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初姑娘, 這是上個月的帳,我們掌櫃說了, 那些藥每樣再要兩百丸。”


    自藥鋪出來,雁初抬頭望天, 隻見日色漸隱,風中難得帶了涼意。


    這天氣,別是要下雨了吧?


    惦記著院中晾曬的藥材,雁初忙忙地揣著銀兩穿過兩條街,剛走進巷子就被人叫住了。


    “衛大娘?”雁初認出來人。


    “雁丫頭回來了,”衛大娘親熱地挽著她的手臂,“我方才還聽說你的藥賣得可好了, 年紀輕輕就懂醫理……”


    雁初笑道:“我不懂什麽醫理, 都是我哥哥教的。”


    提起鳳歧,衛大娘眼睛便亮了:“可不是,你哥哥更是個能耐人……啊對了,前頭那個柳大夫來過, 他的眼睛有沒有好轉?”


    雁初搖頭。


    衛大娘歎息了陣, 忽然道:“你哥哥年紀也不小了吧。”


    雁初不知多少次遇見這種事了,已將她的來意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聽她東拉西扯一大堆閑話就想笑:“大娘要說什麽?”


    “難為你將他照顧得周到,”衛大娘笑道,“可你終究是妹妹,許多事也不方便,大娘就直說了吧, 眼下有戶難得的好親,東街藥鋪楊掌櫃的次女,模樣周正,脾氣最好,大娘想著問問你哥哥的意思,男人終歸要成家立業,娶個嫂嫂回去,有人照顧他,也多個人疼你不是!”


    雁初遲疑:“這事兒啊……”


    “你好生跟你哥哥商量商量,這門親萬萬不可錯過,楊掌櫃家底殷實,他也不嫌棄你哥哥的眼睛……”


    “我哥哥眼睛怎麽了,”雁初臉一沉,輕哼了聲,“想做我嫂子的姑娘多得很。”


    “那是那是,看我這嘴一急就說錯話,”衛大娘忙道,“大娘不也是好心嗎,你哥哥模樣好,還懂醫理,滿城裏哪個比得上他……”


    雁初聽得厭煩,敷衍著打斷她:“多謝大娘,等我回去問問我哥哥再說吧。”


    院子裏有淡淡的藥香縈繞,簸箕裏曬著藥材,旁邊站著個年輕男人。


    擺脫王大娘的糾纏,雁初回到租住的小院,悄悄推開門,立時便看到這場景。


    灰白長發極其特別,卻絕不難看,身上白衣質地極好,做工精細,袖口與衣襟下擺處皆鑲嵌著黑邊,清雅中透出幾分沉穩與威嚴,他正用一隻手不緊不慢地撥弄著藥材,那神態,那動作,倒像是在隨手寫字作畫一般,麵前兩種不同的藥材被清晰地分開,無半根撿錯,哪裏還像是個眼盲之人。


    雁初有點出神,自幼時被他帶回,這十多年過去,他竟還是當年初見時那個樣子,要不是每過兩三年他們就會搬家,必定會惹人懷疑。


    “回來了。”他忽然開口。


    “你怎麽知道一定是我,”雁初關上院門,倚著門背笑,“鳳歧哥哥,你肯定是神仙!”


    他丟開藥材:“哦?”


    雁初知道他要洗手,連忙放下竹籃子,過去打來一盆水端到他麵前的矮桌上:“聽說隻有神仙才會長生不老啊,如今我都十六歲了,你卻一點沒變老,不是神仙是什麽,衛大娘方才又來叫我勸你娶嫂嫂呢!”


    眼看他洗過手,雁初適時遞上一塊幹淨的帕子,嘴裏嘀咕:“你倒好,這些事總是讓我應付!”他平日已極少外出走動了,串門說親的還是不少,這種事應付起來真麻煩。


    “本該由你應付。”他不緊不慢地擦淨手,將帕子遞還他,坐到椅子上。


    雁初已經習慣了,也沒將這些事放心裏,過去趴在他肩頭笑道:“好啦,今晚想吃什麽?”


    他抬眉:“你做什麽都好吃。”


    “我早起買了條魚,待會兒做魚吃吧,”雁初自己做了安排,走進屋裏取出一件長袍,“你的新衣裳昨夜做好了,快試試合不合身。”


    “昨晚熬夜了?”他拉過她摸摸臉,“累壞了眼睛,看我饒不饒你!”


    麵對親昵的舉動,雁初習以為常,隻是催促他起身試衣裳,全然忘記他眼睛看不見,邊圍著他轉邊不住地問:“怎麽樣?喜不喜歡?”


