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規垂下握著藍色鉛筆的手,輕輕地打了個哈欠。


    窗簾卷起了,陽光從窗子射進來,在桌上形成小亮斑。筆盒裏的圓珠筆、圖章、確認文件真偽用的放大鏡,以及圓規等文具上麵,細微的光粒子閃閃發亮。


    縱目窗外,帝都的天空一碧如洗,處處是如畫筆淡抹的薄雲。


    若規深吸一口早晨的清爽空氣,又伏案工作起來。他桌上是堆積如山的死亡保險金申領文件。


    四十八歲的木工,因吐血入院,被宣布為胃癌;六十歲的公司幹部,打高爾夫球時突然昏倒,被發現是腦腫瘤;今年才參加過成人儀式的大學生,駕車出遊速度太快,轉彎不及猛撞電線杆……


    若規麵對的是未謀麵者的死亡。一大早就幹這種事,很難有好心情。


    他進入公司已經五年,原先分配在總公司的外國債券投資部。因為那時占據腦袋的淨是美元的長期利率或匯率之類經濟上的事情,與其說是進入了保險業,不如說是模糊的覺得像是金融機構的一員。


    “今天還是那麽多上西天的啊。”


    鄰桌的葛東副部長望望若規桌上,開腔搭話。


    “真是有負大好春光啊。”


    經他這麽一說,確實感覺死亡的文件數量多得有點異常。從統計上看,死人最多的是冬季,因為體弱的老年人和病人多數熬不過冬天。


    這個季節死亡事件如此之多,當然有其原因。若規掀掀那疊文件,在記錄保險金受益人的死亡保險金申領書下麵,附有醫生寫的死亡診斷書及事故證明書、戶籍謄本等。這個謎馬上就解開了。


    “哦哦,這就是那次發生在郊區的火災的案子啊。”


    那是三周前的一次事件,收購廢紙板的院子突然著起火來,連帶著胡亂搭起的房子也被燒毀,全家五口全部遇難。總計十五件申領死亡保險金的文件一起送來,難怪有那麽一大堆。大部分是儲蓄性質較強的、滿五年期的養老保險。


    若規想象,那些人或許都是被人懇求時不忍駁人麵子的老實人吧。他們對外務員“定額太嚴”的叫苦不忍拒絕,一個接一個的加入了公司的保險。中國的人壽保險參加率為世界之最,大大得益於這些人的貢獻。


    “那次事件是縱火吧?罪犯查到了嗎?”


    “還沒有呢。不過,因為受益人參與的可能性很小,支付應該沒問題。”


    “真沒辦法……說句玩笑話,那些縱火燒人房子的混蛋,都應該被槍斃。”


    葛東嘮叨著。他卷起襯衣袖子,露出散打運動員般的小臂,不時用袖口擦擦汗。葛東身高一米七五,但體重穩穩超過一百公斤,散發的熱量當然也就遠遠超過常人。時值初春,又是早上,藍色的特大碼襯衣,背部和腋下已變成藏青色。


    叮鈴鈴……


    電話鈴聲響起,葛東伸手抄起聽筒,他是在給職員現身說法:電話一定要馬上接。


    “您好,抱歉讓您久等。這裏是活久人壽保險公司帝都支部!”


    葛東明快的聲音在房間裏回蕩。


    “李主任,麻煩您。”


    叢蕾在桌上放下一疊已完成一審的醫療支付金申領文件,這位幹練的女文員入公司已是第五年。即使不算這些,用顏色標出類別的文件在桌上已是堆積如山:滿期保險金的支付,遞增養老保險支付金的支付,養老金的支付,簽約人貸付,解約,印鑒申報,簽約人或受益人的變更,住址或出生年月日等合同內容的修正(甚至連家人親屬關係或性別的訂正都有),保險證券的再發行等。


    人壽保險公司曆來被視為專門與人和紙打交道的,文件種類之多無法細數。沒有讓人消停的時間。若規利索的審閱著。除了因火災引起的一係列申領死亡保險金之外,幾乎都是久病辭世者,說不上什麽像樣的問題。然而,在接近完成時還是被卡住了。


    是一份60萬人民幣的終身保險。投保已有二十年,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有什麽問題的。但是“死亡診斷書”幾個字被雙線勾去,改成了“驗屍報告”,這一點要注意。兩者間的區別在於驗屍的醫生是否在死亡前二十四小時內曾為此人診治。關於死因,也有不能絕對肯定的地方。


