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籠罩下的阿坡岐原。


    阿坡岐川繞過廣袤的平原靜靜流淌,在天穹之上一輪盤空大月的照耀之下,河川上遊反射著瑩亮的微光。


    而靠近築紫城的河川下遊,則又是另外一片光景。


    築紫城的人草們,都聚集在阿坡岐川周圍,祭放河燈。


    這是慶典活動的一部分,為了紀念伊邪那岐。


    水麵之上,形態各異的河燈飄蕩,竹篾彩紙,結實美觀。


    河燈上橘黃色的燭火搖曳,點點光芒柔和溫暖,又於水波之中上下浮動,如同星屑流轉,連成一片輝煌的光帶,在河流上烘出一段流動的旖旎夢境。


    寧和美好,無人願意打破。


    在河岸邊上,遠離人草聚集點的不起眼位置。


    一個小小的身影遊蕩著。


    這是個小女孩,和參與祭典的其他任何人一樣,同樣也是築紫城裏的人草。


    女孩穿一身厚重的黑色連帽鬥篷,沉重的衣擺下端拖到有些泥濘的地上。她的兜帽壓得很低,以至於讓旁人看不清她的上半張臉。


    鼻梁之下的麵部,能看見沒什麽血色的嘴唇,以及有些病態的蒼白肌膚。


    和部分的人草一樣,女孩有些許神性能力,且身上帶有些“人外”的特征——


    她的背上生著兩對黑色的羽翼。


    這四隻背翼巨大,收攏起來可以將她完全包裹住。


    黑衣黑翼,嚴嚴實實,又使得女孩給人的感覺倍顯陰沉。


    八咫鳥。


    築紫城裏的人草,都是這樣稱呼這個女孩的。


    小小的八咫鳥手上,同樣捧著由竹篾彩紙交織起來的河燈,是一艘小船的造型。


    她走到河岸邊,背上的羽翼收攏起來一些,擋住夜風。而後小心翼翼將河燈點燃,捧入河麵。


    八咫鳥注視著自己的小小河燈跟著水流飄遠,又把左右手十指相扣,放在剛剛開始發育,微微隆起的胸前。


    按照慶典的習俗,人草們在祭放河燈的時候,是會許願的。


    據說,河燈會承載著大家的願望,漂泊到伊邪那岐大人的身邊。


    “希望桃仙大人能夠不要再那麽辛苦。”


    大仙桃神大人一直以來都是築紫城的管理者,祂溫柔、慈愛又親和,深受人草們的愛戴。


    城中的人草數量眾多,年幼的八咫鳥其實並沒有和桃仙有過什麽直接的接觸。


    但她也同其他人一樣,發自內心敬愛那位大人。


    “如果伊邪那岐大人能聽到我說的話,那我還希望,大家都不要繼續被困在阿坡岐原上了。”


    “還有就是,希望城裏的其他人,不要再捉弄我,不要再對我惡作劇了。伊邪那岐大人,我真的是個好孩子,沒有幹任何壞事的,我可以發誓。”


    八咫鳥用有些尚且稚嫩的語調小小聲碎念著。


    一口氣許了三個願望,也不知道是不是過於貪心了一點。


    但今天可是有史以來最隆重的千年慶典,八咫鳥覺得伊邪那岐大人應該也會體量的吧?


    河原之上,夜風吹拂。


    可能是三個願望的分量實在太重,八咫鳥放出的那隻孤零零河燈,還未來得及飄到遠處,和其他河燈匯聚到一塊,就先在小小的風浪裏麵劇烈搖擺了幾下。


    上麵的燭火眼看著就要熄滅。


    八咫鳥屏息,頓感揪心。


    但三五秒過後,她放出的那艘河燈小船,又堅強地穩定了下來。


    上麵的燭火光亮也趨向平穩。


    “呼——”


    八咫鳥鬆下一口氣。


    而就在這時候,“嗖”的一聲。


    一顆石子從後方飛來,擦著八咫鳥的黑色小鬥篷砸進河裏。


    石子落在紙船河燈幾公分的位置,蕩起的漣漪又開始搖晃那米粒大小的昏黃光亮來。


    緊接著是第二顆石子,第三顆……


    雨點似的都投進河裏。


    八咫鳥慌亂地回過頭去,看到身後邊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一群和她年紀相仿的人草孩童。


    那些孩子都是築紫城裏的居民。


    領頭的人草孩童名叫“橡二”,他的腦袋就像是一顆大大的橡樹果子。


    八咫鳥認識他們,但雙方並非是玩伴。


    八咫鳥沒有玩伴。


    “橡二,你們做什麽!停下來!”八咫鳥有些生氣了,背上的羽翼張開來,語氣明顯帶著憤怒。


    可其他孩子卻沒有理會她的抗議,仍是繼續朝著河麵投石子。


    很快,八咫鳥聽見“咚”的一聲,又一顆石子砸進了水裏。


    而後領頭的橡二開始歡呼起來:“打中了!打中了!”