    他輕撫廣袖:“你做的自然好看。”


    名貴的、質地極好的藍溪雨布,色澤清淡自然,上麵用銀線繡了些水流般的暗紋,顯得朦朧飄渺,看上去猶如一副煙雨圖,襯得他整個人風神俊朗,清脫中又隱隱透出一種冷厲的氣勢。


    饒是如此,雁初仍覺得不滿意,重新為他脫下衣裳:“還要再改改。”


    他“哦”了聲,道:“別的姑娘都一心一意打扮自己,你呢,自己不愛做新衣裳,都穿到我身上了。”


    雁初也覺得好笑,她在這上頭確實過於用心了,隻覺得那些粗陋的衣物根本不配穿在他身上,定要做最好的衣裳,不過她倒是樂在其中,順帶練出了手好繡活。


    “因為你比我俊啊,我當然要好好打扮你了,”雁初“嘖嘖”兩聲,“好一個俊俏郎君!”


    他嘴角彎了彎:“那得惹多少女子動心啊。”


    平日極少見他笑,雁初看得呆了呆,隨即撲哧一笑,湊近他悄聲問:“鳳歧哥哥,你到底是不是神仙?”


    他“嗯”了聲,點頭:“我本是狐仙。”


    “啊?”雁初震驚。


    他慢條斯理地道:“千年前我修煉時,受你救命之恩,今世便化作人形回來報恩了。”


    雁初馬上回過神,氣得拿手打他:“就知道你騙我!什麽狐仙,這是我前日講的那個說書先生說的故事呢!狐仙是女的,回來嫁給書生那個故事!”


    他捉住她的手:“狐仙也有男的,回來娶妻報恩。”


    平靜的語氣聽不出是玩笑還是認真,雁初傻了片刻,慌忙縮回手,若無其事地道:“我才不信,哪有這樣的……”


    話沒說完,忽然被一陣吵鬧聲打斷。


    雁初意外,側臉仔細聽了片刻,道:“是甄夫子在叫,出什麽事了?”


    隔壁住的是一位老夫子,姓甄,聽說年輕時頗有名氣,如今告老閑居在家,收了不少弟子教授學業,為人和藹,雁初搬來這裏時,一次偶然的機會送藥去隔壁,跟他說上了話,之後兩人居然成了忘年之交,雁初時常跟著聽課,此刻聽到他的叫聲便以為出了什麽事,連忙起身過去敲門。


    甄夫子家比雁初租的小院大很多,三進的院子,旁邊還有個小園子,裏麵栽著幾叢翠竹和花木,園門口有幾名陌生的、穿著不凡的小廝在玩耍。


    開門的小童認得雁初,見到她立即麵露喜色,悄聲道:“雁初姐姐來得正好,快些去吧,我家先生正犯愁呢。”


    雁初忙問:“出了什麽事?”


    小童苦著臉道:“沒什麽,就是來了個很討厭的客人,你去看過就知道了。”


    雁初心頭莫名,來不及多問就被他推進園門。


    園內花木種得不多,並無太多礙眼之物,雁初快走幾步,剛轉過竹叢,就看見了須發花白的甄夫子,和他對麵的那位客人。


    不知何時,頭頂雲層已經散去,陽光重新照射下來,燦爛,溫暖。


    一名少年公子斜躺在竹席上,一隻手撐著額頭,另一隻手拈著棋子,嘴角噙著一絲漫不經心的笑。身後,幾叢白牡丹開得正豔。


    黑袍鋪開,與白牡丹相映,精致得仿佛是一幅水墨畫。


    人,比牡丹花更妖豔奪目。


    微微卷曲的黑發隨便用一根赤玉簪束著,幾縷散亂地垂在鬢邊肩頭,瓜子臉極為俊秀,兩排長睫更是出奇的美,幾乎完全蓋住了狹長的眼睛,要不是那過於挺秀的鼻梁,乍一看去就像是個嬌媚的姑娘。


    在看到她的時候,那長睫下似乎有光芒閃了閃。


    這就是小童嘴裏那位討厭的“客人”?雁初尚在遲疑,甄夫子已經看到了她,如見救星,連連朝她招手:“是雁初啊,你來得正好,快快過來陪這位客人下棋。”


    少年丟了棋子,撐起身:“聖人有雲,誨人不倦,老頭兒你這麽沒耐性,我大老遠虛心跑來向你求教,你就讓這麽個小丫頭敷衍我?”


