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不安生的小趙村


    兩丘夾中,漏出一窪平地,茅屋竹林填塞其上,圍繞平地中央的塘坳,此地正是失火的村寨。


    塘坳的水質清冽,源頭引自遠山上的溪流。碾米的舂場也在傍邊,正圍著一群衣衫襤褸的良民,畏畏縮縮,東張西望,好像什麽雞飛狗跳的嘈雜聲都可以再次把他們嚇的抱頭鼠竄。顯然之前的匪事火情仍讓麵朝黃土的農民們心悸不已。


    大火已被撲滅,火情集中村寨東頭,村民齊心合力,拆了臨近的茅屋,隔斷了火勢。總算保住世代傳承的村寨,沒被一同夷為焦土赤地。


    竊竊私語之中,有一位鶴發雞皮的村中耄耋被晚輩們攙到場中,屁股正要靠到木墩上。


    一聲哀嚎炸起,


    “五爺爺,您可得為俺們做主啊……”一村婦朝著地位好像很高的“五爺爺”哭訴道。


    嚇得老頭又趕緊彈起,驚得上氣不接下氣,豁牙的大嘴猛喘氣,好似拉風箱般,“呼哧呼哧”的。


    “嚎你姥姥啊。”還好有一位穩重的聲音嗬斥道,說話的是另一位村老,本村的戶長。比所謂的“五爺爺”年輕好多,儀態方正,頭發斑白,盤發木髻上還係著一方帞頭,很威嚴的讀書人樣。


    陳風就藏在舂米場附近的稻草垛後麵,默默觀望。想看看村民如何自救,雖然他不是以正義為使命的職業英雄,但今非昔比,實力大增的陳風也想試一試“路見不平吼一吼”的威風。


    “裏正爺,您可得為俺……”村婦又朝著出聲的“裏正爺”哭訴道。


    “閉嘴!”裏正爺威嚇道。


    裏正是個地方的基礎官職,平時督糧納稅,類似現代的村長之類的吧,有頭有臉的村莊上流人物。村婦攝於往日的淫威,依言閉聲,表情委委屈屈,默言中又灑出眼淚。


    “五爺爺沒受傷吧?”本村立正朝著場中的老頭關切問道。


    “還好,還好。大難不死,又逃過一劫,閻王爺不想收咱,往後又給兒孫們添麻煩了。”老頭眼神昏花,卻不糊塗,繼續說道,“趙四,休說套話,鄉民們受了匪災,你還是趕緊和大家夥合計合計,立個章程吧。”


    “五爺爺說的是。”裏正聽言,再恭敬一拜,轉身咳嗽一聲,說道。


    “今年風調雨順,新墾的梯田也是好收成,不想還是遭了強盜。好在秋收已過,大家夥都納足了今年的皇糧,沒落下啥稅賦。”


    “二狗家、三楞家、大牛家的屋子正在村頭,被強盜們縱了火,沒了住宿。好在沒家人受傷。”


    被點名的幾戶人家選擇地基,建茅草屋時,幾乎靠著村口大路,平時出田鋤地倒是挺方便,一旦碰到了強匪,便遭了秧。慶幸沒家人受傷,可存在屋內的口糧都被付之一炬。


    一想到冬日漫漫,一家老小豈不被活活餓死。本來沉默哀傷的幾家失火幸存者,聽聞裏正爺點名,立即哭哭啼啼,開始哀嚎。像剛才二狗家的婦人一般悲切起來。


    “裏正爺,可得為俺們做主……”


    “家裏沒了口糧,要餓死了……”


    哭苦哀嚷又打斷裏正爺的訓示。


    “莫嚎了……”裏正爺氣急道。


    “大家同根連氣,打折骨頭連著筋,都是趙家祖宗的種,我身為本村裏正,豈能坐視不理。”說的痛心疾首,咽下口水。


    “祖祠堂裏有本村的公糧,每日按量提取,還能餓死你們?”