    若規按次序自上而下檢查下去。


    1姓名:李桂蘭。


    2出生日期:1943年2月21日。


    活著的話,再過不到兩周應該就是七十四歲了,若規在心裏計算著。


    3住所:bj市cy區……


    ……


    ?死亡種類:外因死亡(自殺)。


    到此為止沒有特別異常之處。過去一年內天天閱讀死亡診斷書,這個國家的人主要死於何種原因,雖然模糊卻已有印象了。


    最多的自然是惡性腫瘤,其次是腦血管疾病、肝髒病等。


    自殺,其實隻不過是極常見的死亡原因之一。中國每年自殺者的總數,並沒有一個詳細的數據,保守的估計,在過去一年裏,至少有25萬人。這個數字,是交通事故死亡人數的一倍以上。


    若規能核證的隻是活久人壽保險公司帝都支部所經手的部分,盡管如此,幾乎每周就出一個案子。最近尤以高齡人士的自殺引人注目。


    另一方麵,殺人案件在帝都天子腳下極少。由活久人壽保險公司所經手的部分,有時一年僅有一宗或者幹脆沒有。盡管有人稱帝都的治安並沒有多好,但從這個角度看,可能比某些國家好上很多。


    第十二項的“死亡原因”是“非定型溢死”。在閱讀第十三項的外因死亡附加事項的記錄時,若規的藍鉛筆停住了。


    那是在“高七十厘米的衣櫥抽屜上接繩溢死”。


    盡管死亡診斷書上沒有記錄體格的專欄,但特地加注,寫明辭世的老太婆身高一百四十五厘米。在不到自己身高一半的高度吊死是可能的嗎?


    若規手捧文件,打量一下正在打電話的葛東。看樣子他在接聽顧客的投訴。因為在帝都支部,負責保全方麵的人隻有若規和葛東,所以在沒有其他可與之商量的人。


    就人壽保險公司支部的業務而言,大致可劃分為新合同和保全兩類。所謂新合同,顧名思義就是顧客新加入保險時,使合同得以成立的手續。反之,保全,指已簽合同的後續服務。正因為這個部分與支付保險金——錢的事直接相關,所以與某些麻煩或犯罪多有關聯。


    葛東於1995年畢業於xm市內私立高中之後,進入活久人壽保險公司工作,因身心堅強而受賞識,一直是幹保全這一塊的骨幹。他在hn某支部工作時,曾因支付住院支付金的糾紛,被監禁過一晝夜,這在公司內傳頌一時。


    對顧客的每句話都誇張附和的葛東,以一種極具親和力的明快聲音笑起來。看樣子不是什麽大事。實際上,來自顧客的投訴幾乎都起因於外務員或工作人員說明不充分,假如他們認真聽了對方的話,好多問題也就解決了。


    “葛東副部長……”


    看葛東要擱話筒了,若規正要起身,不料正麵的櫃台傳來了怒氣衝衝的聲音。


    “你們,以為顧客是什麽?”


    若規嚇了一跳,轉眼望去,隻見一個年過五十、窮人打扮的男子金剛式站立,雙目圓睜,瞪著女文員。此人花白的頭發因為睡覺而弄得東倒西歪,穿一身不合時宜的、皺皺巴巴的條紋睡衣。看來他就是這麽一副樣子搭乘公交車從家裏來這兒的。


    “又是他!”若規一見就煩。此人姓穆,不知是否有工作,總有太多的空閑,似乎把到支部窗口來發難當成了樂趣,擺出一副不依不饒的架勢。無論對方態度如何蠻橫,保險公司方麵也隻能小心應對。姓穆的抓準了這一點,順勢將平日裏自己被社會排斥的鬱憤發泄一番。


    坐在櫃台前的和坐在後麵沙發上等候的顧客,都不快的皺起眉頭。


    姓穆的身旁坐著一個像是中小企業經理似的男子,他頭發已白,戴一副銀邊眼鏡。進入公司第二年的田貢正指點著保單,解釋著什麽問題。擺在他麵前的文件好象是簽約人貸付的文件,看樣子正在說那男子所持印章與預留印鑒不符。那男子望著姓穆的,對解釋顯得心不在焉。不一會兒,他將保險單據收入皮包內,匆匆忙忙的起身離去。


    若規覺得此人的舉動有點說不出的不協調感。


    “別想欺負人!你們當我是誰?”


    姓穆的又嚷嚷起來。


    應付他的好象是剛入公司的楚枝。她有點不知所措,不明白自己為何被指責。


    保全部的負責人同時也負責窗口業務。也就是說,當出現麻煩事時,若規和葛東,兩人中的一個非出麵應付不可。


    若規正要起身,一瞬間又遲疑起來。因為他掠過這樣的念頭:又得以這樣的人為對手?


    葛東站起來,拍一下弓著腰停在那裏的若規的肩頭,利索的邁向櫃台。


    “對不起,我們有什麽接待不周之處嗎?”


    依然是快活的聲音。他扭頭向楚枝遞了一個安慰的眼神,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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