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維垣陪著前吉林西南路兵備道孟憲彝走進日領事館的時候,才發現這些建築的玻璃窗都被敲壞了,從窗戶破洞內伸出的槍管,無一不顯示著這裏的建築正被改建成防禦工事。


    看到畢維垣的腳步突然放緩了下來,央求他出麵同革命軍溝通的日本商人細野喜市趕緊安撫道:“畢桑不用擔心,就算進去談不出什麽結果,我也會保證你和孟道台安全離開的。”


    孟憲彝一馬當先的走在前方,頭也不回的說道:“要不輔廷你幹脆就在外麵候著,我和細野先生進去談就好了。”


    畢維垣臉色紅了紅,趕緊快走了幾步稍落後孟憲彝一個肩頭,方才說道:“孟大人說笑了,輔廷豈敢有這樣的想法。能夠消彌一場兵災,這可是件大功德,輔廷絕不敢讓大人獨占的。”


    細野喜市見狀也是鬆了口氣,和那些隻想著戰爭的軍人不同,像他這樣的商人們隻會支持能夠獲得勝利的戰爭。明知道必敗的戰爭為何要打?更別提失敗之後還會連累到他們這些在異國經商的商人。


    木部領事顯然也是這麽想的,所以在昨晚召見了他,暗示假如今日早上守備隊冒險行動失敗了,那麽他就應當盡快去麵見長春商會的代表,請求他們出麵向革命軍求情,變武力衝突為外交談判。和關東都督府不一樣,作為一名外交官木部領事需要為長春滿鐵附屬地內的日本居留民考慮,他不能夠讓這場衝突演變為中日之間的民族戰爭。


    木部領事雖然對於本國取得這場戰爭的最後勝利毫無疑問,但是現在在長春這個局部的戰場,日本顯然是要吃虧的。如果戰爭一旦發展到中日之間的民族戰爭階段,那麽日本從1906年之後對於南滿的大量投資和遷移而來的數萬僑民,也許就要損失殆盡了。


    對於日本來說,即便這一次贏得了最終的勝利,也還是得不償失的。因為以日本今日的財政狀況,很難再重新投入大筆的資金恢複包括南滿鐵路在內的工礦企業,也無力再負擔擴大在南滿的駐軍費用。


    更為糟糕的是,由民族戰爭引發的民族仇恨將會使日本人及日本企業在中國失去安全的經商環境,這也必然會讓日本失去中國這個海外最大的貿易對象。而日本今日的對外貿易政策,就是依賴於從中國輸入原材料進行加工,然後再轉手出售給其他國家,或是直接返銷回中國。


    海外貿易是維持日本生存的經濟命脈,一旦這樣的貿易聯係被切斷,日本要麽被迫中止工業化的道路,要麽就隻能正式向中國宣戰,用武力奪取南滿為本國的工廠提供各種資源了。但是這種行動隻會導致各國的厭惡,甚至於令日本失去英國的保護,那麽東亞的曆史將走向不可預測的未來。


    木部領事正是用這些理由說服了疑慮重重的細野喜市,讓他看到事態走向惡化時迅速行動了起來。細野喜市以降低對於興業公司的利率和延長還款期,總算是引誘了本地商紳的領袖畢維垣出麵,讓其帶著長春議事會的一批議員對梁廷棟做了呈情,請求以談判的方式解決隱藏在附屬地和領事館內的日方殘兵,以避免造成中外震驚的外國平民傷亡事件。


    占據了附屬地內各主要軍事要點之後,除了日本領事館內還有成建製的部隊之外,附屬地內已經再無一隻有組織的日方部隊了。不過對於國民革命軍來說,這些隱藏在日本民居中的散兵遊勇,已經成為了他們現在最為頭疼的問題。


    因為有著日本居留民的掩護,國民革命軍很難把這些日方殘兵從平民中區分出來,而這些殘兵手中的武器顯然將會成為長春日後不穩定的因素,國民革命軍總不可能把重兵長久的駐紮在這一區域。


    而且一些還不肯承認失敗的日本士兵,還躲藏在民居的閣樓內向街道上巡邏的國民革命軍士兵進行射擊。為了消滅這些可惡的臭蟲(某位革命軍軍官言),革命軍直接動用了迫擊炮向日方士兵藏身的房子進行轟擊。


    雖然這種清除日方殘兵的方式極為有效,但是卻激起了附屬地內日本居留民的恐懼和憤怒,一時原本已經服從革命軍統治的數千日本居留民都蠢蠢欲動了起了,革命軍意圖消滅附屬地所有日人的謠言,很快就在這些日本居留民中流傳了開去,已經有2、3家日本居留民選擇了全家服毒自殺,以逃避被中國人報複。


    梁廷棟很快就意識到了不對,一邊下令收縮附屬地內的部隊,暫停對附屬地所有民居進行排查的行動;一邊派人搶出了這些服毒自殺的日本人屍體進行了火化掩埋,並封鎖了消息,以防止激發更多的類似事件,從而令革命軍在道義上陷入困境。


