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


    王景弘陰冽發笑;


    他本不是什麽良善之輩。


    行走宮中,又得陛下器重,甭說什麽從三品參政,二品大員見了他都要禮讓三分。


    也就是這些年行走海上,失了存在感,讓某些人覺得自己又行了,或是忘卻了他王景弘的大名!


    十幾個太監內侍一齊發聲,所施加壓力遠比鄭和這個欽差更為恐怖。


    “莫要自誤而累及家人宗族。”


    當這話落下,政事堂中仿佛蒙上一層血腥氣,如同已經能看到法場之上,數百亡魂在哀嚎。


    “你,你……”陳大人鬱結,好懸一口氣上不來,向後踉蹌幾步,跌坐靠椅。


    其餘泉州府官員,也都正襟危坐,瑟瑟發抖。


    鄭和才出言打了圓場:“諸位大人,並非我等以勢壓人,王大人話雖說得難聽,但也是為了諸位著想的……”


    他話語平順。


    可與王景弘的威脅相加,就更顯得此事非同尋常,不是在開玩笑。


    “嗬嗬,誤會,都是誤會。”泉州知府出言勸解,“今天本是高興的日子,陳大人、王大人,咱們就不要鬧得不愉快了。”


    有人遞了台階,陳大人終於臉色緩和。


    王景弘才不將對方放在眼裏,盈盈發笑:“便算是不打不相識了。”


    “對對對。”泉州府官員連忙附和,化解尷尬。


    鄭和順勢岔開了話題:“我等一去兩年,朝中可有什麽大事發生?”


    陳大人一清嗓門,娓娓道來:


    “北方亂起,瓦剌順降大明後,得以喘息,卻不感陛下恩德,懷揣異心,已有吞並韃靼之勢,並阻我大明西北通道……”


    “陛下震怒,於去年二月初出塞親征瓦剌。”


    “至六月,忽蘭忽失溫大捷,陣斬近萬,更有王子、貴族數十人陣亡。”


    “陛下聖諭,向阿魯台宣諭捷報,以作威示;瓦剌各部懼於大明天兵威嚴,阿魯台遣使來朝,有重談供奉的打算。”


    “朝中諸公正在商議如何要價……”


    “此外,今年五月,會通河全段疏浚,朝廷將重開漕運,廢止海運,可節省極大運輸損耗。”


    “自此後,北方擾亂再不成威脅,可經漕運轉送兵糧!”


    “壯哉我大明啊……”


    陳大人言起振奮,手舞足蹈。


    政事堂中也是一片歡呼稱讚。


    鄭和與王景弘對視一眼,心中卻另有評判。


    阿魯台詐降已是慣例,倘若忽蘭忽失溫真得大捷,以陛下之性情,必定一掃北方憂患,而不會留下死灰複燃的種子。


    更別提談什麽納貢一說。


    顯而易見,此戰靡費甚巨,已到了不得不止戰的時刻。


    會通河於洪武年間決堤,黃河泥沙衝入下遊運河河道,導致河道淤塞,而陛下早有遷都打算,此河不通,難讓順天府崛起。


    河道疏浚當然是好事;


    可要知道,為作成此事,又令朝廷元氣大傷;


    戰事、河道相加,負擔極重。


    幾乎可以見得,此行所獲西洋財貨寶物,都將用作窟窿填補。


    那麽“再下西洋”之決議,應已在陛下心中,往海外斂財。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


    海外有神國定立!!


    如何處理均衡與大明的關係,又成難題。


    二人默契促成,也沒多說,隻隨眾人大悅,讚歎陛下與大明神威。


    隻有心中油然而生一種頓悟,冥冥中仿佛有一道威嚴之聲——


    “天下疾苦,皆為虛假的繁榮!”


    ……


    城內喧囂未止,氤氳節日的氛圍。


    人人都在議論鄭和又帶回什麽寶貝;


    又有城中富戶巨賈,大開門市,運送肉食、米油、菜蔬前往港口,無償贈予艦隊官民,博一個響亮名聲。


    而所費錢財,皆為商會成員捐贈,將書名目,到今夜宴席之時,呈於堂上。


    同時,捐贈多少,也意味著今夜入門的門檻。


    董成峰豁出去本錢,捐出一月紅利,將將拿到兩張請柬,就立即折返,前去報喜。


    河畔小院,幽靜淡雅。


    被他興奮叫嚷,驚起一陣雀鳥。


    “不辱使命啊周兄,請柬我拿到了!”