    其他孩子也跟著歡快叫嚷。


    八咫鳥朝著河裏看去,自己放出去的河燈,已經反倒在水麵上,那點暖黃色的,承載她滿滿心願的光亮,也被河水澆滅,不複存在了。


    “你們……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橡二的橡木腦袋得意晃動,理所應當一般開口:“當然不能讓你把河燈放出去,誰知道你許了什麽可怕的願望。”


    “就是,就是!”


    “沒準你想把城裏的大家都害死!”


    “我沒有許不好的願望!你們胡說……”八咫鳥語氣裏的憤怒,似乎也跟隨著河燈一起熄滅,轉而帶上了一點混著水氣的抽搭聲。


    “壞人才不會承認自己做了壞事呢!”


    “就是,就是!”


    “我奶奶說了,隻要你出現的地方,準沒有好事!”


    “你會讓城裏的大家死掉!”


    孩子們繼續叫嚷著,聲音一聲蓋過一聲。


    他們的叫罵聲傳不到遠處沉浸在熱鬧氛圍中的慶典人群那邊去,但卻能清晰地鑽進八咫鳥的耳朵裏。


    背翼漆黑的雛鳥,就這樣不知所措站在河岸邊上,與那幫同齡人對峙。


    身後的河水濡濕了她過長的衣擺,沾上了她的羽毛,又被夜風一吹,冷得她發顫。


    而群情激奮的人草孩童,還未停下對八咫鳥的聲討,他們的語氣更加激烈了:


    “你出現在哪裏,哪裏就會有人死掉。風奶奶去世前的那天,你聽見你在她家邊上唱歌!”


    “我三伯伯生病死之前,你也在我家門前唱歌了。”


    “對,就是你害死了他們!”


    “隻有黃泉才會讓人草死掉呢。你根本就不是人草,你是黃泉裏逃出來的壞東西!”


    “我不是,我沒有!我隻是聽見他們很痛苦,我隻是想讓他們……”


    八咫鳥還想爭辯,但那些孩子根本就不理會,也不在乎她講了什麽。


    隨後,不知道是哪個孩子先動了手,或許是橡二,或許是其他人。


    那幫孩子開始撿起地上的石子,朝著八咫鳥砸過來。


    “滾回黃泉去!”


    “你這個害人精凶手!”


    手足無措的八咫鳥,隻能把背上的羽翼收攏起來,包裹住身體,她的聲音已經完全是在嗚咽了:“我不是,不是的……你們……你們……”


    而那些或鈍或銳的石子,砸在她的翅膀上,砸在她的身上都一樣的疼。


    如此的欺淩持續了大概半分鍾。


    直到一道尺寸很小,翠綠色的猙獰雷霆從不知何處飛射出來。


    轟隆!


    那雷電在橡二等孩童的麵前炸裂開來,延展出蛛網狀的雷網,駭人的電弧翻滾濺射,熾熱的空氣熱浪驚得橡二等人跌坐在地上。


    如此的響動,倒是終於把河岸遠處歡聚的其他人草也給驚動了。


    “雖然不清楚這裏發生了什麽。但在我動真格的教育你們這些小鬼之前,適可而止。”


    黑底帶繁複金紋的陣羽織在夜風之中搖曳,挺拔地攔在了八咫鳥的前麵。


    “阿巴阿巴!”


    頭戴深鬥笠的矮小行僧,跟在那襲羽織的旁邊,對著橡二一夥指指點點,大概表達的意思是——


    合夥欺負人,總歸是不對的。


    當然,主人打團戰的時候就另算。


    神穀川會帶著小小老頭出現在這裏,倒真的隻是路過。


    他剛才去了築紫城的宮殿一趟,並未找到大仙桃神。


    於是就來到河岸邊繼續找尋。


    走到這邊,剛好撞見一夥人草孩童正在對著一個背上長羽翼的人草女孩扔石子,雖然不了解事情始末,但還是順手阻止了。


    橡二那幫孩子,是真的被神穀川甩出的“迷你版”龍雷給嚇到了。


    當即作鳥獸散。


    “你沒事吧?”


    神穀川看向身後那個人草小女孩。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這個女孩仍是跌坐在地上,用漆黑的羽翼包裹著自己,四隻翅膀不停抖動,就好像來自於橡二他們的攻擊並未停止一般。


    神穀川到底是家裏養了“女兒”的人,見不得小女孩的這幅可憐樣子。


    於是他抬手,輕輕握住女孩的一枚背翼,想要將她從地上先拉起來。


    “唔?”


