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穀川與大八咫鳥溝通情報的過程中,河岸邊上大仙桃神與小八咫鳥幻象軀殼也在進行著對話。


    這兩個幻象上沒有靈魂附著,不會對神穀川這種“夢境外來者”做出任何反應,隻會對曾經“千年慶典”上所發生過的事情,進行原本的重演——


    大仙桃神:“抱歉,八咫鳥,我或許該更早來找你的。我知道你的事情,每一件都知道,無需難過,好孩子,你從來沒做錯過任何事。”


    小八咫鳥:“可城裏的大家都不喜歡我。”


    “不是這樣的,他們隻是……太害怕了。”


    “怕死掉嗎?”


    小八咫鳥又回想起下午時,槐婆婆所說過的話了。


    “是。可對於人草而言,生老病死無可避免,也正因如此,八咫鳥你所做的事情對整個築紫城來說,都意義重大。”


    “我……”


    大仙桃神:“八咫鳥,安撫安魂,消弭即將離世者對於死亡的恐懼,這是連我都做不到的事情。我能感覺到,作為人草你身上的神性非常強。是這千年以來,阿坡岐原上最強的一個。”


    “你要走的路和其他人都不同,你會存在於這裏很久,就和我一樣。所以未來,你也許會送別很多很多曾經所認識的人。或許現在和你說這些還太早,但我希望你能答應我——請一直用你自己的方式,和我一起,守護著這裏。”


    守護築紫城以及阿坡岐原。


    彼時尚且年幼的八咫鳥還不能完全理解,她所要背負的使命。


    隻是在城裏的人離世之前,為他們唱歌踐行,這就是守護的方式嗎?


    而八咫鳥會在築紫城裏安撫瀕死者,一方麵是出於本能,另一方麵也隻是因為,八咫鳥能感受到垂死魂靈在生命走到盡頭時的那種哀傷、惶恐,以及不安,這讓她有些於心不忍。


    可人草們都是恐懼死亡的。


    畢竟對於他們而言,死亡與黃泉掛鉤。


    雖然不太理解,但出於對桃仙大人的敬愛,小八咫鳥還是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這算是尚且年幼的八咫鳥,對大桃仙神所許下的一份承諾。


    而看到八咫鳥點頭,桃仙似乎有些喜悅。


    她俯下身,揉了揉八咫鳥的黑色兜帽:“真了不起啊,八咫鳥。知道嗎?一千年前,那時候我沒比現在的你高多少。但我和你一樣,答應了那位大人的話,向祂許下了承諾。”


    “那位大人?是伊邪那岐大人嗎?”


    “沒錯。我答應過祂,要好好守護這裏。今後就一起努力吧,八咫鳥。答應了的事情,可一定要辦到啊——我會給生者希望,而你會給死者安寧。”


    大仙桃神微笑說道,朝著八咫鳥眨了眨眼。


    這位存在了千年的桃仙,在人草們麵前是位寬厚仁慈,值得愛戴的領袖。


    但此時,卻隻像一位有些俏皮的大姐姐而已。


    ……


    阿坡岐川的河岸邊。


    築紫城的孩子王橡二,與那一幫唯他馬首是瞻的孩子們已經分散開。


    隻是,橡二現在無心享受歡樂的節慶氛圍。


    他脖頸上那顆大大的橡果子腦袋不甘地搖動:“那個隻會害死大家的家夥有什麽好的,連桃仙大人都……”


    橡二很討厭八咫鳥。


    那家夥陰暗又古怪。


    可是他卻是知道的,桃仙大人好像一直都在默默關注著八咫鳥的事情。


    橡二的父親,是築紫城裏的將軍。作為大仙桃神的左膀右臂,時常出入於城中的宮殿。


    而桃仙留意八咫鳥的事,橡二也是偶然之間從父親那裏聽來的。


    說真的,橡二對此很嫉妒。


    桃仙大人不應該更多的關注我嗎?


    我以後,是肯定能像父親一樣,成為厲害的大將軍的。


    會為桃仙大人出力,會守護城裏的大家。


    應該多看看我啊。


    “所以說,八咫鳥到底有什麽好的?”


    橡二走在人群中,依舊還在這樣想著。


    忽然,他被人從後麵拉住,熟悉而渾厚低沉的聲音響起:


    “你跑哪裏去了?你的河燈還沒放,快去放河燈。”


    橡二回頭,看到的是自己的父親。


    一位外形威嚴,如同巨木的人草。


    “哦。”


    橡二點了點頭。


    今天是盛大的千年慶典,他那嚴肅古板的父親大人,所以比平時要溫和一些。


    橡二轉身,正要去取河燈,聽見身後再一次傳來了父親的聲音。


    “八咫鳥……謝謝你……”


    是父親的聲音沒錯。


    但全然沒有了那種威嚴的感覺,微弱,含糊,好像每一個字節都是很勉強從喉嚨裏擠出來的。像是垂死之人氣若遊絲,但又帶著一點說不上來的釋然和安寧感。


    “阿爸?”


