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元年,夏至三伏,天氣到了一年間最熱的光景。鄞縣上空蔚藍無雲,大熱天的太陽,仿佛毒死人不償命一般,盡情地釋放著自己的能量。


    少年滿頭是汗地跑過街巷,汗水落在地上,不爭氣地瞬間蒸發成虛無。


    這樣的日子裏,人困馬乏,尤其是晌午後,莊稼漢都躲在草棚裏迷糊一會兒,懶得動彈一下。驕陽下根本站不來人,連拉貨的騾子都拴在老槐樹下打著盹兒。


    鄞縣四四方方的城牆,就像是個大蒸籠一般,把人蒸得五心煩躁。


    蹬蹬蹬。


    一陣風帶過,騾子有氣無力地耷拉著耳朵,看了眼飛逝而過的少年,連尾巴都懶得搖一搖。


    少年強忍著淚水,然而頭上的汗流下來,漬得眼睛酸疼,眼淚終於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誰叫他是個遺腹子,誰叫他不是蘇家的長子嫡孫。誰叫……誰叫他偏生還不服氣呢?


    然而這個世道,誰管你服氣不服氣?命好的高枕無憂,命差的,喏,像這牲口一樣,供人使喚差遣,一鞭子下去,再熱再累,也得起來幹活。


    等跑到蘇家大宅院的時候,少年努力擦幹了分不清眼淚還是汗水的花臉,忿忿不平地朝裏邊走進去。


    蘇家的院子三進三出,中規中矩。在鄞縣,蘇家雖然稱不上大富大貴,也算是衣食無憂。蘇家老太爺年事雖高,還是當家的主兒,住正房。東廂是長子,西廂以前住的是次子,然而已經亡故,剩下一對孤兒寡母,就是少年跟他母親柳氏。


    “不公平!這不公平!”蘇小煜氣呼呼地跑到自家的院子裏,門都還沒關上,就開始嚷嚷起來。他終究還是咽不下這口氣。


    對頭大伯家的妾室磕著瓜子,聽到蘇小煜在嚷嚷,勝於無聊地倚在門邊,笑盈盈地說道:“小煜,輸給你大哥?我就知道,你怎比得上你大哥呢?”


    蘇家次子早亡後,老爺子怕人丁凋零,又做主讓長房納了個妾,可惜龐月如肚皮不爭氣,生了個女娃,在這家中的地位,也隻能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


    蘇小煜氣得滿臉通紅,道:“我才沒有輸!論記草藥,我記得比大哥多,論望氣,我比大哥拿捏得準,憑什麽讓大哥當坐堂大夫,不準我去?他們就是看大父不在,欺負我!”


    說起蘇家三代行醫,曾祖蘇岐早年為遊方郎中,機緣巧合結識了金陵太醫院的一位吏目,於是乎祖父蘇青妙便師承金陵太醫院之中的那位吏目秦元,也算是和太醫沾點邊,後學成回鄉,便在鄞縣設醫館,開堂坐診,人稱“蘇大醫”。


    為什麽叫蘇大醫呢,咳咳,蘇家老太爺雖說在太醫院幹過,但沒什麽職,也沒什麽名氣,坐堂時卻總以太醫自居,然而誤診之事,別說太醫了,就是神醫難免也有失手之時,這學藝不精,江湖戲稱比太醫差那麽一點,故得了個“蘇大醫”的名號。


    至於蘇小煜的大伯蘇炳,則是蘇大醫一手教出來的,也算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水準。看個傷風腦熱的,還算是“技術過硬”。


    這樣,蘇家三代行醫的說法才算有了根據,如今,蘇家醫館再添一位坐堂大夫,等到蘇小煜的大哥蘇長年能夠獨當一麵的時候,這四代行醫的招牌也就敲得響當當了。


    然而最不服氣的就是蘇小煜了。當初學醫的時候老太爺說得明明白白,誰能耐誰坐堂當大夫,結果學醫的幾個學徒一比試,明顯占上風的蘇小煜卻連在醫館當抓藥學徒的資格都沒撈著,他能不氣?