    幾家失火的聽聞至此,終於不再哀嚎,心中又有了希望,隻是不知道每日可以領取多少口糧。


    “可是祭祠公糧都是有實數的,祖宗規矩,孤寡殘弱可食。”


    “無規矩不成方圓,你們三家壯勞力都在,不可破了這祖宗規矩。”立正爺大喘氣,那三家聽得膽戰心驚,不知又起了啥變故。


    “可樹挪死,人挪活,咱們不能如此頑固,稍微變通下,這樣吧,各家分別繳納三分水田,入祠堂內公賬,你們看如何?”裏正緩緩商量道。


    眾村民無語,土地是爹,勞動是媽,汗摔八瓣的農民整日操持農田,精心伺候生計,宛如心頭肉般,怎麽舍得把辛勤墾種的熟田送給別人。


    五爺爺的兒子貼在父親耳邊輕語,


    “趙四這手玩的漂亮,大筆一揮,就憑白得了小一畝熟田,誰不知道祖祠賬簿在他手上,整個祖祠公堂就是他家的私地……”


    五爺爺原本是眯著眼,還未聽完兒子腹誹,吹胡子瞪眼,看見眾村民還在傍邊,小聲罵道,“閉嘴。”


    老頭有自己思量,他才不在乎其餘三家被侵的熟田,最關鍵的是滅家屠戶的土匪。不過趙四的表現也很讓人驚訝,趙四是老頭看著長大的,近年來厚黑的氣質驚人,居然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計謀,春風細雨般吞了其他三家的田地。


    失火燒糧的三家還在遲疑,青衫的趙裏正撫須,默默等待,斷糧的把柄在手,不怕他們不就範。


    “命都沒了,還要什麽田。”五爺爺助了趙四一臂之力,說道,“你們幾家莫非是要去縣城裏借高利貸嗎?”


    縣城裏的高利貸,驢打滾一番,便是破家滅戶的巨債。三家戶主想到那些被債主逼死的人家,不由膽寒一番,沒奈何正要答應。


    趙五馬又補充一句。


    “趙四啊,”老頭到底是人精,最後又絆了一腳,“都是鄉裏鄉親,墾田不易,三家的熟田暫寄公堂,莫做成死賬。來年收成好了,他們三家若是想贖回,也得給人家一點機會,你說是不?”


    希望又被燃起,三家對趙五感恩戴德,不由紛紛想道。“明年省吃儉用些,說不定還可贖回農田。


    之前趙四還有點感謝老頭“仗義執言”,沒想到在此,老頭給步了一招暗棋,趙五馬年近80,算的上是德高望重,家中子嗣又興旺,向來是村裏的一支強勢力量,趙四不敢反駁,依言說道,


    “嗬嗬,……如此甚好,那就按五爺爺說的辦?”嘴上很老實,心裏暗罵道,“該死的老東西,你還真打算活成人瑞啊。”


    “多謝五爺爺。”“五爺爺就是心好”


    那三家磕頭趴地,紛紛感謝起老頭來。


    稻草垛上的陳風聽得一頭霧水,他隻是流民,體會不到農民對土地發自肺腑的深切厚愛。哪知道這群土鱉玩什麽套路,隻是默默罵咧咧,“幹毛啊,土匪呢,大敵當前,不管土匪了?”


    裏正趙四有些意興闌珊,繼續說道,“村寨防備稀疏,現在非是農忙,各家各戶出力,咱們在村外周邊屯土做牆,好防備強盜們再次擾寨。”


    生死事大,平時沒什麽娛樂活動的村民隻好聽從,這下不能喝土酒揍媳婦了,沒人反對,也沒啥激情的幹勁。


    “就這些?”趙五馬卻不打算放過趙四,問道。


    “這個,五爺爺您也知道,咱們都是老實鄉民,拿著耙鋤耕種都是行家裏手,難不成還要報仇剿匪?黑風寨不服王化已久,那寨主田貴又是武林高手,咱們可沒本事找人家麻煩。您又不是不知道,縣城追剿的捕頭黃二索都被田貴梟了首。”


    “不是這個理!”趙五馬打斷趙四,說道


    “不知道您老家高見?”趙四非常疑惑,不知道這位老壽星吃了什麽砒霜,腦子轉出個念頭,


    “難不成要請朝廷兵馬剿匪?”