    “可不能小看她,”甄夫子摸著花白胡子咳嗽兩聲,正色道,“這是我機緣巧合之下收的女學生,資質甚好,頗得我真傳,你先與她切磋切磋,等過了她這關,我再來指點你。”他又親切地對雁初介紹道:“這是我一位老友的孫子,姓謝名炎,排行第九,年幼尚無字,你叫他謝炎就是。”


    說完他將雁初往前一推,逃也似地走了。


    其實雁初隻是閑來無事跟他學棋,大略懂得一點,常被這位老夫子嘲笑“愚鈍”,如今突然得到“已得真傳”的評價,不由傻在當地,等到反應過來,甄夫子早已跑得沒影了。回頭看著謝炎從容不迫的模樣,雁初心裏越發沒底,暗暗抱怨——這謝炎年紀雖小,卻敢主動來向名聲在外的甄夫子求教,可見他棋藝不錯,自己這手臭棋哪能跟他切磋?


    “你叫雁初?”謝炎笑得意味不明,他重新側身躺下,一手撐著頭,另一隻手指了指對麵的座位,“請坐。”


    罷了,左右是甄夫子吹牛在先,既然他說自己是他的高徒,那自己輸了自然算在他頭上,怕什麽!雁初打定主意,收起那分心虛,想了想還是不便直呼謝炎之名,於是作禮稱“謝九郎”,然後假裝鎮定地坐到他對麵:“謝九郎遠道而來即是客,允我執黑子為敬。”說完她便搶先拿過裝黑子的棋缽。


    “好。”謝炎答應得痛快,拈起一粒白子就往棋盤上落。


    雁初本是心裏沒底,想執黑子先走,好撿個便宜,哪知對方嘴裏答應,下手卻毫不含糊,這規矩哪有白子先走的?分明是他不肯相讓,雁初暗暗腹誹,也不好跟客人計較,忙笑著將自己的缽推到他麵前:“還是謝九郎先讓吧。”


    謝炎毫不客氣,提子便落天元。


    頭一手就落天元,足見其信心十足,雁初既意外又擔憂,更不敢輕敵,於是謹慎地占了左下角的星位。


    棋剛落定,謝炎的下一手也到了,這一子卻落在中腹之地。


    雁初皺眉尋思片刻,又拈起一粒白子落下。


    “啪”的一聲,對方更幹脆。


    ……


    約摸一盞茶工夫過去,雁初竟是越下越沒底,謝炎的棋快得不可思議,簡直就是信手而來,毫無章法,前後不搭,令人摸不著頭腦,雁初從未見過這麽怪的棋路,尋常人走出這種臭棋也罷了,眼前少年可是敢與甄夫子叫板,她哪敢掉以輕心?


    一方用心布局占地,另一方卻好像全沒看見似的,隻管自己落子。


    眼見棋局越來越怪,雁初終於忍不住了,壯著膽子吃了謝炎幾個子,然後悄悄觀察他的神情。


    謝炎渾不在意,拿起一粒黑子就落。


    雁初看得不對,出言提醒:“謝九郎看錯了吧?”


    “哦?”謝炎果真摸摸眼睛,認真地瞧了瞧,“沒錯啊。”


    雁初愣了下,道:“你往那裏落子,它就沒氣了。”


    “沒氣嗎?”謝炎歪頭看著她,“那就讓它沒氣吧。”


    這人到底會不會下棋!雁初有點懵了:“可是按規矩你不能下在那裏。”


    “規矩是人定的嘛,”謝炎想了想,湊近前跟她商量,“我們今日就用新規矩吧?”


    雁初看看棋盤,又看看他,結結巴巴地道:“謝九郎當真……有趣。”


    謝炎比劃:“你看,不下這裏,我的棋就不成了。”


    你這棋本來就不成吧……雁初低頭仔細一看,更加無語,開始明白甄夫子為何會逃那麽快了。


    棋盤上,所有黑子居然排成了一朵花!


    這個人根本就不是來下棋,他是在拿棋玩!雁初隻覺被戲弄,憤然起身:“謝九郎既然不是來下棋的,雁初就不奉陪了。”


    “別走別走,再來一盤,”謝炎似乎沒感受到她的情緒,滿臉認真地道,“誰說我不是下棋的,我就是來下棋的。”


    難不成他是真的喜歡棋?雁初倒不好發作了,暗暗叫苦,敷衍:“謝九郎棋藝高妙,雁初自愧不如,這就認輸,待我過去請甄夫子來吧。”


    “那老頭兒太無趣,還是你好。”謝炎主動收了棋子,“重來,我們重來。”


    陪他下這種棋,那人除非是閑得無聊了!雁初急於脫身,道:“啊,忘記家中還有事,我先告辭……”她邊說邊要轉身走,不料腳底被什麽東西絆住,隨即一股力量纏上腰間,將她整個人拉得倒了下去,不偏不倚砸在謝炎身上。


    “哎呀!”謝炎低呼。


    雁初手忙腳亂地爬起來,通紅著臉道歉:“沒傷到你吧?”