    周黎安從躺椅起身道謝:“董兄破費了,何時出發?我好讓莫老準備車馬。”


    “酉時登門,但馬車就不好去了,屆時全城富戶都將聚集,道路堵塞。”


    下午五點。


    董成峰換上一身行頭到來,周黎安與雪女也簡單打扮了一番,隻作普通富戶的穿著,又給雪女戴上麵紗。


    且提點她,莫要再掀起波瀾。


    三人同行至四夷館,一路上果然車水馬龍,遠不如他們出行的輕便。


    周黎安笑道:“董兄年年都來,是來出經驗了?”


    董成峰無奈道:“年年來,年年無所獲,隻盼今年能不能有所進展,但我覺得玄乎……”


    “巨富皆送重金登門,將貴使胃口都撐大了,在商言商,以利益為先,也就輪不到我們這些小商賈促成交易。”


    雪女道:“那董掌櫃為何還要年年來呢?”


    “總要維護體麵嘛。”


    “別人來了,我不來了,其他商賈會覺得我吝嗇捐金,或是賬目流水出了問題,囊中羞澀。”


    “體麵若不再了,也就沒人願意跟我做生意了!”


    “更何況,我也期盼哪一次能撞大運呢。”


    周黎安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或許就在今天了!”


    “周兄何必打趣我呢?”


    “嗬嗬,你是知我來曆的,你我相交月餘,我已知你為人,若為海上商路,我可幫你找幾條門路……”


    “啊,這……”


    董成峰腳步一停,霎時間麵色變得漲紅,就連呼吸都急促了:“周公子,你,你說的是真的?”


    “我,我承認當初結識於你,因見周公子器宇不凡,我才有押寶的想法;”


    “可又如周公子所言,你我相處月餘,我更珍視你我這段友情,而不再有所覬覦。”


    “這,這實在令我羞慚!”


    他真情流露,在周黎安眼皮底下做不得假。


    若非見他品性,也不會“開誠布公”。


    “董兄不必稱什麽公子,你我還是以弟兄相稱,今日且看狀況,即便無甚收貨,我也保你一個前程似錦。”


    “周兄,請受哥哥一拜……”


    他作勢躬身,自是被周黎安承托起來。


    雪女在旁笑而不語,心中也在盤算,主人要如何安妥此人。


    來到府前,就有泉州府衛把守,不得請柬入不得門。


    三人出示後,輕鬆入內。


    相比起董成峰的小打小鬧,巨富排場就很大了。


    有的隨行十餘個仆從,還抬重禮,為西洋欽差賀喜。


    又有千金、女眷陪同,看是否能撞大運,嫁入豪門。


    船隊可不隻有太監,各級官員數百,擔當要職數十,指揮、都督近百,百戶那些大可不提。


    還有戶部郎中等……


    再者言,太監還有“過繼子”,亦或是子侄,入得權貴之門,商路更能拓展。


    董成峰以前不敢想這麽多,而現在更沒必要想了。


    周公子不裝了,攤牌了!


    今日晚宴他都無須去阿諛奉承,隻用陪好周黎安,大事可成。


    “宴席設立在水榭,四夷館是宴會廳,不過我們應該是進不去。”


    周黎安道:“無妨,就隨便看看!”


    不久後,日落黃昏。


    各處燈籠點亮,映照水榭波光,意境非凡。


    到入夜時,就有主客到場。


    現場掀起嘩然——


    “此行來朝使節,比往次多出許多!”


    “四夷館可能要坐不下了!”


    “對,你沒看已經在樓外擺設桌椅了?這是我們的好機會!”


    果不其然。


    一些小國使節沒能入樓,就坐在樓外。


    富商幾是一擁而上,帶著自家通事翻譯,前去刷一個臉熟。


    一群異邦來客,哪裏見過這般熱情的土豪。


    片刻後,人人身前都堆積起禮物,既受寵若驚,又飄飄然的感覺良好。


    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不開海禁,那就讓四夷館的外賓帶貨唄,作高端生意,走品質不走量……


    海外奇珍入手,一樣能賣出天價,賺得盆滿缽滿。


    樓外滿座。


    正主終於現身。


    鄭和一行人,領大國使節入樓。


    便有禮儀官高聲唱名——


    “‘滿剌加王國’遣王子、公主,朝拜大明……”


    “‘占城’國主,遣皇親大臣叩謝大明援助之恩……”


    “……”


    每到一國,都迎來庭院賓客高聲喝彩。


    唱名入場持續了半個小時,最後以馬林迪收尾:“西洋馬林迪王國,派王子喬蘭,國師加沙與諸臣子首次訪問大明,攜奇珍異獸數十,金銀珠寶百餘箱,欲與大明促成友誼之邦!!”