    梁廷棟於是順水推舟的同意了畢維垣等本地商紳領袖的呈情,並讓新近任命為吉長地區專員的孟憲彝前往辦理此次交涉。在革命委員會的命令下,原本分巡吉林省西南一帶行政事務,兼管長春關稅、開埠及對外交涉事宜的吉林西南路兵備道被改成了吉長地區地方行署。


    雖然隻是道台衙門換了塊牌子,不過卻很快讓孟憲彝為首的前清官吏安下了心來。畢竟革命軍並無意實施長期的軍事管理,也沒打算把他們這些舊官吏都掃地出門,因此吉林地方的行政權力基本運作完好,保證了革命委員會平穩的接收了吉林的統治權。


    孟憲彝自然不會認為革命委員會會長久的容忍舊官吏們控製著地方行政大權,因此一直積極的向梁廷棟靠攏,為迅速安定吉林的政局做出了重大貢獻,於是就有了這一次的任命。孟憲彝倒是很明白,隻有順利完成了這一次的任務,他才算是在革命委員會這裏站住腳,洗脫自己身上舊官吏的身份。


    孟憲彝之所以對於這次任務如此積極,因為他確實看到滿清已經撐不下去了,接下來便是群雄逐鹿的時代。而當前中國的處境並不容許一場如曆史上那樣的長期混戰,直到決出一個力壓群雄的人物來。因為今日乃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各國列強環伺在側,若是中國不能迅速完成統一,就有可能被列強分而治之,甚至是直接為列強所吞並。


    革命委員會也許並不符合士紳們的理想,畢竟革命委員會提出的反封建口號和支持推行的白話文、拚音和注重數理化的新學教育,讓許多士紳們都極不滿意,認為這是背棄祖宗的崇洋媚外之舉。


    舊文明的知識精英們發覺在新的社會體係內無法維持自己家族在舊時代的地位時,基本就會走向極端保守主義,把一切外來文明視為邪惡,一心想要保住傳統文化對於社會價值觀念的控製,從而維持自己家族地位的延續。


    在後世的曆史上,中國人把這些人稱之為舊時代的遺老遺少,而在伊斯蘭世界則把他們稱之為先知。所以中國人建立了新中國,而伊斯蘭世界則距離現代社會越來越遠。


    但是在列強的壓迫下,如孟憲彝這類的開明知識精英,終於還是選擇了革命委員會。因為至少革命委員會給中國的未來規劃出了一條確切的道路,而不是如同盟會那樣拿著革命和共和的空洞口號忽悠他們。


    日本領事館,孟憲彝並不是第一次來,但是如今日這般挺著腰杆進來還是第一次。挺直了腰杆所看到的世界和彎下腰看到的世界確實是不同的,孟憲彝此時倒是有些理解了為何日本人動不動就把大日本帝國掛在嘴邊。


    一個強大國家帶給個人的榮譽感,確實是能夠讓人迷醉的,就好像阿芙蓉膏那麽的讓人難以放棄。穿過了門廳之後,木部領事、兩角三郎大隊長帶著一些職員和士兵已經在玄關嚴陣以待了。


    不待孟憲彝出聲打招呼,拄著武士刀站立在木部領事身邊的兩角三郎已經板著臉向他怒氣衝衝的指責道:“革命委員會必須要為本次襲擊鐵道守備隊的事件作出解釋,你們應當立刻迅速的撤走附屬地內的所有軍隊,並放還被俘虜的守備隊隊員,然後等待日本帝國派出人員前來調查此事。否則,這就是戰爭的開始。”


    孟憲彝並沒有出聲回複兩角三郎,而是把目光轉向了木部領事的臉上,平心靜氣的向他詢問道:“木部領事也是這麽認為的嗎?”


    木部守一臉色僵硬的回答道:“兩角中佐說的不錯,為了避免事態變得更加不可收拾,我認為革命委員會還是先撤走附屬地內的軍隊為好。在貴方軍隊沒有撤離附屬地之前,我們不會接受任何談判,而且在這期間附屬地內發生的平民傷亡,也將由貴方負責。”


    從前在外國人麵前一向謹小慎微,被日、俄兩國領事一致評價為做事圓滑的清國官吏孟憲彝,今次卻並沒有對著日本人好言相勸。


    他隻是對著木部守一微微頷首後說道:“明白了,木部領事的話語我回去後會替你轉告給梁廷棟委員的。那麽兩位要是沒什麽可說的話,我也帶來了梁廷棟委員的傳話,不知兩位可有興趣一聽?”


    木部守一看了一眼身邊的兩角中佐,發覺他並沒有反對的意思,這才安心的向孟憲彝回道:“孟道台請說,但我也希望你明白,我們有不接受的權力。”


    孟憲彝注視著木部守一片刻,方才一字一頓的開口說道:“梁廷棟委員要我向木部領事帶話,今日早上一夥偽裝成鐵道守備隊的匪類襲擊了國民革命軍和革命委員會所駐紮的軍營、建築。雖然在我革命軍頑強的反擊下這夥匪類敗退了,但是他們卻逃入了附屬地內,其中有一夥人更是闖入了日本領事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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