    橡二錯愕地回頭,卻又看見父親隻是狀態如常的站在原地。


    他點了點頭:“嗯,今年的河燈做的不錯。去向伊邪那岐大人許願吧,保佑你能成為一個男子漢。”


    橡二垂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可他還沒把河燈拿過來。


    橡二有點恍惚起來,在他的視線之中,父親那張熟悉的臉似乎也有些模糊起來。


    他的腦海裏,翻湧起一些奇怪的畫麵來。


    他看到總是威風凜凜的父親,一身是傷的躺在家中的床榻上,麵容扭曲,痛苦呻吟。


    然後又看到八咫鳥手提一盞光芒黯淡的提燈,靜靜站在父親的床前。室內沒有風,但她身上的厚實黑袍卻在獵獵搖擺。


    所以說,八咫鳥到底有什麽好的?


    不是……她好像……好像是個非常好,非常好的人……


    她給了父親最後的安寧。


    “我……”


    我為什麽會覺得八咫鳥很好?


    剛剛想起來的那些,又是什麽?


    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嗎?


    是什麽時候發生的?


    橡二的大腦變得一片混亂,就像是有一柄尖刀捅進了他的腦袋裏,不斷攪動。


    他眼前所能看見的一切都開始扭曲。


    熱鬧熙攘的人群,還有阿坡岐川上燦爛的河燈燈帶。


    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自己已經看過這樣的光景無數次了。


    頭很重,身上也很痛,如同刀絞,又好像正有數不清的惡心蛆蟲,在身體裏鑽動。


    好痛苦……


    身心的劇烈痛楚,不知道到底持續了多久,總之無比漫長。更準確一點來說,應該是永無止境。


    等到橡二終於重新看向周圍。


    那些璀璨的,熱鬧的,歡樂的顏色與氛圍,都已經消散不見。


    橡二發覺自己正站在一片廢墟之中。


    荒涼,破敗,滿目瘡痍。


    昔日輝煌堅固的築紫城,幾乎失去了所有的輪廓,被撕扯,被碾開,破碎不堪,隻剩下一些斷壁殘垣,孤寂地散落在無盡的荒野之上。


    廢墟不成形的輪廓,在慘淡的月光照耀之下,投下長長的影子。


    橡二看見數不清的汙穢人影,正在廢墟之中遊蕩。


    在這一瞬間,他想起了一切,所有的一切。


    包括無盡的千年慶典輪回,也包括築紫城的毀滅——


    千年慶典之後,築紫城的平穩生活持續了五年。


    而後的某一天,這樣的日子沒有任何征兆地便結束了。


    黃泉的陰神陰兵出現在了阿坡岐原上。


    大桃仙大人與父親帶領人草們奮力抵抗敵人,但都無濟於事。


    他的父親很快便被黃泉的汙穢氣息侵蝕,痛苦瀕死之際,八咫鳥來到家中,為父親踐行,送上了最後的安寧。


    再之後……


    沒有之後了,沒過太久,築紫城便被攻破淪陷。


    築紫城,已經不在了啊……


    橡二垂頭,看到自己腐爛的身體上,正有數不清的黑色蛆蟲纏繞。


    可為什麽自己還沒有死掉呢?


    緊接著,他聽到了周圍那些汙穢人形的哭嚎聲,歇斯底裏,痛苦不堪。


    “好痛,好痛……”


    “救救我,讓我死,讓我死……”


    “回到夢裏……我要回到夢裏去!”


    “……”


    雖說回想起了一切,也看到了慘淡的現實,但橡二那瀕死的意識,無法處理這樣海量的信息。


    他隻是跟著其他的垂死者一起慟哭哀嚎。


    隨後,他感覺自己被某種夢幻又溫和的力量所牽扯,就像是嬰兒進入了母親的臂腕,也像是孤舟被卷進了永無止境,無法超脫的漩渦之中。


    沉淪,隻是沉淪。


    下一秒——


    “呼……啊!”


    橡二從床上驚呼著坐起來。


    現在時間似乎還早,天色才剛蒙蒙亮。


    晨曦的光亮,伴隨著鳥鳴聲,帶著朝氣與生機從窗外一同闖進來。


    橡二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非常恐怖的噩夢,但又怎麽都回想不起來夢裏的細節了。


    之後又過了一會,母親走進他的房間裏:“橡二,快起來。今天可是千年慶典,你要為自己做一盞河燈。隻有自己做的,許願才靈呢。”


    於是,橡二便暫且將噩夢的事情放下不管。


    是了。


    與恐怖的夢境相比,真實而又美好的現實,才是值得留戀的。


    誰會想生活在噩夢裏呢?