    嘩。


    場間震撼,掀起驚呼連連。


    有人見得現場沸騰,還不明其意:“馬林迪王國很有名嗎?為何眾人反應如此劇烈!”


    “什麽有名,沒聽到嗎?馬林迪王國是初次訪問大明……”


    “那又如何?方才還有其餘幾國,也是首次。”


    “還不懂嗎?其餘幾國何曾被介紹如此詳盡,還提及王子、國師名諱,以及所帶禮單名目?”


    “更主要的是……”


    “此為訪問,而別國是什麽,是朝拜大明威儀!”


    “這馬林迪王國必定是西洋強盛巨國,否則何德何能被如此重視,特別對待!”


    “快看,人來了!”


    所有人目光聚集。


    隻見一群馬林迪人及其護衛,由幾名太監正使親自帶領踏來,穿過席間,直入主樓。


    而那馬林迪人也都昂首提胸,器宇軒昂,步伐都遠比別人更為自信。


    別國使節都入不得主樓,偏是馬林迪王國護衛,都被請入樓中。


    “錯不了,這才是主賓!”


    “誰要能接觸上馬林迪貴客,必能財運亨通,貫通西洋商路……”


    “就算朝廷嚴令禁海,一切海外商貿有欽差運轉擔負,但馬林迪王國若有求,或能得朝廷開恩。”


    場下議論紛紛。


    董成峰都震撼不已:“不知那馬林迪王國地處何處,是否有我大明強盛……”


    撲哧。


    雪女忍不住笑出了聲,引得董成峰側目:“司諾姑娘又取笑在下了。”


    但她不能解釋。


    然而周黎安卻道:“馬林迪應不及大明一城之繁榮。”


    “怎麽可能?若真是如此,如何能得如此禮遇?”


    “難道……”董成峰瞪大眼睛,看向周黎安,“周公子知這馬林迪?”


    周黎安輕笑:“嗬嗬,前代汪大淵寫有島夷誌略,曾到那西洋極深處,其中就有方才提及的木骨都束。”


    “若那西洋極深處真有強盛大國,怎會不再書中提及呢?”


    董成峰似懂非懂:“汪大淵之名我曾聽過,但那島夷誌略應是流傳甚少,若有機會我一定要尋上一本。”


    “董某慚愧,遠不及周兄淵博。”


    當眾人對那馬林迪熱議時。


    唱名再起——


    “欽差大人到!”


    “並請貴使主賓,入席上位!”


    唰唰唰。


    眾人皆立,既是期盼,又是驚奇。


    貴使?怎麽還有貴使?


    而且是與欽差同行,還要入席上位。


    可問題是,為何沒有唱名其來曆?


    疑團當中,人已到來。


    當見到來人模樣,眾人更為吃驚:“是,是今日碼頭上那輕狂少年……”


    “怎麽還有一半大的丫頭……”


    “噝,這幾人長相怎麽都似蒙元後裔,五官神情頗顯凶相!”


    與此同時,更讓眾人震驚的一幕發生了。


    本已入樓的馬林迪人,竟然倒轉出來,來到樓外迎接,更作勢要拜。


    還是為首那人以動作製止,他們才快步迎來,然後低垂眼眉,跟隨在旁。


    詭異一幕,致使場間陡然寂靜。


    待眾人重新回過神時,一行人影已經隱沒樓中……


    “那使者來自何方?”


    “欽差親隨,還令馬林迪王國使節頗為重視……”


    “難道,是蒙元後裔在海外立國?聲勢浩大,如今要與大明重修嫌隙?”


    宴席上猜測不斷,眾人都將方才一幕,深深印刻心底。


    而唯有周黎安與雪女知曉。


    馬林迪雖孱弱,但已被鄭和等人視為均衡的一部分。


    他們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說讓均衡的子民信徒朝拜大明,才有了方才一幕。


    至於跳魚等人身份,能隱瞞還是隱瞞。


    就算行船數月,各國使節都大概知曉“神使”之名,卻不知此“神使”來自何方,又有什麽不凡之處。


    神跡顯現之事,也隻在馬林迪、木骨都束幾國中流傳。


    又被王子喬蘭下達了封口令,無人敢於悖逆!


    至此,一應賓客就位。


    樓上傳來高呼——


    “賀大明王師凱旋,慶諸國使節來訪;”


    “願大明之禮樂文明赫昭異域,使光天之下,皆明德行仁義之禮……”


    “便請八方來客,滿飲此杯!”


    嘩嘩嘩。


    眾人皆立,舉杯狂飲——


    “千歲(幹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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