    謝炎依舊慵懶地躺在竹席上,用一隻手摸著胸口:“胸口好疼!疼得很。”


    那語氣實在過於虛假,雁初便猜他是在裝,有些沒好氣,偏偏又不好意思丟下就走,隻得暗叫倒黴,黑著臉道:“巧了,我哥哥會製藥,等我回去取藥送來與謝九郎陪罪。”


    謝炎貌似費力地撐起身:“別,再陪我下一盤棋。”


    雁初奇道:“你不是胸口疼嗎?”


    謝炎歎道:“棋,乃是我平生唯一喜好之物,區區小傷尚可忍耐。”


    這手臭棋,還說是“平生唯一喜好”?雁初勉強忍住沒笑,正色道:“傷勢耽擱不得,還是先用藥為好。”


    “說的是,先用藥吧。”謝炎忽然鬆了口,伸手示意,兩名小廝有氣無力地走過來“扶”起他。


    雁初瞪眼:“你……”


    謝炎吩咐小廝:“你去告訴甄老頭兒,我受傷了,先去雁初姑娘家治傷,想是要留在那邊休養幾日。”等那小廝走開,他又“扶”著另一名小廝走了幾步,回頭朝雁初道,“我們走吧。”


    “我們?”雁初終於反應過來。


    “是啊,我自幼體弱,這傷一時半刻怕也好不了,隻得先勞煩你了。”


    “可我家不方便……”


    “無妨,我不介意。”


    雁初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謝炎認真地吩咐幾名小廝:“我有雁初姑娘照顧,你們都留在甄老頭家住著,不許生事。”


    向來生事的都是你吧!幾名小廝同時鬆了口氣,點頭不迭。


    正說著話,先前那小廝匆匆跑回來:“甄夫子說,小郎身子要緊,雁初姑娘就在隔壁,小郎快些去吧,他老人家空了就過來瞧你。”


    雁初聽得無語,甄夫子這哪是關心,簡直是在趕人。


    謝炎倒也聽出來了:“你看,這老頭兒都不管我了。”


    雁初輕咳道:“話不能這麽說……”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啊,”謝炎撫著胸口歎道,“我還是識相地走吧。”


    你要真有自知之明,還會賴上我!雁初忍住沒有說出口,開始懷疑方才摔倒究竟是不是意外,無奈證據不足,她的臉皮也沒謝炎那麽厚,隻得帶著他往自家走。


    “是誰?”兩人剛走到院外,裏麵便傳來冷冷的聲音,語氣頗為不悅。


    雁初心知他是聽到了陌生人的腳步,正想著該如何解釋,謝炎已經走進門去了,雁初頓時頭疼萬分,連忙跟進去,閉了門,轉身隻見謝炎自顧自地站在院子中間環顧四周,也不回答,好象根本就沒發現裏麵還有人。


    “雁初?”那聲音近於嚴厲。


    雁初無奈,走過去低聲解釋:“他叫謝炎,是隔壁甄夫子的……老友的孫子,方才受傷了,到我們家來養傷。”至於為何會到自家來養傷,一時竟說不清楚。


    鳳歧也沒有追問,側身轉向謝炎。


    謝炎倒是毫無察覺,彎起眼睛很友好地跟他打招呼:“你好哇。”


    聽到這聲音,鳳歧麵色微變,空洞的眸子裏竟也仿佛泛起了冷意,他淡淡地問:“你受傷了?”


    雁初立即明白他的用意,搶著道:“我哥哥懂醫理,謝九郎快過來讓他替你看看。”


    “受傷?沒有啊,”謝炎驚訝地看著她,“難道你還沒看出來?我是騙你的。”


    ……


    “你騙我做什麽?”


