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二十六年,豐慶,盛京城。


    如果一定要從挑選一個本年度大周京都最風光的人物,那一定非梁東元莫屬。


    作為第一個在議政司內狀告當朝禮部高官的平民布衣,梁東元在科舉舞弊一案中,徹底掀開大周朝多年以來被小心藏在陰暗裏的遮羞布。


    與之相對應的,已經沉寂許久的學運勢力重新抬頭,一場場由學生牽頭,主題為清政、廉政遊行在京都爆發開來,而其中最主要的領頭人,正是在議政司大勝歸來的梁東元。


    一開始,朝廷裏各品序的保皇派官員還意圖大事化小,將民眾的注意力重新轉回施政與民生,但是很快,隨著禦史清流的集體聯名上書仁宗,要求革新整體,增加議政司對文武百官各階官員、各類衙門的監管,除了議政權,更應該行使部分監政權。


    此議題驟一推出,就得到了學運的強烈支持,在豐慶節前一天的晚上,梁東元被邀進國子監演講,台下千餘學子側耳聆聽,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亢奮又平靜的奇異表情。


    在演講最初,梁東元平鋪直敘的講述了去年進京趕考的全過程,又將揭露弊案的過程娓娓道來,這些話他早已在不同的場合講過上百遍了,因此根本不需要再回憶,隻是機械的重複著,神情與語調隨著事件的起承轉合完美出演。


    甚至在這個過程中,梁東元甚至又閑心觀察台下的聽眾,對於著一張張並不相同卻又同樣狂熱的臉,一次一次之後,他的心中漸漸滋生起一些以前從未有過的情緒,類似於表演的激情,或者被關注的渴望。、


    一個人,一張嘴,在台上慷慨陳詞,無論你說什麽,底下的人都會聽,都會信,甚至有人願意將你前一刻隻是脫口而出的精彩語句當作教條與信仰,至少在那一瞬間,梁東元知道,台下這些學子們,其中一半男子都願意他口中那個願景拋頭顱,灑熱血,而女學生中,也肯定有幾個對他心生愛慕,甘願自薦枕席。


    事實上,這樣的事情也並不是沒有發生過,想到三天前,那個青澀又美麗的那個寒門女學生,梁東元隻覺得渾身上下哪裏都透著一股子燥熱的硬朗。


    能讓男人站出來,能讓女人躺下去,也許梁東元現在還沒有意識到,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就叫做權力。


    終於,在演講的最高潮部分,當梁東元大聲疾呼著他這幾個月來無數次高呼的那句口號,“大周是皇家的大周,更是每一個人的大周”,台下的氣氛徹底沸騰起來,每一個年輕人的學生都跟隨著台上之人,一遍遍振臂高呼,這一刻,在這一千多人的心中,他們才是國家的主人。


    演講過後自然是遊行,梁東元帶著國子監的學生大步出門,像是出征的戰士一樣,雄赳赳氣昂昂,一路踏過天津橋,來到禮部門口,大聲咒罵著,抨擊著,整齊的口號響徹天際,甚至在遠處皇城下當值的金吾衛,都隱約能聽出個大概意思。


    衙門裏的官差自然不敢回應,更不敢派人驅趕,這種敏感的時刻,誰要是惹上了學運人士,落得個毆打學生的罪名,那不被文人墨客口誅筆伐到萬世汙名才怪。


    也許是對方沒有反應,或是冬日的京城室外實在寒冷,學生們在門口叫罵了一個時辰後,情緒越來越焦躁,從一開始的就事論事,漸漸變成了汙言穢語,最後甚至向著府衙大門丟了不少石塊,這才心滿意足的撤離了,就像是得勝歸來的軍隊,隻是討伐的目標卻是自家朝廷。


    原本今天計劃中的活動到此位置就要結束了,但興許是剛才的激情與亢奮沒有完全消退,興許年輕人就是喜歡熱熱鬧鬧的聚在一起,於是,為了慶祝今天遊行的勝利,一部分學生決定去聚福樓吃涮羊肉,慶祝今日凱旋,更令眾人興奮的是,他們的精神領袖梁東元也宣布加入其中,並直接包下整棟樓子為學生們慶功,眾人歡呼不已。


    當然了,沒有人會想到,一個普通的西北商賈之家的書生,怎麽有錢包下京都近來最火的火鍋樓一整晚,他用的,到底是誰的錢?


    當晚的聚會裏,很多學生都喝多了,有人憑欄疾呼朝廷腐敗不公,有人哭著求梁東元入朝為官,拯救萬民於倒懸,也有些女學生委婉的向起表達了愛慕之情。


    梁東元也喝多了,一手拿著酒杯,慷慨激昂的針砭時弊,說著那些從相國府中學習到的學運思想,另一手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一直摟在某個女學生的纖腰上,偶爾上下移動。


    這一晚,他忘了自己當初來到京城的初衷,也不願意想起曾經在書本上學到的聖賢禮儀。


    這一晚,他從未如此狂熱,也從未如此清醒。


    酒足飯飽,梁東元與眾人依依作別,晃晃悠悠走向相府為其準備的馬車,暢想著將來的前途似錦,官運亨通。


    也許我可以成為下一個裴相,梁東元心中如此思忖著。


    不!想到學運思潮的追終極追求,皇權民選,他心中更加激動了。


    也許,我可以再進一步?


    然而,所有的思緒,都隨著滴答一聲輕響被大打斷了。


    滴答一聲,可以是春雨落在海棠葉上的聲音。


    可以是桃花娘那三年珍藏的狀元紅低落在杯盞中。


    也可以是方才聚福樓的羊肉湯汁跌落回鍋中。


    但是這一生滴答,卻是從梁東元自己的腳下響起,那是鮮血觸碰青石板的聲音。


    梁東元艱難的回過頭,眼前是一副熟悉的麵容。


    相國府中,那個毫不起眼的老車夫手持一柄黑色的匕首,匕首的尖端,正插在梁東元的兩截脊椎當中!


    酒精的麻痹作用漸漸消失,痛感如山呼海嘯一般傳入腦海,梁東元想要大聲慘呼,卻被老人重重捂住了嘴巴。


    “實在對不起,”老人滿臉歉意的說道,“裴相說,隻有死掉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聖賢,學運需要一個聖人,需要流血,這樣才能讓學生與百姓們開始真正的鬥爭。”


    梁東元的眼神逐漸渙散,那些美麗繽紛的理想開始在眼前幻滅,最終與心跳一起歸於死寂。


    洪秀二十六年,豐慶,學運領袖梁東元被人陰險暗殺在一次盛大的遊行集會之後。


    大周上下,群情激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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