    快動起來。


    今天可是最熱鬧的千年慶典。


    ……


    築紫城,城門口。


    神穀川與小小老頭的身外身又出現在了這裏。


    “第三天了,希望這是這裏的最後一天。”


    神穀這樣想道。


    “昨天晚上”他手下的閻魔大君香月熏現身,與真正的八咫鳥會晤。


    各自持有一定死亡權柄的兩人,經過了漫長的談話,最終確定了一件事情——


    阿坡岐原上那些被困在夢境裏,不生也未死的痛苦魂靈,通過執掌三途川的香月熏和引渡亡者的八咫鳥配合,應該是可以送往冥河去的。


    香月所控製的冥界,與黃泉不同,是後來才出現的死者應往之地。


    或許會是那些人草亡魂的一個好的歸宿。


    不過,香月也明確表示過,現在她作為閻魔大君的力量並不完全,三途川也還在重建之中。


    所以還無法將人草亡魂送去輪回。


    就算能將那些魂靈都送去三途川,也隻能先都安置在彼岸花原上。


    而且,此地的魂靈受困了無窮長的時間,就算去了三途川也無法再正常現身了,最多就是無意識的沉眠,以此來等待冥河權柄完善的那一天。


    但能做到這一點,八咫鳥也已經很滿意了。


    於是,這位a級的引渡死神,便同神穀川一方暫時達成了攻守同盟。


    她會協助神穀離開夢境。


    至於具體該怎麽做,辦法隻有一個——


    打敗控製這場無盡夢境的大仙桃神。


    八咫鳥知曉真正的大仙桃神所在。


    事實上,八咫鳥做過很多嚐試,為了能結束這場無窮的夢魘,為了能像曾經承諾過的那樣,給予築紫城裏死者最後的安寧。


    一開始,她隻是祈求桃仙停止這樣的事情而已。


    但並沒有得到任何答複。


    大概在夢境裏被困了數百年之後,八咫鳥才終於用武力向著昔日最敬愛的大仙桃神發起了挑戰。


    在漫長的時間裏,她已經挑戰過桃仙無數次了。


    隻不過,最終都以失敗告終。


    換個角度來講,八咫鳥也需要神穀川力量的協助。


    “走了,我們去找八咫鳥,做最後決戰的準備。希望大仙桃神那裏,就有我們要的東西。”


    神穀川這樣招呼身邊的小小老頭。


    而就在二者要離開城門口的時候,築紫城裏那道熟悉的白色綢衣身影緩緩走了出來。


    同神穀川有過兩次見麵的人草少女,櫻。


    八咫鳥“昨天”說過,作為不屬於夢境的外來者,神穀和夢境裏有靈魂依附的幻象軀殼接觸,有可能會讓他們清醒過來。


    而等看清無比慘烈的現實之後,這些可憐的靈魂隻會更加痛苦。


    所以這一次,神穀川不打算和櫻再講話。


    可就在他要轉身離開之際,那個人草少女卻主動開口,叫住了他:“那個,請等一下。”


    “是說我嗎?”


    神穀川停住了腳步。


    看來,櫻確實變得和之前有所不同了。


    “嗯,就是……那個,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櫻這樣問道,並且直勾勾盯著神穀川的臉看。


    “沒有,我從沒見過你。”


    “真的嗎?可我總感覺……”櫻有些遲疑,原來較為有神采的眼眸,不知為何變得有點哀傷,“覺得我曾不止一次,想約你一起看今晚的河燈祭。”


    神穀川:……


    “抱歉,說了奇怪的話。”人草少女的表情變得糾結起來,而後又深吸一口氣,“我也不知道我怎麽了。但是,那個……請問,今晚能一起去看河燈嗎?”


    神穀川:……


    “我就是覺得,如果不問出口的話。之後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平時不是這樣奇怪的人,真的!”少女見神穀川不說話,便急忙為自己衝動又奇怪的行為做解釋。


    但緊接著,她就聽見——


    “好,今晚一起去看河燈。”


    神穀覺得,櫻的變化和自己有關。


    或許應該負起一定責任來。


    而且,隻要戰勝大仙桃神,今天就是慶典輪回的最後一天。


    眼前這個少女好歹給自己提供了不少信息,就讓她現在能感到高興一些吧。


    “你答應了?”櫻肉眼可見地歡喜起來,她指了指阿坡岐川的一處河岸邊,“那晚上的我就在那裏等你,答應了的事情,可不能反悔啊!”


    之後,可能是怕神穀川又開口變卦,櫻腳步輕快地快速跑遠。


    “我、我約好了要去給蠶姨幫忙的。晚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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