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侯桓武罷撤了尚書令和太傅,神都的百姓並沒有感覺多少的差別,卻在朝廷上下引起了巨大的震動。


    蘇哲和常虞乃是當世碩果僅存的兩位大周元老,在明帝夏厚基之時便已經在朝廷中任職,可以說一身經曆了大周的帝國盛衰。


    桓武罷撤了這兩位,在天下人看來,毫無疑問是僭位稱帝的前奏。當然,不同地方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稱呼,比如桓氏內部的族人常說的改元易器,其實都是一回事。


    不過便在眾人以為蘇常兩家一如當年的孟氏,要沒落的時候,桓武接下來的舉動卻讓所有人都意外。


    桓武對蘇、常兩家的年輕的一輩的子弟大加封賞,加官進爵,更是讓桓氏與蘇常兩家相互聯姻,不僅做主讓桓氏族中幾位嫡出之女嫁給了蘇常兩家的嫡子,更是準備讓他的兒子桓磬娶了蘇哲的侄孫女蘇眉。


    桓武經營中原十數年,年輕一輩的世家子弟早已經對曾經的大周帝國感到十分陌生,對於那位深鎖帝宮的周天子的感覺也不過是一尊傀儡。


    桓武如此一來,等於是將蘇、常兩家綁在了桓氏的大車之上。當然,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甚至與有榮焉。


    水榭香堂,桓武倚在榻上,隻聽耳邊細雨聲落。


    蘇哲便坐在他的榻前。蘇哲比桓武長了一輩,並不是同一代人。不過現在,蘇哲雖是一臉白須,卻是精神奕奕。而桓武躺在榻上,鬢發斑白,看起來確是十分蒼老。


    “靜安可知我為何要如此做?”


    “老朽明白!”


    蘇哲並非梁侯屬臣,自然也不用對桓武稱臣。桓武近來一係列的大舉動,意義深遠。尋常人想要與桓氏攀親帶故尚不可得,而桓武卻是放下身段主動與蘇常兩家聯姻。


    其中之意,不明自白。隻要桓氏尚存,那麽蘇常兩家便可高枕無憂。


    是殊榮,也是警意!


    對於蘇哲而言!


    桓武此刻已經在未將來考慮,而將來是什麽?無疑是梁代周興。在此時刻,桓武將蘇常兩家這舊周朝廷之中最為主要的兩家勢力拉了過來,許以尊位厚利,腳步已經走得很快。


    不過今日桓武召蘇哲前來,卻不是在談什麽利益糾葛,而是在談舊事。


    “人老了,也開始念舊了。這些日子,我回憶了很多的事情。”


    桓武看著水榭之外,雨落碧湖,目光幽遠,似乎根本不在意身旁的聽眾,兀自說著。


    “那時父親在神都做官,一家人也就搬了過來。母親在進入神都不久之後便生下了我,我生在神都,也長在神都。那時天下還未大亂,神都還是那個神都,不像現在這樣,總讓我感覺有些陌生。”


    “世道如此,不光變得是人,便是這座千年古都也是一樣。”


    蘇哲適時地在旁說道,聲音裏有些無奈。


    “是啊?天下大亂,裹挾蒼生,所有人都變了。我也從當年的大周校尉變成了如今的梁侯。有人罵我是亂臣,有人罵我是獨夫,也有人罵我是竊國之賊。如今想來,這幾十年的遭遇如夢一般。”


    桓武說到這裏,見蘇哲不語,卻是一笑。


    “可總有些人是不會變的。比如那楊純,比如那些跟隨在楊羨身邊的楊氏舊部。楊羨當年化名王仁,潛入神都,大鬧皇宮之時,楊純便跟在他的身後,自始至終沒有說過幾句話。可我感覺得出來,他沒有變。楊純還是那個楊純,一如當年跟隨在楊慈身邊那樣,桀驁不馴,忠心耿耿。”


    說到這裏,桓武似乎想到了什麽一樣,眼睛亮了起來。


    “其實在楊忠死後,蜀國被夏雲樺搞得烏煙瘴氣的那段時間,我曾經秘密派人進入蜀國去接觸那些楊氏舊部,想要讓他們歸降大梁。那時雍州已經落到了我軍的手中,我也開出了特別優厚的條件,可那些楊氏舊部卻毫無意外都拒絕了,衝動的甚至當場斬殺了我派去的使者。那時我才明白,盡管世事蒼茫,可終究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說到這裏,桓武自嘲一笑。


    “這些東西我曾經是最為看不起的,亂世之中,也是最為不值錢的。兵馬、糧草、戰將、金銀、城池、武備,哪些不重要?可周南一敗,我才漸漸明白,楊慈的可怕!”


    楊慈,這個名字數十年來蘇哲僅僅從桓武的口中聽到過寥寥數次。可今日的桓武,說起這個名字時,已經不像以往那麽顧忌,甚至語氣中有一股坦然。


    “我幼時隨父親去神都最大的廣宴樓,正好遇到了楊慈。父親與楊慈不對付,世人皆知,那時我也隱約察覺到了一二,可那種感覺並不清晰。直到楊慈用一塊糕點騙我叫了他一聲叔爺爺,父親那時臉色,我現在都記憶猶新。回來之後,父親罰我在慰靈堂前跪了一天一夜,從那時起,我才明白了什麽是九世之仇。”


    “楊慈!”桓武說到這裏的時候,語氣有些激動,“哈!好一個大周忠臣!”


    “那年揚州大旱,明帝暗令內侍將賑米換成了糠,加上層層盤剝,揚州餓死了不少的百姓。這件事情查了出來之後,滿朝大臣無人敢言。便是那楊慈,以一介六百石的諫議大夫,當著朝廷公卿,直斥明帝之非,氣得明帝大怒,當場便要殺了他。若非當時還是太子的先帝舍命相護,楊慈怕是早喪命在了含章殿中。那次之後,明帝病了好長一段時間,以後說到楊慈這個名字時候,便是咬牙切齒,恨不得將他剝皮拆骨。”


    “世人皆讚楊慈之忠正,卻沒有想過一向懦弱的先帝為何敢在明帝暴怒的時候站出來,擋住明帝的劍鋒?”


    桓武說到這裏的時候,也是忍不住一笑。


    “先帝好賭,且嗜賭如命。楊慈早在開始便與先帝打了一個賭,賭他攔不住明帝。結果楊慈輸了,那也是楊慈唯一一次輸給了先帝。”


    桓武說得麵色激昂,蘇哲卻有些觸動。他當年親眼見證了這一段曆史,也在含章殿外看到一臉得意的夏亨燁。


    往事如煙,蘇哲悠悠一歎。


    “俱往矣!”


    “是啊!俱往矣!靜安知之。”


    桓武看向了蘇哲,若有深意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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