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一盞盞昏黃的燈火透過家家戶戶的窗棱,將初冬的塞北小鎮暈染出了幾分溫暖的顏色。


    趙西楓父子、李嬸與李璿,四人此時正圍坐在趙家廚廳裏,桌上擺著一尺來高的銅架高爐,爐鍋內炭火正紅,羊肉初熟,入冬前存下的大白菜在肥美的湯汁裏來回翻滾,令人垂涎欲滴。


    餐桌上喜氣洋洋,甚至透出些許過節的味道。


    李嬸從自家樹下挖出一壇陳釀十多年的陳酒,不同於鎮上清澈凜冽的琉璃燒,這是李嬸江南老家的黃酒,酒漿在窖藏多年後,呈現出濃稠的琥珀色,經爐火一溫,散發出悠悠的香氣。


    李嬸首先倒滿兩小碗,分別讓趙西楓與李璿鄭而重之的灑在地上,紀念二人已不在身邊的血親,李璿一臉懵懂,想到許久不見得娘親,一邊敬酒一邊淚水漣漣,而趙西楓自小沒見過親生父母,則滿臉不在乎,草草潑出酒水了事,大咧咧的舔著碗底剩下的酒水回到桌邊。


    接著,李嬸將四人酒杯一一斟滿,就連從未喝過酒的李璿也分到一杯,不一會兒,羊肉與黃酒都已被消滅大半,醺然間李嬸想到李璿父母,於是不知是第幾次濕了眼眶,而趙五又在吹噓自己年輕時縱馬疆場的故事,說蠻子多凶殘,說將軍多威武,說密雲關多雄壯,漸漸的,這些都不說了,開始說趙西楓幼時的趣事,前天造了什麽孽,昨天又搗了什麽蛋,李嬸在旁微笑著補充,李璿不知今天長輩們為何如此高興,但也猜到大約與學辦有些關係,童聲稚氣的承諾一定好好讀書,眾人開懷大笑,而趙西楓則是從屋內取出棉衣披在已頗有醉意的趙五身上。


    酒酣飯飽之後,李璿不剩酒力昏昏睡去,李嬸把還在喃喃自語的趙五扶進裏屋躺下,自己則留下來打掃收拾。


    趙西楓默默走出家門,隨意閑逛,不一會兒又走到了桃樹下,看著桃樹,又看看今早怎麽也走不出去的小門,略一猶豫,走進寺廟小院,倚著樹幹慢慢坐下。不知為何,他對這棵桃樹有種莫名的依賴,當初趙五說要帶他煉體,他就選了這個地方,學府報名之後,也想來這裏坐坐,今日飯桌上聽大人們在講關於親生父母什麽的,盡管臉上再表現出不屑,心裏還是泛出一絲淡淡的悵然,他低頭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慢慢劃出兩個字,並輕聲念道:“媽媽。”


    月光悠然灑下,一根桃枝的影子在趙西楓的臉上搖曳著,像是一隻安慰他的手,輕輕撫過臉頰。


    小廟內,麻衣老僧看著趙西楓在樹下靜坐片刻後逐漸遠去的背影,目露悲憫之色,口宣佛號。


    片刻之後,老僧對著空無一人的角落說道:“丁施主大駕光臨我這山野陋寺,不知有何貴幹。”


    小廟那處角落的陰影裏忽然一陣抖動,漸漸顯出一個模糊的人影,聲如夜梟,形似鬼厲:“枯海禿驢,十七年不見了,老夫還真有些想你。”


    老僧淡然回到:“二十年前,丁原施主在埋水河邊假借水鬼之名暗害來往商旅性命,收集生魂煉製法器,貧僧在河邊守了你足有十年,可惜一直無緣相見,今日難得有緣,不如你我切磋印證一番,看是世間少了一隻水鬼,還是去了一個大和尚。”


    丁原桀桀怪笑道:“枯海禿驢你可莫要誆我,這幾年你枯坐於此,早已把整座蟠龍鎮煉化在十方樊籬之內了,整個小鎮就是你的世界,除了連城碧血無人可破,可隻要我不進鎮門,你也奈何不得我,因為我比你快。”


    在與枯海說話期間,丁原的身形始終是一道虛影,原來他一直催動身法在原地反複進退,快到了身形模糊的地步。


    枯海閉起雙眼,確認隻要丁原不踏入小鎮,就無法被鎖定的事實,於是歎息一聲,放棄了嚐試。


    丁原得意的笑了兩聲,繼續說道:“這次我來,也不是可以與你這和尚為難,隻是受人之托,向你討兩樣東西,順便把我師門法器帶回山裏。”


    枯海眼皮略抬,說道:“丁施主所說的法器,可是當年百鬼行刺永樂公主時失落在此的鑒魂筒?不知其他兩件又是什麽東西?”


