程沒有開口。


    因他知道,這是雪女另類表達關切的辦法。


    否則她能如何?


    親自去了結唐敬,那就太掉價了。


    最好的處置辦法,就是讓周若愚自己去報仇,但凡對方敢反抗,雪女都有了出手的理由。


    可問題是,她忽略了周若愚隻是一個孩子,一個正常的孩子。


    而不似她,從小就在生死一線摸爬滾打,即便得吾主賜福後,也肩負重任。


    也不似小花那樣的天才兒童。


    而此時此刻。


    唐敬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心情複雜,但他也已然認命,能死在神明手中也算不枉此生。


    可誰知。


    雪女並未再動,靜靜立於神明身旁。


    對唐敬之生死,視若無睹。


    周黎安也不再耽擱。


    “清場!”


    跳魚等人第一時間明白了含義,高呼道:“所有人退讓至船舷邊界,否則後果自負!”


    大明官兵雖不知其意,但也迅速退讓。


    周黎安早前已目測過麵積,船頭區域無帆,恰好可以容停h225的起降。


    不過機身落地方向,要作調整。


    他心中念動。


    揮手間。


    均衡聖器憑空造物。


    修長的尾翼衝出船外,機身主體則容納甲板之內。


    任由周遭震驚呼喊。


    周黎安都已經免疫,第一時間登上飛機,準備起飛。


    雪女道:“若男,阿迪娜。”


    周若男還在張望周若愚的身影,可聽得巫的召喚,唯有牽著阿迪娜轉身走來。


    三人正要登上飛機。


    跳魚趕來跪拜道:“吾主在上,巫,若愚說的不錯,方才千鈞一發之時,我等都已亂了陣腳!”


    “隻有若愚還保持鎮定,以幼小身軀,庇護了我們這些兄長,他是勇士,真正的勇士!”


    雪女搖頭:“你也覺得我對他嚴苛?”


    “還勇士?”


    “轉告吾的話語……”


    “真正的勇士是以強大的力量,令險惡破散,扶持幼小!”


    “若無勇力,而隻有勇氣,這是令吾主對他所賜下長生恩典的褻瀆!!!”


    說罷。


    雪女帶人登上飛機。


    螺旋槳開始轉動,跳魚也立即退後。


    狂風卷動,轟鳴聲大作。


    無數人再一次跪拜,或因得見神跡而熱淚盈眶,或因極致的恐懼而眩暈嘔吐。


    聖器臨空,迅速拔升高度,遠離這片海域。


    隻待得風平浪靜時。


    躁動才再一次的掀起……


    “古拉爾!”


    喬蘭已經等候多時了,拔出短刃,就大呼道:“你給我死!”


    以他為首,一眾馬林迪宮廷侍衛全都衝了上去。


    隻見木骨都束的幾位使者嚇得逃竄,又大聲呼救,可那大明官兵卻已無暇顧及。


    最後逼不得已,隻能跳下大船。


    喬蘭還不滿意:“下船給我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此人意圖謀害神使,必要判處最嚴苛的罪罰!”


    後方,加沙哭笑不得:“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跳魚又道:“若愚跑到哪裏去了?快去將他找回!”


    還不等有人動作。


    卻見周若愚正默默流淚的走回,而那目光卻緊盯著遠去的均衡聖器——


    “又不帶我……”


    “又不帶我……”


    “憑什麽啊嗚嗚嗚!”


    見他回來,眾人鬆了口氣。


    跳魚就要將巫的訓詞賜下,可周若愚卻哼了一聲:“不用你告訴我,我都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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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颯然一笑。


    就知他剛才沒跑遠。


    而此時。


    周若愚竟又向著唐敬走去。


    大明官兵陡然緊張,泛起祈求:“神使饒命,饒了指揮使大人吧!”


    “唐大人,大人……嗚嗚嗚。”


    唐敬咬緊牙關,竟依托寶劍撐地,站了起來。


    這一幕可將跳魚等人嚇壞了,一把抱起周若愚,不讓他靠近。


    周若愚氣急:“放開我!你們放開我!”


    唐敬道:“請放開這位神使吧!我既已得見真神,就已知我方才犯下的罪過!”


    “來吧,你殺了我,我讓你出氣!”


    “但隻求……諸位神使能對神明美言,放回我大明的諸位正使、指揮!”


    “也饒過我大明兩萬餘官兵。”


    “無論神使以如何殘酷的刑罰處置我,我都絕不反抗!”


    周若愚大喊:“聽到了沒,他不會動手!放開我!”


    到此,他才順利掙脫,來到唐敬麵前,仰著腦袋與他對視。


    整個過程持續了許久,一直到唐敬有些站立不穩,想要栽倒,周若愚才道:“我現在不殺你!”


    “我大姐……巫說得對!”


    “我無勇力,就當不了勇士!”


    “我要以你磨礪自身,等我有一天打敗了你,我就成為了真正的勇士!”


    “哼!”


    周若愚轉身,大喊:“周望山大哥,給他以醫術法則救治,我此時殺他,勝之不武!”


    跳魚、周望山:“???”


    唯獨周魚繩哈哈大笑:“若愚,你一定可以成為真正的勇士!!”


    周望山哭笑不得:“是否能醫治的好,我全無把握……更何況,他是罪人……”


    也在這時。


    那唐敬再也無法支撐下去,轟然倒地,暈死過去。


    跳魚凝視對方,深吸一口氣:“既然吾主與巫都沒有對他留有旨意,自是予以了仁慈的注視!”


    “去吧,能醫治便醫治,若不能也是他的命了。”


    甲板上,一片忙亂。


    又有大明官兵召喚隨軍醫官。


    雖然一幹太監、指揮都被神明帶走,但整個艦隊最不缺少管事的。


    剩餘的人等走來,已對跳魚等人顯現敬虔:“我等願尊均衡,一切以神明與神使意誌為先;隻求換得鄭大人他們平安歸來。”


    雙方惡意俱散。


    跳魚道:“那就一起上岸吧,若你等願意,為我等將吾主的聖器拖拽到岸。”


    又有人不禁道:“敢問神使,神明與鄭大人他們,到底去了哪裏?”


    這話算是問著了。


    跳魚等人也麵麵相覷。


    吾主所說,要讓鄭和等人見一處好戲,而那好戲中又有國家與子民……


    是馬裏帝國?還是一路而來,所見的哪些部落小國?


    眾人不明所以然。


    與此同時。


    艦船各處,有散落的三兩人取出炭筆,在無人關注下,作著同樣的記錄,而彼此不知對方的存在——


    “永樂一十二年,六月二十二;鄭和艦到馬林迪國,見世上唯一真神,均衡之主的降臨……”


    “神明顯現神跡,非凡人所能及……”


    “正使鄭和、副使王景弘,太監……少監……若幹人,於神明鼓掌間,憑空消失,不知所蹤。”


    “此言所言非虛,皆為我等親眼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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