    趙四被嘴上推測的話語嚇了一跳,“我的爺,可不敢如此冒失啊?”


    裏正督糧納稅,沒少和縣城內的庸吏貪官們打交道,雁過拔毛,敲骨吸髓的作風令底層民眾恐懼,即使其中上下其手的裏正趙四,都不知上官們饕鬄般的食欲極限。最好永遠別和官吏們談什麽感情。


    小趙村轄與騖州,直屬於清涼縣,清涼縣城郭邊有一軍營,明麵上保縣護衙的,軍營內部成員大部分由黥麵墨刑的刺配毛賊們充軍,全是地方上的破落敗家戶,平時若不是縣老爺以文馭武的手段,壓製的貼服,少不得騷擾民眾,偷雞摸狗。


    “賊過如梳,兵過如篦,這般道理,咱們還是懂的。絕不可再招如狼似虎的狗廂軍。”趙老五罵道,世事滄桑,老頭年輕是應是沒少受到地方廂軍的蹂躪。


    不過對話到此,其他沒啥文化的鄉民都大眼瞪小眼,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不知道趙五爺在做什麽妖。


    “我的五爺,你到底想說啥?”趙四猜不透老頭所想,即使全村民眾練武操練,拚死相爭也抵不過強盜的侵襲。


    “關鍵在關二索上。”趙五馬指著地上麻布包裹的屍首,沒頭。俠肝義膽的下場很悲壯。


    “啊……”趙四驚呆,不知道他打什麽注意。


    原來這關二索同誌也算是一位豪情衝天的熱血青年,頗有俠風。


    早年入少林寺做俗家弟子,聽說熬不得清規戒律,半途下山,可半桶水的武藝在嶺南的窮鄉僻壤也算的上一把好手。


    黑風寨匪情滋患,擾鄉已久,這日,義憤填膺的關二索帶著幾位兒時豪友,拋下縣衙共事,埋伏在小趙村,意圖擒賊先擒王。


    可惜賊勢浩大,田貴根本沒給暴露的縣城捕頭,什麽單對單較量的機會,指揮著下屬,策馬奔殺,將中二的武林少俠們圍殺。關二索隻是被砍了頭作夜壺,其他幾個正義的小夥伴可全被剁成了肉糜。


    小趙村之所以被燒,正是犯了田貴的忌諱。知情不報,包庇大宋走狗的下場。小趙村村民不知的是,關二索頗有功夫,數十人困絞,居然渾然不懼,快歿了臨終時,還反將了一軍,投擲紅纓槍,紮破了田貴的甲胄,胸口碗口粗的刺傷。


    田貴著急回寨敷藥療傷,這才放了小趙村一馬,否則少不得屠村滅寨。


    趙五馬是多麽有生活曆練的老狐狸,田貴隻是在村頭撥馬巡視一番,便立即窺見了田貴眼中包含的衝天殺氣。


    趙五馬看的極準,下次黑風寨出山之日,便是小趙村族滅村沒之時。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小趙村沒什麽實力抵禦日後的報複。但老人精有禍水東引的樸素計謀。他現在有個主意打到為村獻身的關二索身上。


    “趙四,你帶著幾個家生子,將關二少爺的屍首,帶去縣城。”趙老五吩咐道。


    “五爺,您這打算做啥?”趙老四著急道,“那田大王說了,若是再敢與縣衙通風送信,少不得屠村?咱們隻是山村野民,那邊都得罪不起啊?”