    這蘇青妙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定下選坐堂大夫的這日,去了金陵。這蘇慶堂走了蘇大醫,還不是他大伯蘇炳說了算。


    蘇小煜心有不滿,然而子承父業,天經地義,蘇小煜更何況年幼,一百個理由,都是將坐堂大夫這個位置拱手送向蘇長年的。


    大伯的妾室龐姨娘吐掉了嘴上沾著的瓜子殼,笑道:“小煜啊,有什麽好氣的?你夠得著那藥櫃嗎?”


    “姨娘,藥櫃有梯子,怎麽可能夠不著!”蘇小煜還想爭辯一下,“更何況坐堂大夫問診開方,這抓藥的事情,是學徒幹的。”


    龐姨娘見到蘇小煜如此一本正經的樣子,笑著將手上沾著的瓜子碎末撣幹淨了,說道:“你個小娃娃,若是成了坐堂大夫,給誰看病?”


    “當然是給有病的人了!”


    龐姨娘斜眼笑道:“是啊,真的是有病才會找個娃娃看哩。別怪你大伯欺負你們孤兒寡母的,這學醫也是讓你學了,可是呢?你學精了嗎?在你大伯心目中啊,你跟你大哥那點高下之分,根本微不足道。”


    “娘啊,煜哥哥方才在醫館確實比大哥厲害,爹爹看都不看一眼,煜哥哥這才氣得要掉眼淚的。”一個粉撲撲的瓷娃娃不知道什麽時候擎著龐姨娘的裙衣,搖晃著說道:“娘啊,你跟爹爹說說,也讓煜哥哥坐堂好不好?煜哥哥很厲害的,在破廟裏……”


    “小蝶!不是說好了,去破廟玩的事情不能說出來的嘛!你再多說一句,下次再也不帶你出去玩了!”蘇小煜趕緊喝住蘇小蝶。


    小蝶趕緊將雙手捂住嘴,差點一嘴皮子真的將蘇小煜的秘密給透露出來了。


    龐姨娘一把抱起蘇小蝶,氣道:“還有下次?小煜,你給我聽好了,再帶著小蝶出去瞎胡鬧,當心我讓你大伯罰你跪祠堂!”


    蘇小煜臉色頓時一變,回想起那晚在祠堂的恐怖經曆,立馬搖手道:“不去不去,祠堂鬧鬼,打死我也不去。”


    “又胡說!祠堂有列祖列宗保佑,鬧什麽鬼!你大伯聽見了,又要嗬斥你了。”婦人提著籃子跨進門檻,朝對頭的龐氏微微一笑,道:“嫂嫂好。”


    龐姨娘回以一笑,道:“允妹回來啦。我正說小煜呢,和他大哥爭坐堂大夫的位置,這小小年紀的,爭強好勝心這麽重,可是要吃苦頭的。”


    “娘。”蘇小煜瞥了眼走進來的婦人,乖巧地從婦人手中接過菜籃子,放在院子裏的磨盤上。


    婦人拿了條長凳,嘴裏數落道:“你龐姨跟你說話,你也不拿條凳子讓她坐坐,像話嗎?”


    “不礙事,不礙事,哎喲,允妹不愧是大戶人家出身,這談吐舉止,要不是德明走得太早,這……”龐姨見到婦人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便不再嚼舌頭下去。


    “時候不早了,嫂嫂不去夥房看看?”蘇家分工明確,龐月如管夥房,負責蘇家一大家子的起居飲食,這個點,晌午的飯食已經做好,得送去蘇慶堂了。


    龐姨娘忽然臉色一變,一把抱起小蝶,道:“這說著說著,把正事都要耽擱了。小煜,我可警告你,以後不許再帶小蝶瞎跑,要是讓我看見了,打得你……你屁股開花!”


    她見到柳氏麵如沉水的樣子,也就不多說了,轉身便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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