    而在觸碰到女孩的那一瞬間,神穀川便如同觸電一般,飛快鬆開了手。


    甚至還敏捷地後跳開來,“鏘”的一聲抽出了童子切安綱。


    不對勁。


    剛才的感覺很不對勁。


    “我不是……不是的!”


    女孩仍然在抽泣。


    神穀川凝起眼眸望向她,卻看見女孩的身體輪廓在夜色之中飛快變得模糊起來。


    以她所在的位置為中心,一種比夜幕還要濃重的黑暗,如同觸手一般蠕動而出。


    這種氣息可太熟悉了。


    極盡汙穢,極盡墮落。


    是黃泉的氣息。


    “她是怎麽回事?”


    就算是神穀川,也暫時看不明白眼前的狀況了。


    在他碰觸到女孩之前,對方的身上分明沒有任何與黃泉相關的氣息殘留。


    又過去數秒鍾。


    這下子,那人草女孩不僅僅是輪廓模糊,連她的身體也完全被石油一般濃稠流動的黑暗所吞沒,隻能聽見她含糊的嗚咽聲仍在繼續回響。


    而那些帶有黃泉氣息的黑暗,已經將河岸邊的空間撕開了一道口子,傾瀉擁擠出來。


    “嗬……嗬……”


    幾個矮小的人形軀體,血肉腐爛,看不清輪廓,開始從黑暗之中顯現出來,伴隨著粗重的喘息聲。


    在那些人形的身上,能看見蠕動的黑色蛆蟲。


    “這些東西看起來遠算不上陰神,頂多就是黃泉的陰兵而已。或者是……被黃泉汙染的什麽東西。”


    如此水準的敵人,可完全不是神穀的對手。


    他的左手朝著空中一扯,璀璨、猙獰、巨大的龍雷雷槍,便被他握在了掌心之中。


    耀眼雷光扯破夜幕,照耀河麵,又刺亮熱浪之中狂亂搖擺的金紋羽織,電弧濺射,鞭子似得外圍抽打向泥濘的地麵。


    轟隆!


    翠綠色的龍雷一掃,那幾具腐朽潰爛的人形便摧枯拉朽地轟塌。


    惡心的黃泉蛆蟲,也被炸裂開來,彼此追逐的電弧焚盡。


    帶有黃泉氣息的黑暗,又如同觸手一般縮回了空間的裂隙裏麵。


    “隻是這樣?”


    神穀川頗感意外,明明自己現在連熱身都算不上。


    但緊接著,他又感覺到了一點不對勁。


    凝縮的瞳孔掃視向四周,神穀川注意到周圍的環境色彩正在飛快褪去,尤其是阿坡岐川上的河燈燈帶,詭異的黯淡又蒼白。


    空間在翻動。


    阿坡岐川似乎流淌到了頭頂之上。


    神穀的感官好像從身體裏抽離了一般,輕飄飄地上升。


    他聽見了哭嚎聲、廝殺聲,還聞到了血與火的味道。


    那條不知是處在身下還是頭頂的阿坡岐川,河川上的河燈完全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汙穢與鮮血,浸滿了河麵。


    還有,神穀還看見了築紫城。


    宏偉堅固的城池,不知為何變得破敗不堪。


    城池的街道上,四處都能看見人草的屍體,那些紅白的紙燈籠,一半浸在血泊之中,另一半畢畢剝剝地燒灼。


    破敗死寂的築紫城裏,也還有人草未死。


    神穀川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身素雅的,沒有任何花紋裝飾的白色綢衣,此時已經被血腥的色澤染滿。


    那個名為“櫻”的人草少女,正伏在兩具屍體上痛哭。


    “阿爹……阿娘……”


    隻是,沒有人能回應她了。


    ……


    古怪的感官抽離感並沒有持續太久。


    在神穀川想要做點嚐試反抗之前,意識就如同落回到了身體裏。


    他發覺自己現在正與小小老頭的身外身站在築紫城的城門口。


    這座大城還是同正常情況下一樣,城牆堅固,城池宏偉。


    四周的環境有些暗,空氣有點冷。


    不過此時並非是晚上,因為神穀川能看見東麵的地平線上,太陽正在冉冉升起。


    現在是日出時分。


    神穀川朝著小小老頭看去。


    斥候同樣是一臉迷茫,很顯然就連感知能力超群的他,也不清楚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麽。


    隨後,還不等神穀分析思索情況,從築紫城的街道上,有一道身影款款朝城門口走來。


    櫻。


    她白色的素雅綢服,未曾沾血,腳步也很輕快。


    靠近城門的時候,人草少女一麵悄悄打量外頭那位陌生又俊朗的少年郎,一麵繼續朝前走。就在雙方即將擦身而過時,神穀開口叫住了她:“櫻。”


    少女隨即便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略微有些疑惑:


    “你……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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