    “正是鑒魂筒,百鬼當年趁我師兄閉關期間,盜出我宗遠走白湖,如今我來取回,也算物歸原主。”丁原負手點頭說道,“至於另外兩件,一件是本次星潮凝聚的星石,另外一件則是趙家丫頭的龍牙碧。”


    枯海怒道:“那鑒魂筒本就是集煉陰物搜魂奪魄的歹器!貧僧若不是還念你家掌門與我師父的舊情,早就毀了!又怎會交於丁施主這般品行的人手中,龍牙碧更是永樂公主陪葬之物,且不說貧僧並不知公主葬於何處,就是知道,也不可能挖人墳墓!至於星石……”枯海頓了頓,說道,“貧僧多年來多方尋找,也未見下落。此三物皆為珍貴無匹的寶物,托丁先生辦事之人,嘿,真是好大的麵子,好貪的胃口!”


    丁原抬手扔過一枚腰牌,陰笑說道:“麵子大不大的,你看過再說吧。”


    枯海抬手接過,隻見令牌上一隻金翅獅鷲顧盼雄豪、振翅欲飛,不由得沉默片刻,說道:“就算是皇家人物,也不是天下所有事物都盡歸其有的,再說京城嘉元學運之後,未來皇族趙氏一脈未來走勢,誰也說不清楚,還請丁先生替我轉達宮裏,世間沒有永恒的富貴,想取星石與龍牙碧,要先過貧僧的城門。”


    丁原本就是性情乖戾之人,今晚耐著性子與枯海費了半天口舌,一是忌憚枯海一身修為,二是此事實在太過重要,到此刻,他已是不耐其煩已久,偏生枯海依然拒絕的斬釘截鐵,不禁勃然大怒道:“禿和尚,不要以為你縮進蟠龍鎮這個烏龜殼裏,老夫就奈何你不得。”


    枯海淡然道:“丁施主大可試試,貧僧求之不得。”


    丁原嘿然一笑,雙手攏入袖中,似乎在不停的揉搓著什麽事物,發出淅淅索索的聲響,片刻之後,小廟的地磚上,土牆縫隙裏,甚至枯海的蒲團下,都開始流出濃稠的血漿,血漿飛快的灌滿整個小廟,淹沒枯海的口鼻。


    枯海神色淡然,絲毫不理這些血漿,依然開口說道:“丁施主十七年前就在擺弄這些腐血爛肉的小玩意,而百鬼小姐五年前已可搜神禦鬼做出身外法身,不得不說,天賦所限,格局所限。”


    一邊說著話,枯海一邊拿出一隻木魚,輕輕一敲,小廟內隱有佛音回響,一切恢複正常。


    功法被破,丁原卻無絲毫沮喪,仍將雙手攏入袖中說道:“你這禿驢老而不死,功力深厚,可你覺得,是不是這蟠龍鎮上人人都有你這份能耐?”


    枯海眉頭一皺,沉聲問道:“你所言何意?”


    丁原盤腿坐下,懶懶的說道:“沒什麽意思,我打不過你,你抓不住我,所以老夫就在你這鎮子旁住下了,凡有鎮上居民出鎮超過三十裏,老夫見一個殺一個,反正宮裏急要星石,動用些非常手段,無奈之舉,不會有事。”說罷狷狂大笑。


    枯海眉頭越來越緊,沉默不語。


    丁原見枯海已經被自己拿著軟肋,也擔心著老和尚玉石俱焚,於是退一步說道:“老夫也不占你這老和尚的便宜,這樣不如你與老夫賭上一局,若你贏了,老夫扭頭就走,若你輸了,剛才我提的那三樣事物,你選其中兩項給我,也好讓我有個交代,你看如何。”


    枯海沉吟半晌,問道:“不知丁施主想如何賭法?”


    丁原說道:“我知道周喆那小兒,這兩天在鎮上搞什麽學府考試,嘿,不過是想為一向人丁單薄的天慶司內閣拉幾個壯丁罷了,正好這批孩子裏有我看上的小娃子,想教他點東西,不如我們就比一年後這批孩子的成就修為,若和尚的傳人能壓過老夫的傳人,那我也無話可說,你看怎樣。”


    枯海權衡一陣,答到:“隻可教授功法,不得入你師門。”


    丁原嘿嘿冷笑道:“就依你,可別怪我占你便宜,我的徒弟已經選好了。你的還要講究那勞什子的緣法。”


    “不勞丁施主操心。”枯海揮袖送客。


    丁原冷笑著退入陰影中,即刻消失不見。


    枯海站起身來,緩步走出小廟,滿天星河明滅閃爍,光耀夜空,他沉吟許久,自言自語道:“星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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