    “這樣,我才能住進你家啊。”


    雁初啞然。


    “我不歡迎你。”身旁人冷冷地開口。


    “沒事,我不討厭你,”謝炎隨口答應了聲,也不理會他,隻連連朝雁初招手,“來來來,我們再下一盤吧。”


    兩手自袖底伸出,居然一手托著個棋缽,裏麵盛著棋子,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帶上的。


    雁初又氣又想笑,活這麽大,還真沒見過這麽無賴的人。


    “喔,忘了棋盤,”謝炎發現少了東西,立即揚起妖媚的臉朝隔壁高叫,“小七!小九!”


    “小郎又有何吩咐?”那邊小廝有氣無力地答應。


    “把棋盤給我丟過來!”


    須臾,一麵棋盤直飛過牆,被謝炎輕鬆地接下。


    雁初看得目瞪口呆,冷不防手被人握住。


    “下棋?”身邊人似是不悅,“你幾時學會下棋的?”


    手被攥得發疼,雁初早已發現他對下棋有些抵觸,聞言支吾道:“我……我跟著甄夫子學的,就是看著好玩。”


    “不許再碰它。”他冷聲命令。


    “那可不行,”謝炎忽然伸過腦袋,“她要陪我下棋的。”


    他沒有理會,手上力道加重了幾分。


    雁初疼痛難忍,看著那張麵無表情的臉,隻覺委屈,再看看旁邊的謝炎,更是羞氣難忍,掙紮著甩開他:“喜歡下棋又有什麽啊!你不講理!”


    院子裏頓時沉寂了。


    兩人都僵硬了,誰也沒再說話,惟獨謝炎渾不在意,自顧自地走到旁邊坐下,無聊地擺弄棋子,還很沒眼色地朝雁初招手。


    雁初咬唇不作聲。


    鳳歧忽然放開她,轉向謝炎:“我陪你下棋吧。”


    “好啊。”謝炎眯了眼,果真將矮桌和杌子拖過來。


    “雁初,報棋。”


    “啊?”跟謝炎下棋絕對麻煩,雁初不好當麵說破,低聲應下,心中既震驚又好奇——下盲棋,需要何等的記憶力!對方又是謝炎這麽古怪的人,這盤棋他究竟會怎麽下?


    日影漸斜,拉長了地上的人影,三道影子重疊在一起。


    落子聲急促,一輕一重,輕的是雁初,她一邊報著謝炎的棋,一邊聽吩咐落下白子。


    棋下得很怪,全無規矩,這分明是場遊戲,偏偏兩人皆一本正經地端坐棋盤前,不知情的人看上去還以為是高手對弈。


    一個漫不經心,笑意生動如妖魅;


    一個從容不迫,眼波平靜如秋水。


    眼雖盲,棋路卻無絲毫差錯,謝炎快,他更快,出手與謝炎大同小異,全無章法,雁初幾乎手忙腳亂。盤中棋子越來越多,局勢越來越複雜,他報出的棋卻無半點差錯,皆繞開黑子而行,整個棋盤仿佛早已刻在了他心裏。


    這盤棋結束得很快。


    “我贏了。”他微微後仰了身體。


    謝炎聞言愣了下,傾身細瞧盤中局勢。


    “哎呀,是大雁!”雁初低呼了聲,反應過來不由臉一熱,瞟了眼身旁的人。


    盤中白子赫然排成了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雁,幾處白子又生生切斷了黑子的路,留下半朵未完成的墨花。


    謝炎敲敲額頭:“再來再來!”


    新局再開,對陣的情形已有變化,謝炎落子依然不假思索,極為隨意,但雁初看得出來,他每落一子都是在阻攔白子的路,意在擊散對方,不令圖案成形。


    這一局隻是結束得比上一局慢了一盞茶的工夫。


    盤中大雁成形,雁初忍不住低笑出聲。


    白雁斜掠,姿態悠然,翅上黑子如黑羽點綴,頗為生動。


    謝炎扯了扯頭發:“再來。”


    夕陽西沉,明月東升。院子裏的木架上掛起了兩盞燈籠,燈影因風搖晃,映照黑白分明的棋盤。


    數局下來,盤中始終有白雁的影子,或展翅,或臥水,或沉眠。


    長睫暗隱鋒芒,謝炎落子越來越慢,盤中形成黑子逼壓白子的局麵,雁初暗暗驚異,不時拿眼睛瞟他——雖然這棋全無規則類似遊戲,可是觀其出手,每一步竟也行得十分絕秒,總能適時切斷白子的路,絕非尋常人能辦到,看來這乖張的少年也是有真本事的,他不按規則走,隻是將棋當作一件搗亂的玩物,以戲弄別人為樂,誰知今日棋逢對手,反被戲弄,這恐怕也是生平頭一回吧。


    冷不防,謝炎抬眸朝她拋了個媚眼。


    雁初無語,默默地收回視線。


    這一局進行的時間很長,整整用了兩個時辰,外麵更聲響起,雁初按指示落下最後一玫白子,眼見大雁再次成形,終於鬆了口氣,笑問:“還來不來?”