    “蠢貨,”趙五馬罵道,“不通風報信,他就不殺人屠村嗎?這次咱們貪圖關二爺的住宿銀兩,已是衝撞了他的逆鱗。現在他受傷了,下次便是殺雞儆猴,拿咱們小趙村開刀啊。”


    趙五馬的危言聳聽非常傷元氣,繼續氣喘籲籲解釋道,“黑風寨就在山裏,咱們小趙村剛好落在出山的獨路上,這幾年,他黑風寨事大,每次出寨,咱麽都得獻糧獻綢,咱們才多少家底,自家都吃不飽。誰家願意盡心伺候這群遭瘟的強賊。”


    這話說的倒在理,耕種勞苦,喂飽了縣府的肚子,還得喂飽這群強盜的肚子。牆頭草兩邊倒,那邊也落不好。


    眾村民紛紛附和,“五爺說的是……”“這日子太難熬了”……“那天不小心就得掉腦袋………”


    趙五馬說出大家的悶在心頭的知心話,趙四雖平時獨當一麵,此時卻不敢違逆了眾鄉民意願。


    “將屍首送到縣衙?”趙四失去主張問道。


    “蠢貨,”趙五馬罵道,“送到縣衙,捕頭被黑風賊殺了,驚動了縣老爺,豈不是直接招來本地廂軍。”


    “那送到哪?”裏正完全糊塗了。


    “送到關家府上。”趙五馬點道。


    “啊?”


    “找幾個口才利索的,莫說是在咱們村傍邊死的,就說樵夫在山上打柴,看見關二爺和人賭鬥,被黑風寨的大當家,以眾欺寡殺了。”


    “樵夫之中有人見過關二爺臉麵,不敢暴屍野外,和家裏人商量,將關二爺的屍首包裹好,送到貴府上。”


    “關府雖是地方豪強,但朝廷不許豢養私兵的……告知他們有什麽用啊,五爺?”


    “蠢貨,”也不知今天是趙四第幾次挨罵,趙五馬有點恨鐵不成鋼,“關府即是地方豪強,也是武林世家,若是與別人賭死拚殺,單打獨鬥輸了,還抹不下麵子,協大眾報仇。”


    “若是中了陷阱,被人害了,才好糾集正道武林人人士,廣招豪傑前往黑風寨報複,你想想,關家盤踞清涼縣百年,急公好義,仗義疏財,結識了多少落難的武林人士?”


    “曆任縣令都讓關家三分厲害。沒人引薦,如何入得少林正統門楣?這得多強的人脈?少林又稱武林正宿,少林弟子被強盜砍頭,連個囫圇屍首都沒落下。這得丟多大的麵子?那群以武犯禁的俠義誌士豈不暴跳如雷,集合一起,伸張公道正義……”


    “哦,原來如此,”趙四醒悟,暗道,“這老家夥,年輕時也是闖蕩過江湖的,怪不得懂這麽多。”


    “記住,千萬不要說你們是小趙村的,我擔心關府忍不住戾氣,將禍事賴到咱們頭上。”


    “趙四曉的,不敢說咱們是村子裏的,冒充潘村的,好在他們那邊有些倒插門的姓趙女婿。”裏正言聽計從。


    “還有,一定咬死,黑風寨田貴卑鄙無恥,以眾欺寡,騙關二爺現身單打獨鬥,人多欺負人少,下絆子,灑迷藥。”趙五馬繼續添油加醋。


    “醒的,添柴加火,越說的關二爺俠肝義膽,寡不敵眾,關家越是惱怒,田貴那廝越不受人待見。”


    “孺子可教。”趙老五稱讚道。


    “那屯土築牆的事宜,還請五爺費心。”趙四說道。


    “莫築牆了。你們那邊報信與關府,我這邊帶著村民前往後山躲躲風頭。”趙老五再次否定趙四意見。


    趙四轉了下眼睛,明白“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道理,趙老五是想帶著村民遠遠躲開這場鏖戰。


    “那好,小四我,這將連夜趕往縣城。”趙四回道。


    躲在稻草垛的陳風狠狠嘬下牙花子,嘖嘖稱奇道,“這他娘都可以啊,那裏是憨厚可愛的老農民啊,完全又黑又毒的絕命軍師範啊。”


    生活需要智慧,老農的借虎吞狼之策,好好的給陳風上了一趟有意義的人生教育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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