    謝炎苦著臉輕撫棋子,不答。


    這回鳳歧先開口了:“再來吧。”


    謝炎眯著眼睛瞧他一眼,懶懶地站起身道:“今日累了,不下了。”


    “再來,”鳳歧主動收拾了棋盤,吩咐雁初,“去收拾收拾,讓謝九郎與我同住一間房吧,今夜我二人正可秉燭再戰。”


    雁初會意,答應著朝屋裏走。


    “誒呀!”謝炎一拍腦袋,“我忘記還有事,先去甄老頭那邊。”


    雁初忍住笑挽留:“夜深了,謝九郎還是在這邊歇息吧。”


    話音落,人已不見。


    雁初扶著矮桌笑得前仰後合。


    忽然,謝炎的聲音又在頭頂響起。


    “美人雁啊,”妖魅少年抱膝斜坐在牆頭上,居高臨下笑看她,“別以為這樣就嚇走我了,我還會再找你。”


    雁初連忙收起笑,奇怪地問:“你找我做什麽?”


    “我隻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麽,或許是人,或許是一件東西,”謝炎望望天空,神情居然有幾分認真,“我看見你,覺得就是你了。”


    哪有這麽古怪的理由!誰信啊!雁初聽得沒好氣,板著臉道:“我可不陪你下棋,你去找喜歡下棋的人吧。”


    “錯,我討厭下棋的人,所以才氣他們啊,”謝炎衝鳳歧揚了揚下巴,道,“你這個哥哥滿肚子詭計,耍花招欺負我,我不喜歡他。”


    雁初噎住。


    “他肯定不許你再找我,”謝炎忽然俯身道,“不如這樣,等他不在家的時候,你在牆頭放盆花,我看到花就過來找你。”


    這簡直是公然要求私會啊!雁初不由自主地想起說書的故事,滿臉通紅,目瞪口呆。


    謝炎大笑,終於閃身消失。


    “瘋子!”雁初好半天才回過神,氣得低罵了聲,又忍不住抿嘴發笑,此人雖無賴,卻有幾分單純可愛。


    猛然想到一事,她驚叫:“哎呀,藥還沒收呢!”


    轉身之際,忽見一人仍獨坐棋盤前,燈下鬢發灰白,臉卻完美無瑕,修長手指緊緊地拈著一粒棋子。


    雁初後悔不已,知道自己之前的頂撞傷到了他。當年是他收養了無依無靠的她,這麽多年相依為命,他不讓她做的事,定然是為她好的。


    可是,他也不該當著謝炎的麵那麽對自己啊!


    好在雁初性情直爽,沒有賭氣,過去搖著他的肩道:“鳳歧哥哥,我不是故意那麽說的……”


    “你喜歡下棋?”


    雁初忙道:“之前閑著跟甄夫子學了點,我今後不碰它了。”


    他歎了口氣,斷然將棋子丟回缽中:“隻怕習慣了執棋的感覺,棋就會傷人。”


    “玩玩而已,怎麽會傷人?”雁初聽得莫名,又滿臉佩服地道,“原來你的棋這麽高明,鳳歧哥哥你真厲害!”


    聽到這句話,空洞的雙眸似乎泛起了溫柔光彩。


    心結難解,竟忘記了手中棋子也就是尋常棋子而已。


    他輕笑了聲,反握住她的手:“你喜歡?”


    此話似有歧義,雁初不知道怎麽回答,轉移話題:“你這麽厲害,什麽都懂,到底是什麽人啊?”


    他將她拉入懷裏,麵不改色地道:“我是狐仙,來報恩的。”


    懷抱似有暗香,雁初忽然想起他之前說的“娶妻報恩”,心跳得急促,急忙甩開他的手:“謝九郎他……”


    他適時放開她:“謝九郎麽,你若想陪他玩就去吧,時候不早,該歇息了。”


    “我去燒水。”雁初鬆了口氣,摸摸滾燙的臉,直慶幸他看不見,轉身飛快進了屋子。


    院內,他負手轉向隔壁甄家的方向,神色不明:“轉世後還記得嗎?”


    露意更重,房間裏傳來雁初的低喚聲。


    他收回視線,舉步朝房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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